李姨做了换肾手术,被刀扎破的肾脏由于没有得到及时治疗,已经坏死。

马森在广州租下了一套一室一厅的小单元,菊萍与李姨住在里间,他在厅里。

菊萍在一家夜总会开始了她的另一种生活。这家夜总会是当时流行的‘大家乐’式娱乐场所。白天大都生意清冷,一到晚上便是笙歌燕舞、灯光灿烂,显出一派歌舞升平的繁华景象。其实那也只是没有底气的拿腔作势,门口大模大样地摆着两尊古希腊塑像,进进出出的却多为寻欢买醉之徒,就连那两尊雕塑像也只是空心塑料制品而已。与楼顶交接处镶着传统的红方木格,大门上方却夸张地悬出两方类似于悉尼歌剧院造型的叶翼来。中西结合得如此没有道理,让人看着脸红。在这里坐台的女人们通常都穿得很少,或者说她们也是穿了衣服的。出入这里的男人更是显得粗俗下流,甚至放肆。音控台上的DJ发起颠狂来,便会做出一些令人瞠目结舌的举动,他跳上舞池前方的大音响,摇爆一瓶啤酒,一半喷向下面扭动着肢体的人群,另一半的连同酒瓶倒插入自己的裤裆,然后一手叉腰一手扶着酒瓶,疯狂地摇摆自己的肢体。啤酒随着大腿流下,他又踢踏着起双腿,把流下来的**踢溅入下面扭动着的人群,人群里发出阵阵尖叫声……

这种怪异的场合能够存在,或许是人们需要扭曲的外在环境来平衡内心的慌张吧,时代让人感到不知所措。

菊萍显然适应不了这种纵情放浪的场合,她本来会成为一名优秀女工的,虽然没有接受过多高的教育,但在生活的潜移默化中所形成的传统而朴素的是非善恶观念,使她明白这个充满了**辞秽语,声色犬马的场合并非正经女子所呆的地方。苦难不是教人堕落,便会修得纯洁,菊萍本能地排斥着,无奈地接近着,在此岸和彼岸之间挣扎不定,靠不到边。或许正是如此,反而使她显得与众不同,那股稚嫩而忧伤的气质令这里寻欢买醉的人们感到新鲜,一个醉汉竟肆无忌掸地对菊萍动起了手脚。

马森毫不犹豫地教训了他,这个二杆子表现得大义凛然,一脸正气。他揪着醉汉的脖子大声斥呵,并给了他一顿好打。打醒后又把他赶出夜总会,出了夜总会后还追着赶了一阵,见后面没有人跟过来,便把他推入一个黑暗的角落,威胁他把钱包交出来,否则就让他见识见识自己的手段:“你这个王八蛋是不是活腻了?敢对我的女人动手脚……”

菊萍一夜无眠,躺在**辗转反侧,独自垂泪。她感到象是被人扼住了咽喉,呼吸困难、动弹不了,眼前只见一片令人恐惧的黑暗,前途看不到一丝光芒。第二天,她没有再去夜总会,觉得自己实在没有能力再做下去了,否则,不是精神要崩溃便是身体要崩溃。可这一天还没有过完,她便显得魂不守舍、焦虑不安。巨额的债务压迫得她喘不过气来,而力所能及之内没有任何职业能够为她承载起这一笔债务,她别无选择。

第三天,她麻木地把自己收拾了一番,便继续为生存奔波。幸而她拥用姣美的容颜,这使她有了选择的机会,几天后,她把豪华的天元大酒店作为自己的下一站。

到天元的第二天,菊萍认识了兰兰,兰兰跟这里的大多数女孩一样,看尽人情冷暖,修得八面玲珑,在这个花天酒地的场合里练就了一套在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的应酬本领,对场面上的人和事拿捏得恰到好处,处理得游刃有余。能从一个眉头里判断出事情的利与害。

菊萍显然还不能适应这种场合,她解读不了这里隐晦的言语和歧意的动作,也没有弄明白里面似是而非的游戏规则,更没有练就周旋于斯的技巧。虽说天元是一个高级商务休闲场所,出入于此的大都是一些事业有成、风度翩翩的各界精英。但这里毕竟是一个供人休闲娱乐的地方,里面充斥着酒精、香水和脂粉的气息。酒精是**的,它能把人类修行了千万年而积累的一套礼仪廉耻制度在一瞬间冲刷得干干净净。香水和脂粉又显得虚伪做作,它掩饰着人们的气息和外表。当这些东西纠缠在一起融入到各色迷幻般的灯光中时,一切便变得暧昧不清了。

菊萍常感到力不从心,不顾客人的愕然,在应酬途中独自从包房里跑出去。只是不会象在‘大家乐’里一样直接表示出抵触——这里的小费收入令她欲罢不能。于是她学会了在嘴里含一点酒然后吐在自己的衣服上,再假装酒醉似地冲向卫生间,然后枯坐在大厅里,寂寞得如同一堆黄沙。

“怎么啦?”兰兰跟了出来,递给她一杯水,“喝点冰水压压酒气。”

“没什么……谢谢。”菊萍接过杯子,苦涩一笑。

“以前在那里做?”

“一直在工厂做。”

“难怪你反应这么大,头晕吗?”

“有一点。”

“是酒醉似的晕,还是头脑昏沉般的晕?”兰兰语气里透着关切

“就是一种……酒醉的感觉。”

“那还好,以后多往酒里兑点饮料就成。你刚来,喝酒的时候要小心,有些人为了寻开心会在酒里做手脚。要多注意这几点:第一、若是发现酒有浑浊的现象,就立刻告知旁边的姐妹,给她们暗示,我们这里的暗号是在姐妹的背上轻拍三下,这样姐妹们便会找借口替你挡过去;二、若是觉得不能再喝了,也这样给姐妹们暗示,姐妹们会制造混乱帮你;三、在包房里时不要老坐着,要多走动,给这个客人面前敬一杯酒,那个客人说句话,这样就不容易给人留下轻薄的机会;四、若是被人纠缠上了,立刻把注意力转移到别的客人身上,比如取笑其中一个客人领带没打好呀,或说另一个客人戴着结婚戒指还敢出来玩呀,等等。反正想办法把另一个客人拉进来,然后趁机离开那些想占便宜的人。当然,有一点也必须要记住:不到万不得已是不能得罪客人的。只要客人的所作所为不是对自己有害,那么客人说什么便是什么,必竟我们赚的是人家的开心钱。反正一切都要把握个度,既不能让人看轻了自己,也不能扫了大家的兴。以后你慢慢就会发现,灯光下的世界与日光下的世界是两个不同的截然不同的人间。”

“谢谢你。”菊萍感激地说道。

“谢什么,这里的姐妹都是这样互相帮衬的,不然怎么对付得了那帮大老爷们。”兰兰拍拍她的肩膀,“进去拿小费吧,既然点了你的台,你也喝了酒,就要拿到应有的报酬。”

菊萍刚站起身又犹豫了起来,刚才那位客人不堪入耳的玩笑和肆无忌惮的动作让她感到心有作悸。

“别怕,有我呢。”兰兰挽着她的胳膊住包房方向走去,“马上就要发小费了,现在不进去,刚才的酒就白喝了。”

李姨出院后不久便回到老家去了,这片曾经令她感到惊奇而恐慌的土地最终只留给了她痛苦,并且不再接纳她那已渐渐老去、患有肝炎的身体。菊萍涕泗滂沱地送李姨到火车站,姨侄女俩抱头饮泣,洒泪挥别。

李姨的离去让马森觉得对菊萍有机可趁,他变得蠢蠢欲动。一次菊萍刚从外面回来,马森趁她不注意,从后面一把抱住她。

菊萍挣扎着:“放开我……你这个混蛋……”

马森越抱越紧,菊萍情急之下,反手拉了一下桌布,桌上的东西哗啦啦地掉了下来,热水瓶轰的一声炸了开来,滚热的开水烫得马森呲牙裂嘴。

“你这娘们干嘛。”马森气咄咄地说道,“装什么正经,你在酒店里还跟别人搂搂抱抱的呢。”

“我在酒店里做了什么,我自己清楚……无耻……”菊萍咬着切牙。

“无耻?妈的要不是你把孩子打掉,我们现在孩子都能学话了,还什么无耻?你当初不是说喜欢我,要嫁给我吗?……我就想不明白,现在怎么就这么不招你待见了。”

“你不要再跟我提当初的事,我今天落到这个地步了,能说跟你没有关系吗?”

“你今天这个样子,那是个姓赵的干的好事,要不是姓赵的不知轻重的动了刀子,你小姨能受伤吗?就连搞传销也是你小姨给叫去的,是我骗了你吗?妈的我一心一意对你,你却把一切都怪我头上来了……那姓赵的是个什么东西?你一出事,他便卸肩撇腿一走了之,是我为你小姨到处奔波的,我为了你还不顾一切地把婚离了……到头来你却这样对我?”

“我若是知道你结了婚,还会跟你在一起吗?”

“我承认在这件事上我是隐瞒了你,但我在感情从没有欺骗你,我爱你、一直都爱你。我为了能跟你在一起不惜跟家里人都闹翻了脸,我为了找你不惜帮你小姨到处招谣撞骗拉人去搞传销。你小姨受伤后,我又四处奔波去借钱。到了广州后,你说现在要挣钱还债,没空去医院照顾你小姨,我就一直帮你照顾着,我长这么大我照顾过谁吗?你说你不喜欢陈二拐他们,不让我把朋友带到租房来,我带谁来过这里吗?我做的这些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你……你看着我、看着我……我告诉你,不管你怎样对我,你若是出了什么事,我一定会象对待你小姨一样、翻倍、翻三倍地照顾你……”

看着马森信誓旦旦的模样,菊萍心又软了下来,马森除了结婚的事隐瞒了自己外,倒确实没什么对不起自己的地方。

“马森,我知道你也许是想我能过得好点,可你的所作所为无法让人信赖你,你整天都是游手好闲,无所事事。你就不能去找一份正经的事做?其实你并比别人差,有些方面甚至还比别人还要强,你若是认真去做一份工作,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得比别人更好。”

“我会去找事做的,不是还没想好做什么吗?你也知道我一直想开一家超市,现在不正在想办法攒钱嘛。”

“超市、超市,你还把我当作那个一哄就信的十七岁乡下小姑娘吗?从我认识你到现在,三年都过去了,三年前你就开超市、开超市地念着,到现在你连一家士多店都没有开起来,而你手上流过的钱恐怕开五家士多店都有了。你一有钱就去吃喝玩乐,没钱了就去招谣撞骗。你若是不早点收手,迟早要毁在你自己手里。”

“开那种士多店有意思吗?你见那个开士多店的发财了?我要开就开一家大店,十几平米的小店根本就没有我发挥的地方……至少要两百平米的店子才有做头,我可以通过各种促销活动把它做大,最后一个变大,大了变两、两个变三……”

“算了、算了。”菊萍打断他的话,“你说来说去还是不愿意脚踏实地的去工作。你是不是觉得那些开店的都是突然间有了这么大一个店子?人家那一个不是苦汤里熬出来的?不说别的,众星超市的老板就是从摆夜市、炒田螺做起,慢慢地积攒起来的。人家店子做得那么大了,每星期还要开车到外地去办货,一块钱一毛利地挣,你一想就是十万百万的。”

“这个是不能比的,他那时候时代好,社会上什么都缺,百废待兴,各行业竞争也小,几乎做干什么都能成。那时的出来的人叫‘闯’,现在只能说是‘混’,‘闯’就是大家都还不明白到底该怎么做,眼疾手快的人捞到了就捞到了,跟抢差不多。小平搞特区的时候也只是说划一块地方让你们自己去搞活。‘混’就不同了,那是对后来者而言的,前面的人已经把界线划好了,你一出来就得寄人篱下,一时入社会就要面临竞争,还没融入某个圈子,旁边就有人想把你踢走。所以,现在搞超市……”

“好了、好了,我不想再听你念这套经了,我知道你搞传销把嘴练尖了。”菊萍打断他的话,“你就非要超什么市才成?你是不是觉得那些开店的人真的天天就坐在那里收钱?只要把店子拉开了,别人就都给他送钱过去?人家就没有风险了?你是不是觉得只要你去开了就能成?就能赚钱?别那么天真行不行,这个社会有那么多的精英分子,你能想到的难道别人想不到?我希望你还是能认清现实,脚踏实地一点为好。别再一梦经年,沉醉不醒了。”

“开家大超市那是我的梦想,也是我毕生的追求,除此以为我无法沉下心来做什么事……”

“那你就慢慢地梦吧,天晚了,我要去睡了。”菊萍进了房间把门‘咣’的一声关上。

几天后,马森跟菊萍借钱,说是去江西贩西瓜,要与朋友合伙买辆小四轮作运输用。

菊萍反复想了想,觉得象马森这种性格的人要他闷在工厂或其他一个固定的地方呆着做事简直是不可能的,贩卖东西这样四处跑的活儿,倒还适合他。于是一咬牙,把这半年来好不容易积下的四千多块钱给了他,菊萍觉得他若是真有心做点正经事,倒应该多支持他。

马森说不够,菊萍便向兰兰借了一点,兰兰把身上的一千多块钱给她。菊萍转手给了马森。

可不久后,马森便被逮到公安局去了,菊萍去赎人时才发现那六千多块钱他地赌场上挥霍一空。而马森的解释是,那点钱根本不够买车,想在赌场上赢一点。

过了一段时间,他又跟菊萍说要去做一个什么节能气管的生意,就是那种装在煤气灶上能节约煤气的装置。这次菊萍多了个心眼,还跟他到那家公司看了一下,但最后因为代理权方面的问题没有谈下来。马森拿着菊萍给的钱,说要再找点别的项目做,但做来做去做到钱都花光了,还没见他有什么动静。

如此反复几次后,菊萍不敢再对他抱有希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