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人不懂政治(1/3)

虽说京剧的兴起,可以推到乾隆年间的徽班进京,但实际上京剧成气候还是在晚清,如果没有一个没什么文化、看不懂昆曲的老佛爷西太后,京剧到底能成多大名堂,还不好说。进入民国之后,大清完了,但京剧的繁荣却得以持续,攀升到了顶点,其标志之一,就是梅剧。没有梅剧,即梅兰芳的表演,京剧不会成为老外眼中的Peking Opera,获得国际的认可和名声。

事实上,进入民国之后不久,看梅剧,已经成为来华游历的老外一个必须做的项目。不看梅剧,就不算到过中国。京剧能为老外所喜欢,齐如山、李释戡等若干喝过洋墨水的文人,功不可没。经过他们的参与,梅剧不仅雅了,而且多少有了点西洋歌剧(Opera)的味道。迷倒了欧美老外的梅剧,当然也迷倒了来华的一干日本文人和记者。

日本文化跟中国文化,毕竟有血缘关系。日本的能、狂言和歌舞伎,或多或少,跟中国的传统戏剧能找到某些相通的地方。日本人欣赏京剧,不会像西方人那样多半出于猎奇,他们真能看进去。在北京《顺天时报》的名记者辻听花,是个中国通,也是一个超级戏迷,写出的戏评,文字地道,点评到位。《顺天时报》在北京办菊榜和花榜,即排梨园行和妓女的名次,特别的有名。主持者,就是辻听花。因为这个,梨园行和八大胡同都哈着他。花榜另当别论,他张罗的菊榜,在当年真的很内行,让人不服不行。据说,他写的《中国剧》一书,具有专业研究水准。日本国内以青木正儿为首的一干研究中国戏剧的学者,经常得向辻听花请教。

梅剧受老外的欢迎,激起了梅兰芳和梅党走出去的雄心。当年京剧实际上是可以到朝鲜的平壤和汉城演出的。尽管言语不通,但使用汉字的地方,完全可以欣赏京剧,只需把字幕打出来,朝鲜的上层人士就能看懂。事实上,当年也的确有人到朝鲜演出。时不时地走回穴,收益还不错。朝鲜可以,理论上使用汉字的日本,也是可以的。

曾经是京剧演员,现在为日本的大学教授的袁英明女士,花了十几年的工夫,把梅兰芳两次出访日本的前前后后的经过,爬梳了一遍。据她的研究,早在1916年,梅兰芳访日这件事就在酝酿了,一直到1919年的4月总算成行。在这期间,访美和访问欧洲也在筹划,但作为走出国门的第一步,梅兰芳选择了日本。

选择日本,在很大程度上跟一个日本财阀有关。此人叫大仓喜八郎,是个日本排在前列的财阀,产业横跨各个行业,还是个大军火商,同时,也是个日本传统戏剧的爱好者,拥有顶级豪华的东京帝国剧场。此人跟中国各界头面人物都有交往,从袁世凯、黎元洪、段祺瑞、冯国璋、曹锟,到革命党人***、黄兴、汪精卫、廖仲恺和胡汉民,都跟他打过交道。一个偶然的机会,经日本文学家龙居松之助的介绍,来华的他看了一场梅剧《天女散花》,马上变成了梅剧迷。只是在见到梅兰芳本人之前,他一度固执地认为梅兰芳是位女士。

原本,中国国内第一号梅党、中国银行的总裁冯耿光,已经打算资助梅兰芳访日。一直没有行动是因为,尽管有朝鲜的先例,但是,毕竟

日本人还没有接触过京剧,梅兰芳在日本也没有什么名气,演出能不能有观众都不好说,更谈不上挣钱了。但是,懂戏的财阀大仓的出现却改变了一切。以大仓的眼光,梅剧在日本肯定是有市场的,只要宣传到位,上座有一定的把握。因此,单单从商业上的考虑,大仓就开始积极促成梅兰芳访日演出,开出的价码是在他的帝国剧场演出一个月,五万包银。其他地方的演出另算。

按当时的物价,五万元是大数目了,即使到最富庶的上海,走穴一遭也拿不到这么多。有了大仓的保证,梅兰芳的访日实际上就变成了一次商演。后来的事实证明,大仓作为商人的眼力是非常毒的。梅兰芳访日演出大获成功,大受日本人的欢迎。尽管日本中等以上的市民,每月收入平均不过三四十元,但梅剧的票价却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此前无论是英国人还是俄国人,都没有赶得上梅兰芳。帝国剧场特等座10元,四等座也需要1元,其他地方的票价虽比帝国剧场略低,但在当地也是高得吓人。但是,在整个演出期间,除了一天四等座有7个空座外,场场爆满。很多人是追着梅兰芳走,看了一场又一场。就这样,还难以满足观众需求,不得不加演。

梅兰芳第一次访日演出,是1919年4月21日从北京出发,坐火车经东北和朝鲜,25日抵达日本,前后40天,于5月30日返回北京。这期间,对于中国人来说,恰好是一段惊心动魄的日子。

1918年11月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原本多数不同意参战的中国上层人士,发现自己变成了战胜国的一员,欣喜若狂。对一揽子解决战后问题的巴黎和会,抱了太多不切实际的幻想。对和会的最低诉求,就是要收回日本在战争期间,从德国人手里抢来的青岛和山东权益。然而,作为战后五强之一的日本,对和会的要求也是这个,中日双方迎头相撞。在一个丛林时代,弱国无外交,和会会满足哪个,不言而喻。但是,为了搪塞中国人,英美把满足日本的要求,说成是中国政府事先就答应了的。于是,中国的外交失败则演成了一场抓内奸的恶斗,自中国参战以来段祺瑞政府的亲日政策,遭到了全面的质疑。“五四运动”中学生要求惩办的国贼,明面上是三个留日学生曹汝霖、章宗祥和陆宗舆(三人都在梅兰芳访日这个事上,起了推动作用),事实上剑指段祺瑞。在一个月前还是全民大功臣的段祺瑞,迅速地变成了众矢之的。

在梅兰芳出发的时候,中国使团在巴黎已经濒临绝境。但是这一点,梅兰芳不知道,即使知道了,也不会有什么反应。事实上,梅兰芳开演不久,国内即爆发了“五四运动”,曹汝霖的家被烧,章宗祥被打。在日本的中国留学生群情激愤,国内国外,反日情绪都达到了极致。

梅兰芳到达东京之后,中国驻日代理公使庄璟珂为给梅接风,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宴会。一般来说,代理公使举行的酒会,东道国来一个次长已经很给面子了,但没有想到,日本整个内阁包括总理大臣都来了,还加上各国驻日本的大使。这背后,虽然有冯耿光的安排,但大仓的面子起了绝大的作用。在席间,梅兰芳演了一个短剧,技惊四座,把

宴会推向了**。对于大仓来说,这样的宴会是一个绝佳的宣传海报。但是,在日本的留学生看来,却不是那么回事了。特别是“五四运动”爆发之后,依旧在日本大演特演的梅兰芳,几乎就成了京剧界的曹、章、陆。

5月7日是当年日本逼中国签《二十一条》的最后通牒的日子,5月9日,是中国最终接受《二十一条》(欠七条)的日子。这两个日子,都是中国的国耻日。在日本的中国留学生,更在意的是5月7日。5月7日,在东京的两千多名中国留学生,举行了中国国耻日的示威游行。学生也开始打汉奸,凡是娶了日本媳妇的都是汉奸。在此之前,梅兰芳收到了一封恐吓信,要求他至少在5月7日这天停演,否则武力对付。

梅兰芳和大仓都准备在5月7日停演了,但帝国剧场的负责人却坚持要继续演,因为票都卖出去了,停演一天,不仅损失严重,而且影响极坏(丢面子)。后来大仓妥协了,梅兰芳则说,只要大仓坚持要演,他就演。结果国耻日那天,演出照常进行,仅仅把因梅兰芳演出而挂在剧场门口“日中友好”的牌匾给摘了下来。那天,梅兰芳演出的剧目是《御碑亭》,他在台上很卖力,观众反响也很热烈,但剧场工作人员却万分的紧张,生怕中国留学生会闹出什么事来。显然,在日本的中国学生远没有在国内的勇武,那天什么事儿都没有,平安度过。此后,留学生也渐渐消停了,一场风波,消于无形。梅兰芳越演越来劲,访日大获成功。回国之后,1923年日本发生东京大地震,梅兰芳特意举行了两天的义演,将义演收入全部通过外交部汇给了日本,作为赈灾之用。第二年,也就是1924年10月,梅兰芳再度访日演出,同样场场爆满。在赈灾义演和第二次访日的时候,国内当家的是仇日的直系政府,中日关系已经跌入谷底。但是,政治一点儿都没有影响到梅兰芳。

艺人不懂政治,也不想懂政治,但是,他们有他们的信条和道德。他们讲义气,讲究知恩图报。谁给他们饭辙,他们就报答谁。在闹太平天国的时候,艺人几乎全体站在了清政府一边,还编出了敌视太平天国的新剧《铁公鸡》,因为太平天国不让演戏,砸艺人的饭碗。在闹义和团的时候,虽然义和团不砸艺人的饭碗,但闹大了,烧掉了前门的戏园子,也等于是砸饭碗,所以,京城里成名的艺人都不喜欢他们。老乡亲孙菊仙还被诬为“二毛子”,不得不逃亡。梅兰芳不明白“五四运动”里面的名堂,他只知道,日本人乐意捧他的场,良好的观剧作风,如雷般的掌声,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即使看在那五万包银面子上,他也得给大仓一个面子,给日本观众一个面子。在艺人眼里,手里的玩意儿,一般情况下是没有国界的,他们眼里,只有衣食父母。谁乐意捧场,谁是衣食父母。当然,如果日本人真的打进了国门,又另当别论。抗战期间,在梅兰芳这里,日本人就不受欢迎了。可是,一直到后来,日本人战败了,民国也作古了,但梅兰芳依旧立场模糊,对做过汉奸和反革命的昔日捧场人,还是脉脉温情,偷偷地塞钱给他们。

中国最优秀的艺人,不懂政治,他们懂点儿别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