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望了一眼,吹了一声轻快的口哨,然后一下子钻进那一堆被顾客拒绝接受的衣服里,把它来回翻动,同时一直很兴奋地说着话,好像在自言自语似的:

“把那么一套不像样子的衣服卖给一位脾气特别的百万富翁!托德简直是个傻瓜——天生的傻瓜。老是干出这类事情。把每一个大阔佬都从这儿撵跑了,因为他分不清一位百万富翁和一个流浪汉,而且老是没有这个眼光。啊,我要找的那一套在这儿哩。请您把您身上那些东西脱下来吧,先生,把它丢到火里去吧。请您赏脸把这件衬衫穿上,还有这套衣服。正合适,好极了——又素净,又讲究,又雅致,简直就像个公爵穿的那么考究。这是一位外国的亲王定做的——您也许认识他哩,先生,就是哈利法克斯公国的亲王殿下;因为他母亲病得快死了,他就只好把这套衣服放在我们这儿,另外做了一套丧服——可是后来他母亲并没有死。不过那都没问题,我们不能叫一切事情老照我们……我是说,老照它们……哈!裤子没有毛病,非常合您的身,先生,真是妙不可言;再穿上背心,啊哈,又很合适!再穿上上身——我的天!您瞧吧!真是十全十美——全身都好!我一辈子还没有缝过这么得意的衣服哩。”

我也表示了满意。

“您说得很对,先生,您说得很对,这可以暂时对付着穿一穿,我敢说。可是您等着瞧我们照您自己的尺寸做出来的衣服是什么样子吧。喂,托德,把本子和笔拿来,快写。腿长三十二,”——如此这般等等。我还没有来得及插上一句嘴,他已经把我的尺寸量好了,并且吩咐赶制晚礼服、便装、衬衫,以及其他一切。后来我有了插嘴的机会,我就说:

“可是,老兄,我可不能定做这些衣服呀,除非你能无限期地等我付钱,要不然你能换开这张钞票也行。”

“无限期!这几个字还不够劲,先生,还不够劲。您得说永远永远——那才对哩,先生。托德,快把这批定货赶出来,送到这位先生公馆里去,千万别耽误。让那些小主顾们等一等吧。把这位先生的住址写下来,过几天……”

“我快搬家了。我随后再来把新住址给你们留下吧。”

“您说得很对,先生,您说得很对。您请稍等一会儿——我送您出去,先生。好吧——再见,先生,再见。”

哈,你明白从此以后会发生一些什么事情吗?我自然是顺水推舟,不由自主地到各处去买我所需要的一切东西,老是叫人家找钱。不出一个星期,我把一切需要的讲究东西和各种奢侈品都置备齐全,并且搬到汉诺威方场一家不收普通客人的豪华旅馆里去住了。我在那里吃饭,可是早餐我还是照顾哈里士小饭铺,那就是我当初靠那张一百万镑钞票吃了第一顿饭的地方。我一下给哈里士招来了财运。消息已经传遍了,大家都知道有一个背心口袋里带着一百万镑钞票的外国怪人光顾过这个地方。这就够了。原来不过是个可怜的、撑一天算一天的、勉强混口饭吃的小买卖,这一下子可出了名,顾客多得应接不暇。哈里士非常感激我,老是拼命把钱借给我花,谁也推不脱。因此我虽然是个穷光蛋,可是老有钱花,就像阔佬和大人物那么过日子。我猜想迟早总会有一天西洋镜要被拆穿,可是我既已下水,就不得不泅过水去,否则就会淹死。你看,当时我的处境本来不过是一出纯粹的滑稽剧,可是就因为有了那种紧急的大祸临头的威胁,却使事情具有严重的一面和悲剧的一面。一到晚上,天黑之后,悲剧的部分就占上风,老是警告我,威胁我;所以我就只有呻吟,在**翻来覆去,很难睡着觉。可是一到欢乐的白天,悲剧的成分就渐渐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于是我就洋洋得意,简直可以说是快活到昏头昏脑、如醉如狂的地步。

那也是很自然的,因为我已经成为全世界最大都会的有名人物之一了,这使我颇为骄傲,并不只是稍有这种心理,而是得意忘形。你随便拿起一种报纸,无论是英国的、苏格兰的,或是爱尔兰的,总要发现里面有一两处提到那个“随身携带一百万镑钞票的角色”和他最近的行动和谈话。起初在这些提到我的地方,我总被安排在“人事杂谈”栏的最下面,后来我被排列在爵士之上,再往后又在从男爵之上,再往后又在男爵之上,由此类推,随着名声的增长,地位也步步上升,直到我达到了无可再高的高度,就继续停留在那里,居于一切王室以外的公爵之上,除了全英大主教而外,我比所有的宗教界人物都要高出一头。可是你要注意,这还算不上名誉,直到这时候为止,我还不过是闹得满城风雨而已。然后就来了登峰造极的幸运——可以说是像武士受勋那个味道——于是转瞬之间,就把那容易消灭的铁渣似的丑名声一变而为经久不磨的黄金似的好名声了:《谐趣》杂志登了描写我的漫画!是的,现在我成名了,我的地位已经肯定了。难免仍然有人拿我开玩笑,可是玩笑之中却含着几分敬意,不那么放肆、那么粗野了;可能还有人向我微微笑一笑,却没有人向我哈哈大笑了。做出那些举动的时候已经过去了。《谐趣》把我画得满身破衣服的碎片都在飘扬,和一个伦敦塔的卫兵做一笔小生意,正在讲价钱。瞎,你可以想象得到那是个什么滋味。一个年轻小伙子,从来没有被人注意过,现在忽然之间,随便说句什么话,马上就会有人把它记住,到处传播出去;随便到哪儿走动一下,总不免经常听见人家一个个辗转相告:“那儿走着的就是他,就是他!”吃早餐的时候,也老是有一大堆人围着看;一到歌剧院的包厢,就要使得无数观众的望远镜的火力都集中到我身上。嗐,我简直就一天到晚在荣耀中过日子——十足是那个味道。

你知道吗,我甚至还保留着我那套破衣服,随时穿着它出去,为的是享受享受过去那种买小东西的愉快。我一受了侮辱,就拿出那张一百万镑的钞票来,把奚落我的人吓死。但是我这套把戏玩不下去了。杂志里已经把我那套服装弄得尽人皆知,以致我一穿上它跑出去,马上就被大家认出来了,而且有一群人尾随着我。如果我打算买什么东西,老板还不等我掏出我那张大票子来吓唬他,首先就会自愿把整个铺子里的东西赊给我。

大约在我的声名传播出去的第十天,我就去向美国公使致敬,借以履行我对祖国的义务。他以适合于我那种情况的热忱接待了我,责备我不应那么迟才去履行这种手续,并且说那天晚上他要举行宴会,恰好有一位客人因病不能来,我惟一能够取得他的谅解的办法,就是坐上那个客人的席位,参加宴会。我同意参加,于是我们就开始谈天。从谈话中我才知道他和我父亲从小就是同学,后来又同在耶鲁大学读书,一直到我父亲去世,他们始终是很要好的。所以他叫我一有闲空,就到他家里去,这,我当然是很愿意的。

事实上,我不但愿意而已,我还很高兴。一旦大祸临头,他也许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挽救我,免得我遭到完全的毁灭。我也不知道他能怎么办,可是他说不定能够想出办法来。现在已经过了这么久,我不敢冒失地把自己的秘密向他毫不隐讳地吐露;我在伦敦遭到这种奇遇,如果在开始的时候就遇见他,我是会赶快向他说明的。不行,现在我当然不敢说了,我已经陷入漩涡太深,这是说,陷入到不便冒失地向这么一位新交的朋友说老实话的深度了,虽然照我自己的看法,我还没有到完全灭顶的地步。因为,你知道吗,我虽然借了许多钱,却还是小心翼翼地使它不超过我的财产——我是说不超过我的薪金。当然我没法知道我的薪金究竟会有多少,可是有一点我是有充分的根据可以估计得到的,那就是,如果这次赌打赢了,我就可以任意选择那位大阔佬的委任权之内的任何职务,只要我能胜任——而我又一定是能胜任的;关于这一点,我

毫不怀疑。至于人家打的赌呢,我也不担心,我一向是很走运的。说到薪金,我估计每年六百至一千镑。就算它头一年是六百镑吧,以后一年一年地往上加,一直到后来我的才干得到了证实,总可以达到那一千镑的数字。目前我负的债还只相当于我第一年的薪金。人人都想把钱借给

我,可是我用种种借口谢绝了大多数人;所以我的债务只有三百镑借款,其余三百镑是赊欠的生活费和赊购的东西。我相信只要我继续保持谨慎和节省,我第二年的薪金就可以让我度过这一个月其余的日子,而我的确是打算特别注意,决不浪费。只待我这一个月完结,我的雇主旅行归来,我就一切都不愁了,因为我马上就可以把两年的薪金约期摊还给我的债主们,并且立即开始工作。

那天晚上的宴会非常痛快,共有十四个人参加。寿莱迪奇公爵和公爵夫人、他们的小姐安妮--格莱斯--伊莲诺--赛勒斯特——等等等等……德·波亨夫人、纽格特伯爵和伯爵夫人、奇普赛子爵、布莱特斯凯爵士和爵士夫人,还有些没有头衔的男女来宾,公使和他的夫人和小姐,还有他女儿的一位往来很密的朋友,是个二十二岁的英国姑娘,名叫波霞·郎汉姆。我在两分钟之内就爱上了她,她也爱上了我——我不用戴眼镜就看出来了。另外还有一个客人,是个美国人——可是我把故事后面的事情说到前面来了。在客厅里的客人吊着胃口等候用餐,一面冷淡地观察着迟到的客人们,这时候仆人又通报一位来客:

“劳埃德·赫斯丁先生。”

照例的礼节完了的时候,赫斯丁马上发现了我。他热情地伸出手,一直向我面前走来。当他正想和我握手时,突然停住,现出一副窘态说道:

“对不起,先生,我还以为认识您哩。”

“啊,你当然认识我罗,老朋友。”

“不。你莫非是——是——”

“腰缠万贯的怪物吗?就是我,一点不错。你尽管叫我的外号,无须顾忌,我已经听惯了。”

“哈,哈,哈,这可真是出人意外。有一两次我看到你的名字和这个外号连在一起,可是我从来没想到人家所说的那个亨利·亚当斯居然就是你。瞎,你在旧金山给布莱克·哈普金斯当办事员,光拿点薪水,离现在还不到半年哩,那时候你为了点额外津贴,就拼命熬夜,帮着我整理和核对高尔德和寇利扩展矿山的说明书和统计表。哪儿想得到你居然会到伦敦来,成了这么大的百万富翁,而且是个鼎鼎大名的人物!嗨,这真是“天方夜谭”的奇迹又出现了。伙计,这简直叫我无法理解,无法体会;让我歇一会儿,好叫我脑子里这一阵混乱平定下来吧。”

“可是事实上,劳埃德,你的境况也并不比我坏呀。我也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哩。”

“哎呀,这的确是叫人大吃一惊的事情,是不是?瞎,我们俩到矿工饭店去的那一回,离今天刚好是三个月,那回我们……”

“不对,去的是迎宾楼。”

“对,确实是迎宾楼,深夜两点去的,我们拼了六个钟头把那些文件搞定,才到那儿去吃了一块排骨,喝了杯咖啡,当时我打算劝你和我一同到伦敦来,并且自告奋勇地要替你去告假,还答应给你出一切费用,只要买卖成功,我还要分点好处给你。可是你不听我的话,说我不会成功,你说你耽误不起,不能把工作的顺序打断,等到回来的时候不知要花多少时间才能接得上头。现在你却到这儿来了。这是多么稀奇的事情!你究竟是怎么来的,到底是什么原因使你交到这种不可思议的好运呢?”

“啊,那不过是一桩意外的事情。说来话长——简直可以说是传奇小说。我会把一切经过告诉你,可是现在不行。”

“什么时候?”

“这个月底。”

“那还有半个多月哩。叫一个人的好奇心熬这么长太令人难受了。一个星期好吧?”

“那不行。以后你会知道为什么。可是你的买卖做得怎么样呢?”他的愉快神情马上烟消云散了,他叹了一口气,说道:“你真是个地道的预言家,霍尔,地道的预言家。我真后悔不该来现在我真不愿意谈这桩事情。”

“可是你非谈不可。我们离开这儿的时候,你千万跟我上就住在我那儿,把你的事情谈个痛快。”

“啊,真的吗?你是认真的吗?”他的眼睛里闪着泪花。

“是呀,我要听听整个故事,原原本本的。”

“我真是感激不尽!我在这儿经历过一切人情世故之后,想不到又能在别人的声音里和别人的眼睛里发现对我和我的事情的亲切关怀——天哪!我恨不得跪在地下给你道谢!”

他使劲紧握我的手,精神焕发起来,从此就痛痛快快、兴致勃勃地准备着入席——不过酒席还没有开始哩。每位客人都挽着一位女客,排着队走进餐厅,因为照例是要经过这个程序的,可是争执就在这儿开始了。寿莱迪奇公爵要出人头地,要在宴席上坐首位,他说他比公使地位还高,因为公使只代表一个国家,而不是一个王国;可是我坚持我的权利,不肯让步。在杂谈栏里,我的地位高于王室以外的一切公爵,我就根据这个理由,要求坐在他的席位之上。我们虽然争执得很厉害,问题始终无法解决,后来他就冒冒失失地打算拿他的家世和祖先来炫耀一番,我猜透了他的王牌是征服王,就拿亚当将他顶了回去,我说我是亚当的嫡系后裔,由我的姓就可以证明,而他不过是属于支系的,这可以由他的姓和晚期的诺尔曼血统看出来。于是我们大家又排着队走回客厅,在那儿吃站席——一碟沙丁鱼,一份草莓,各人自行结合,站着吃。这儿的席次问题争得并不那么厉害,两个地位最高的贵客扔了一个先令来猜,赢了的人先尝草莓,输了的人得那个先令。

我们玩得真痛快,开心的当然是我们俩——郎汉姆小姐和我。我简直让她弄得神魂颠倒,手里的牌一到两个顺以上,我就数不清,计分到了顶也老是看不出,又从外面的一排开始。本来是每一场都会打输的,幸亏那个姑娘也是一样,她的心情正和我的相同,你明白吧,所以我们俩老是玩个没有完,谁也没有输赢,也根本不去想一想那是为什么。我们只知道彼此都很快活,其他一切我们都无心过问,并且还不愿意被人打搅。我干脆就告诉了她——我当真对她说了——我说我爱上了她。她呢——哈,她羞答答地,连头发都涨红了,可是她爱听我那句话,她亲自对我说的。啊,一辈子没有像那天晚上那么痛快过!我每次算分的时候,老是加上一个尾巴;她算分的时候,就表示默认我的意思,数起牌来也和我一样。嗐,我哪怕是说一声“再加两分”,也要添上一句:“嗐,你长得多漂亮!”于是她就说:“十五点得两分,再十五点得四分,又一个十五点得六分,再来一对得八分,又加八分就是十六分——你真有这个感觉吗?”——她从眼睫毛下面瞟着我,你明白吗,真漂亮,真可爱。啊,那实在是妙不可言!

可是我对她非常老实,非常诚恳。我告诉她说,我根本是一文不名,只有她听见大家说得非常热闹的那张一百万镑的钞票,而那张钞票又不是我的。这可引起了她的好奇心,于是我低声地讲下去,把全部经过从头到尾给她说了一遍,这差点儿把她笑死了。究竟她觉得有什么好笑的,我简直猜不透,可是她就老是那么笑。每过半分钟,总有某一点新的情节逗得她发笑,我就不得不停住一分半钟,好让她有机会平静下来。嘻,她简直笑成残废了——真的,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笑法。我是说从来没有见过一个痛苦的故事——一个人的不幸和焦虑和恐惧的故事——竟会产生那样的反应。我发现她在没有什么事情可高兴的时候,居然这么高兴,因此就更加爱她了。你懂吗,照当时的情况看来,我也许不久就需要这么一位妻子哩。当然,我告诉了她,我们还得等两年,要等我的薪金还清了债之后才行;可是她对这点并不介意,她只希望我在花钱方面越小心越好,千万不要开支太多,丝毫也不能使我们第三年的薪金有受到侵害的危险。然后她又开始感到有点着急,怀疑我们是否估计错误,把第一年的薪金估计得高过我所能得到的。这倒确实很有道理,不免使我的信心减退了一些,心里不像从前那么有把握了;可是这使我想起了一个很好的主意,我就把它坦白地说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