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夭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就这样与他下着棋。她的面容沉静淡定,心中却百转千回。她占用的是一个公主的身躯,来到这视人命为草芥的陌生世界三年,处处小心,行事谨慎。虽有荣华富贵在手,却生活得十分疲累,寂寞无边。

宗政无忧看着白玉棋盘,神思漂游,他有多久没与别人下过棋了,已经记不大清楚。他的手无意识的摩挲着棋子,漫不经心地落下,动作很轻,似是担心重一点便会损毁了白玉棋盘一般。漫夭抬眸望了他一眼,纤细洁白的手指捻起看似被制衡住的一枚棋子放到中央,离手。

正在喝茶的宗政无忧淡淡地扫了眼棋局,顿时心中一惊,眸光微变,她先前的每一步看似毫无章法,乱走一气,然而,这一步,却让她所有的棋子形成了一个局,令他车不能走马无法跳,象无处飞士不能支,他一子未失,将却不得救,输赢已成定局。他眯起双眼,定定地望住她绝美的容颜,眸光变了几变,用肯定的语气道:“你,会下这种棋!从何处习得?”

她回望着他的眼睛,试图从那双邪妄的眸子里看出些什么,但那双眼慧深莫测,什么也看不出来。她淡淡的笑,不答反问道:“殿下又是如何学来的?”她无法确定他是否同她一样穿越而来,像他那样的人,无论是或不是,又能如何?灵魂附身这种事太过诡异,若是传了出去,以他们这样敏感的身份,断然不会是好事。

月光如水,倾洒在二人的身上,他们就那样静静地对望,相互猜测疑惑着,心思各异,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样长。桌上新添的热茶,冒着腾腾的热气,在两人的视线间升腾缠绕,如烟如雾。

宗政无忧忽然笑了起来,道:“好!本王终于遇到对手了,再来一盘。这一次……本王可不会让你。”

漫夭但笑不语,棋子归位,依旧是她红子他黑子,她浅浅笑道:“殿下先请。”

宗政无忧也不推让,起子先行,不再是初时的漫不经心,每一步都深思熟虑,漫夭越是多走一步,越是心惊。棋如人生,透过一个人的棋术,可看出此人心思之深,无法探测。纵使她全力以赴,仍觉有些吃力。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园子里已没有了其他客人,有侍女上来请示是否关门,她还未开口,却见宗政无忧皱了眉,面有不耐之色,棋中高手对决,通常都不喜被人打扰。她点了点头,让所有人都回去休息,沉鱼最后一个离开,偷望了眼宗政无忧,对当日之事仍心有余悸,远远地朝他施了一礼。走到漫夭身边,抬手为她拂去衣上的一瓣落花,再给她取了一件披风披在她肩上,声音无限温柔道:“公子,夜里天凉,你也早些休息。”

漫夭真诚道谢,笑看着她婷婷离去。这半月,她们之间相处得非常融洽,沉鱼的新身份,也已让人安排妥当。

黑夜寂静,园中只剩下他们二人。

水面莲灯漂移,映在水中浮光点点,红色烛火散发着暖黄的光晕掩盖了水色的清冷。柳树环绕的樱花树下,他们一局棋持续了一个半时辰,谁也不会出言催促,给足对方思考的时间。

空气中有淡淡的香气,似有若无的萦绕着鼻尖,令人不自觉的心神恍惚。宗政无忧看着对面静坐的女子沉思中的面容,淡静美好的不可思议,一双充满智慧的美眸,仿佛月光下的碧泉,清幽明澈,似是一眼便能望到人的心底去。这是许多年来他一次用心去看一个女子,仿佛想要从这个女子身上寻找出什么。

“殿下,离王殿下?”漫夭落子之后,见他毫无反应,一抬头,他竟怔怔地望着她出神,那种目光是她从未见过的……透着思忆的空茫,她蹙眉轻唤。

宗政无忧蓦然惊醒,神色微变,眼中划过一丝冷厉,转瞬即逝,恢复一贯的邪魅深沉,捻起一枚棋子,状似不经意的问道:“你叫什么名字?”认识她半月有余,除了老九为她起的璃月,他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她微愣,想了想,还是答道:“漫夭。”

宗政无忧落子,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她眸光微垂,淡淡道:“不,是早夭的夭。”父亲为她取得名字,不知道为什么是这个字。后来,她自己理解的,命中注定,不长寿。

也许是烛光太柔月色太美,也许是多年寻觅难得棋逢对手,让人容易卸下防备。

她执子望他,轻声问道:“你呢?宗政无忧……你父母一定是希望你一生无忧愁。”

他端起早已凉透的茶,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是半透明的白,浅浅地啜了一口,冰冷的茶水已有了涩涩的苦味,他嘴角噙着一抹毫无感情的笑意,随口道:“是无有,就是什么都没有。”一生空茫,什么都得不到,什么也不会留下。

她怔了怔,他的声音低低的沉,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她看不清他掩在浓墨色眼睫下的神色,只觉得这样静谧的夜,说着这样的话,无端的让人心情沉重,便轻笑道:“是你自己理解的吧?父母为孩子取名,怎可能取这种意头。”

他缓缓抬头,眸如深潭,反问道:“你又何尝不是?有哪个父母会希望自己的孩子早死?”

她抿了唇,不再说话,园子里再次静默下来。他一径地喝着凉茶,苦涩的味道从唇舌一直蔓延到心底,再从他身上散发开来,丝丝缠绕着空气。

桌面棋盘之上,已剩寥寥几子,两人的面前,堆放着对方的棋子。这一局,和棋,历经了两个时辰。

与他下棋,极费心神,但是,前所未有的畅快,她已经不记得有多少年未遇敌手。她的外公是象棋专家,她从小受到熏陶,喜爱象棋,与外公博弈是她小时候最大的乐趣,后来外公去世,在父亲的严厉管束下,她只能在无人的时候,自己和自己玩。

宗政无忧亦是如此,很久没有这样与人下棋了,一局和棋,有意犹未尽之感。但今夜,却不是下棋的好时机。

忽有风起,卷起柳梢枝头,带着冰冷的寒煞气息,拍打一树残红,落花似血。一股强烈的萧杀之气,瞬间充斥了整个园子。宗政无忧眸光遽冷,面色却是从容,勾唇冷笑道:“都现身吧,本王没有耐心再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