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绛县与往常无异,从里到外依旧还剩下那点不同,唯一的区别可能就剩下面前的稻田、道路上都是水泡子,不过还好的是,这些村庄,并没有被湮灭。整条涑水河也并没有被冲垮,两岸的护堤在上千河工、百姓的看护下依旧完好如初。漫天风势吹向北岸,那里是涑水河的末端,即将把所有的一切都冲入沟渠,河面上什么也看不到,昨夜扔下去的绳子,木杆全都漂浮在水面上。

戏志才身子一仰,叹道:“完了!完了!”

身旁围立的绛邑县百姓和河工,都没有人说话,都在默默地瞧着眼前翻滚的河水,这场暴洪算是就这样过去了。唯一,让人遗憾的是,他们的太守,河东太守皇甫岑就这样没了。

裴茂表情极度沮丧,双手晤面不知道该怎么倾诉。

马钊双臂现在颤抖,他不敢瞧着面前的一切,昨日还是笑面融融,对自己一口一个先生称呼的河东太守竟然就这么没了。

阳翟公主整个人已经泡在泪水中,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接下来的一切。

皇甫鸿仰面朝天,不做一声。

“不行,不行,不能让大人就这么白白死掉,我们要申冤,我们要报仇。”戏志才愤然起身,怒视身旁众人,高声喊道:“本来咱们河东水患没有这么严重,各处动员下,咱们已经挺过来,却因为绛县这一处护堤连累大家,绛县县令该杀,可是他背后的人更该杀,敢在这护堤上动手脚,把咱们河东数百万百姓置于何地?他们贪污受贿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咱们,虽然咱们今天没有受灾,可是……可是……呜呜……那是,大人用自己的性命换来的,咱们不能就让大人死的不清不白,咱们要向天子讨个公道!”

“对,讨个公道,这天子什么时候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还不是有人陷害大人,要大人不能回去面圣!”

“对,咱们就是拼了这条性命,也要给大人申冤,大人死的冤啊,他是替咱们绛县百姓,河东数百万百姓死的啊!”

“走,咱们这就去安邑城见天子,不能让他们这样逍遥法外,咱们河东好不容易出现这样的好官,却死在这,我们不甘心啊!”

……

百姓的身后,站着一群人,没有往日的威风,剩下的全是羞愧,他们惭愧的低着头,不敢发出一声问候。

正是远道而来的天子刘宏,他神情极度悲伤,望着眼前这群义愤填膺的百姓,胸中有股不平正在慢慢被浇醒。

阳安长公主瞧着他们,同样瞧着面前天子刘宏,她现在清楚了这一切的原委。河东出了事情,司隶校尉阳球下书让河东太守皇甫岑治水,其实就是知道这治水之中暗藏猫腻,有人在这护堤上偷工减料,而偏偏他阳球这个时候鼓动天子北上。他发现护堤的问题,知道河东即将爆发千古未见的水灾,不动用大规模的人力不行,他亲自率领河东百姓治水,情况危急,他才会两次三番的拒绝天子诏书,时间紧迫,他没有时间面圣。而昨夜大雨之中,护堤即将被冲破,他跳入水中用身体堵住了最后一个管眼,自己却再也没有上来。

面前这群义愤填膺的百姓质疑的却是像他这样的官,竟然还有人诬陷,并且这么大的工程,有人造假,竟然没有人管,没有人管河东百姓的死活,他们能不生气吗!

“阳球!”天子刘宏脸色铁青,手臂上的青筋暴露,就连方才甩到身上的泥点都来不及擦拭,质问道:“你不是能说吗,那你来给朕说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阳球瞧见眼前此情此情,,想要解释,却无从解释心中也是猛然绷紧,不敢在言语一句话。

司徒袁隗自恃身份跨前一步,开口道:“陛下。”

“你给朕闭嘴!”天子刘宏猛然转身,指着袁隗道:“朕让你说话了吗!”

司徒袁隗毕竟是老臣,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被斥责,脸上已然红一阵白一阵,不知道如何是好。

此时听见那声巨吼的绛县百姓纷纷转回头瞧着身后这群人。

戏志才率先明了,跪倒在地口诵:“万岁万岁万万岁!”

接着裴茂、马钊、阳翟公主、皇甫鸿接连跪倒称颂,紧接着河东的河工、百姓也纷纷跪倒在天子刘宏的面前。

“陛下,臣恳请陛下为河东太守皇甫岑申冤!”戏志才这一生头一次说话中气这么足。

“陛下,臣恳请陛下为河东太守皇甫岑申冤!”

“陛下,草民等恳请陛下为河东太守皇甫岑申冤!”

此时,接连响起一阵慌乱的哭诉声,所有人都在看着眼前的天子等待着他的决定。

“陛下,河东水患本来没有这么重,朝廷每年都拨银子治理河水,可是……”戏志才也未等天子让他起身,自己猛然起身,走到护堤边,用手扒开土料对天子刘宏说道:“陛下,你看,这是空心草料!石料、土料都没有,就有几根木桩,这样的护堤能挡得住洪水吗?如果不是大人几日来连日修复,一眼都没有闭,就没有今天这绛县,臣等就想听陛下一句话,太守大人死的怨不怨?”

“大胆门下小吏,圣上面前咆哮,小心你的狗命!”一个侍卫厉声吼道。

“呵呵。”戏志才凄惨的一笑,看着袁隗、阳球、张让、宋典等人,凄厉的一笑道:“我的狗命早就不值钱了,也早就没有了,如果不是大人昨夜以身堵管眼,今天,就没有我戏志才!”

他一声怒吼,唤起河东上下围聚过来的数万百姓的心声。

他们纷纷高举手臂,脸色紫青,似乎已经不再恐惧着什么天威了,纷纷随着戏志才高声力吼:“对,如果没有大人,昨夜死的就是我们!”

“大人没有活路,我们却活了,我们为他讨个公道怎么了?”河工雷石推开那个侍卫,骂道:“我们的命是卑贱,可是如果没有我们,你们当谁的官,还在谁面前耀武扬威,我们怎么了?我们就活该要受你们的坑害。河东好不容易来个青天老爷,偏偏就这样让你们害死了,你们却连个屁都不肯放,你们说说,如果这些天没有我们拼死拼活的护堤,这河东还有吗?河东没了,洛阳还有吗?说句忤逆的话,陛下……您都甭想走出这河东!”

“雷石,闭嘴!”戏志才虽然激动,但是他却清楚,现在要拉拢皇帝,不能把天子都算进来。

“皇兄。”慌乱之际,从人群之中走出一个落魄的女子,正是阳翟公主,擦着眼睛里的泪水,哭道:“皇兄,昨夜要不是他以身堵管涌,估计今天皇妹就再也见不到你了,他们说的没错,这护堤都是骗人的,有人在动手脚,臣妹不求别的,只求能让他安稳上路,给他申冤,也给我们自己申冤!”

天子刘宏脚步连退几步,现在他明白这一切都是他们暗中搞的鬼,皇甫岑不仅没有抗旨不尊,而且他还在极力挽救身在河东的百姓性命,他不顾个人安危为救河东百姓性命,竟然牺牲了自己的生命,就是为了完成当日夜半前席的诺言!

他——皇甫岑,才是自己的膀臂,才是自己的霍去病!

“你们。”天子刘宏身子骨站立不住,蹲下来手指面前的文武百官,喝道:“听到了吧,看到了吧?看看你们都干了什么,看看你们都做了什么蠢事,一个如此为民的太守,你们几次三番的参奏他蛊惑人心,参奏他抗命不遵,参奏他擅杀官吏,那些都是你们亲眼所见吗?”骂道恨极处,天子刘宏脸色憋得紫紫的,“一群只会空说,不会做事的人,你们今天必须把事说清楚,给朕的黎民百姓,给朕的河东太守一个交代,否则,朕绝对不会放过你们!”

天子刘宏一番话,让站在身旁的文武百官感到恐惧,他们现在很清楚,天子刘宏说的绝对不会有假,天子的手段同样狠辣无比。原来只是没有撕裂脸皮前,天子刘宏还给他们颜面,可是现在他们算是彻底的崩溃了。

“——说!”

见许久都无人说话,天子刘宏狂暴的抓起腰下佩剑,放在他们的脖子上,道:“不说是吧?”

文武百官恐惧的瞧着天子刘宏。

戏志才开口道:“陛下,此地隶属绛县,我随同大人去绛县去寻找王景后人的时候,杀了一个贪官,就是这绛县县令。”

“哦?”天子刘宏目光转向宋典,他记得宋典口中说的那个族兄就是绛县县令。

此时宋典脸色已然泛白,偷偷瞧着张让,似乎在让张让帮忙,可是张让却纹丝未动,而且也没有一丝表示。他现在心中慌乱不堪,不知道该怎么处理面前的事情,谁也没有想到皇甫岑竟然会这个死法,一下子从千夫所指变成了拯救河东数万百姓的英雄。

未等有人开口,从外疾驰而来一批人,领头的正是王沈和关羽。

王沈瞧见眼前的境况,心知肚明的跑到天子刘宏的面前,叩头道:“禀陛下,草民就是王景之后王沈。”

“嗯。”天子刘宏点头,问道:“你有什么要说?”

“禀陛下。”王沈双臂举过头顶,道:“这绛县的护堤之事,我知晓。”

“知晓?”天子再次看向宋典,一字一言,异常的冷静,同方才暴怒的情景相比,相差很多的说道:“谁也不要插言,他没有说完之前,插言者知道下场。王沈,你继续说。”

“好。”王沈等着面前的宋典,叩头道:“禀陛下,草民原是绛县县令的门下小吏,曾管治水,却因为知晓县令贪污受贿,又因为告之河东水患,他非但不信,反而把草民扔进大牢,将草民五花大绑,打个半死,威胁草民不准将此事说出,如果不是太守大人前来寻我,得知情况,我今天也没有机会见到陛下。陛下,草民知道,这绛县县令就是宋典宋公公的族兄!他们联起手来在绛县护堤上做的好事。”

王沈指证,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聚焦在宋典的身上。

宋典双腿扑通一下子跪倒近前,爬到近前,哭诉道:“陛下,陛下,他们诬陷老奴啊!”

司徒袁隗虽然刚刚被天子一骂失了神智,不过眼下却反应过来,天子刘宏失了皇甫岑,怒火正是无的放矢的时候。而眼下所有的矛盾都指向了宋典,正是转移视线的时候,而且还能牵连“十常侍”,随即从这身后交好的百官暗中使弄眼色,让他们见缝插针,非要把宋典至于死地不可。

“滚!”

一声怒骂,天子刘宏已然用尽最大的耐心。

“陛下,虽然这护堤的罪魁祸首已然出现,可是草民等还有冤情要伸。”戏志才看向站在一旁,一眼不发的阳球,道:“治理河道的事情本来就不该归我们管,可是为什么有人会这么巧让我们办此事,为什么又在这个时候陛下亲临河东,偏偏还有人诬告大人抗旨不尊?这些都怎么解释?”

“陛下,草民等虽然不知朝政,却知此事很有蹊跷,陛下不可不查!”裴茂、马钊等人接连跪倒,朝着天子刘宏猛地叩头,似乎都在想天子诉说,他们的冤屈。

“嗯。”天子刘宏点点头,然后极力平复自己的呼吸,抬头凝视天空那渐渐小去的雨水,心中蓦然感伤,自己这么辛苦的来挽救朝廷时局,却偏偏提起不到任何作用,好不容易有个能为自己赴汤蹈火的臣子,今天却就这么把命丢在了这里,而他生前死后的名声,却依然被人绯议,这群士人除了会挑拨还会干些什么,那些宦官没有人平衡他们手中的权利,他们就开始忘乎所以了吗?他们这些人真以为自己不想动他们是吗?

“陛下。”宋典从没有见到过天子这么安静,异常的安静,这与他的暴虐的神情有很多不符之处。

“陛下。”阳安公主抬头瞧着面前的天子刘宏,心中都有些难过的微微提醒着。

“陛下!……陛下!”天子刘宏的耳边就像是有无数个声音在召唤着他做出决定,又像是有无数个身影在他的脑海里不停的闪烁。

“朕的‘霍骠骑’没了。”天子刘宏握紧的佛珠猛然扯断,目光决然的看向身前的众人,令道:“将宋典推出去,凌迟!凌迟!凌迟!”

一脸三声“凌迟”吓得所有人都瞠目结舌,两汉因为接收暴秦政权,所以他们一向重视刑法,提倡宽刑,而面前天子竟然开口就要凌迟,而且还是他最宠信的“十常侍”无疑在表明着另一件事情。“十常侍”即将失势!

宋典身子发软只觉得天昏地暗,却从没有想过自己会落得这样的下场,连忙看向张让,祈求道:“张公公,张公公!”

张让身子一扭,这种情况,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天子刘宏已经动怒了,他们“十常侍”如今危矣,唯恐躲之不及呢,还怎敢上前求情。

天子刘宏转向阳球,问道:“你有什么要说的?”

“没有。”阳球知道,天子刘宏杀机以动,不论证据与否他都杀之后患,自己已经被天子利用完了,而偏偏他又亲手把皇甫岑置之死地了,不过皇甫岑已死,他也就没有什么好担忧的了。

“推出去——斩!”

一声令下,司徒袁隗的脖子缩了缩,恐惧的盯着天子刘宏,他现在都不敢求情,他知道天子刘宏的秉性,而且他熟悉天子刘宏的为人,下一个,恐怕遭殃的就会是自己,虽然自己也不至于死罪,但也绝对逃脱不了。

“司徒袁隗,陷害同僚,几次阻拦朕北上,免去三公司徒之职!即日起就为庶民。”天子刘宏从司徒袁隗的脸上转向文武百官,冷笑道:“诸位,你们这场热闹看都看了,接下来你们就都给朕跳下这涑水河,朕要是见不到皇甫岑的尸首,你们就都别上岸!”

“轰”爆发出一声巨吼,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天子竟然如此令下,牵连甚广,为了一个皇甫岑,他竟然让百官跳下涑水河!

“陛下。”阳安长公主也没有想到事情竟然走到这种地步,硬着头皮提醒一句。

“皇姐别管!”天子刘宏目光坚定的说道:“这一回,就让朕做一个彻底的昏君!”

“昏君?”被拉至远处的阳球听见这一声回答,冷笑几声道:“哈哈,哈哈。昏君,还真是昏君!不过,他皇甫岑说不定已经葬身鱼腹,就算是把这涑水河都掏干,也找不到——他!”

“抱歉,让你失望了,我还活着!”

短短几个字,响彻在阳球的耳边,所有人都转目瞧见那阳球身后的那个人,他依旧还是那副面容,只不过全身都湿透,而且脸色泛白,嘴唇发紫,被一个小伙子背着。

“怎么,诸位忘记我是谁了?”皇甫岑浅浅一笑道:“放心,你们不用去跳这涑水河了,因为我已经替你们跳过了!”

“是——大人!”

“是——大人!”

戏志才擦了擦自己的双目,似乎有些不相信的盯着皇甫岑,咬了咬身旁马钊的手臂,哭道:“我没有看错吧,我没有看错吧!怎么不疼,怎么不疼!”

“你没有看错,你没有看错!”马钊已经忘了疼痛,搀扶着戏志才,喜极而哭道:“就是我们的太守大人,就是我们的太守大人啊!”

“太守大人还活着,太守大人还活着!”裴茂拉起王沈,冲着身旁围聚的河工还有数万百姓,高声喊道:“诸位,我们的大人还活着啊!他还活着!”

“呜呜~~~~呜呜!”阳翟公主瞧见皇甫岑的身影,急忙握住阳安长公主的手臂,喜悦道:“皇姐,皇姐,你看,他——他,还活着!”说着说着,那双眸子已经湿润。

“还活着!”

文武百官现在的心情极度复杂,谁也说不清,现在是什么感觉,他们不知道自己是该庆幸他皇甫岑还活着,还是诅咒他皇甫岑去死,因为皇甫岑活着,他们不用成为天下人的笑柄,不用去跳这涑水河。因为他皇甫岑还活着,就注定他们以后还要受到皇甫岑的威胁。

“还活着!”

司徒袁隗,不,现在是平民身份的袁隗,神情肃穆震惊,已经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扳倒皇甫岑。

“还活着!”

张让扬扬了拳头,从今以后,他的敌人绝不会就是士人,士人其实是天子刘宏的敌人,而皇甫岑才是真正威胁他们十常侍的敌人!

“还活着!”

天子刘宏步履蹒跚,脚下踉跄,两行清泪缓缓落下,朝着面前的皇甫岑走来,终于有人还能同自己一起来挽救这个大汉,一起来看这江山美色!

“十二万鲜卑都打不死,这涑水河也淹不死,他是谁?”

“他是谁?”戏志才道:“陛下是真命天子,大人就是天上的武曲星君、文曲星君,他就是来拯救黎民百姓的!你们这群贪官酷吏想让大人去死,那你们做梦去吧!”

河堤之上,郡里的军民同时一愣,没想到皇甫岑竟然以这种方式出现自己的面前。

皇甫岑抹着脸上的雨水重复昔日的话,笑道:“我在,河东就还在!”

“什么?”天子刘宏似乎并未听清,再次问道。

“陛下,臣在,河东就还在!”皇甫岑从孩子背上艰难的下来,站直身躯,面向河东数万相亲父老,微微弯曲着自己的脊梁,心中默默念道,谢谢你们,谢谢你们。面对敌人,我皇甫岑的脊梁不能弯。可是你们,它不能不弯,因为你们才是我的脊梁。重复吼道:“对!因为,你们才是我的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