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话音方落,紧接着就突地一皱眉,感觉到了一丝淡淡的莫名气息,不激烈,却让人本能地觉得心悸,与此同时,就听见一个声音道:“……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青年一滞,那声音好似冰玉相击一般,十分悦耳,紧接着,正在自顾自吃饭的师映川抬起头来,扭脸看向了那青年,顿时对方就觉得眼前一亮,只见师映川秀色出尘,两道长眉簇簇斜飞,既不刚毅亦不妩媚,双眼灿若朗星烁月,眸子里浮现出丝丝寒意,虽然面貌之间还有几分稚气,但眉宇间的神采却是沉凝似水,整个人光彩照人,莫可逼视,那劲装青年被师映川目光一扫,不知怎的却好象有某种压力加诸于身,但他心中自有一股义愤之气,便忽略了这少年带来的压力,尤其对方年纪明显尚小,又生得如此美貌出尘,因此虽然出言不逊,这青年也下意识地不与他一般见识,只向方梳碧正气凛然地道:“……方小姐年轻,也许是一时冲动,受了蛊惑,但方小姐既然出身于方家,莫非就不顾惜家族颜面了么?嵇公子何其无辜,在成亲当日却被抢去新娘,颜面尽失,难道小姐就丝毫不觉得愧疚?”

方梳碧闻言,心中顿时大愧,脸色微微发白,她虽然不后悔自己追随师映川,但对于嵇狐颜以及家中的亲人却不能不愧疚,家族固然会因为她的行为而蒙羞,而嵇狐颜得到的打击却只会更大,身为男子,却在成亲的当天被人带走新娘,这种事情对于任何一个男人来说,都是极大的耻辱,无疑是夺妻之恨了,尤其新娘子还不是被强行掳走的,而是心甘情愿被另一个男人带走,这对于从小到大都对她很好的嵇狐颜来说,直似晴天霹雳一般。

思及至此,方梳碧无言以对,微微垂下双目,心中的每一个角落都被青年的这些话语毫不留情地狠狠扫过,她虽然能够为了爱情不顾一切,想也不想就与师映川从婚礼的现场离开,但骨子里却并不是个无情无义,心如铁石的姑娘,如今被人这样指责,原本就一直怀有愧疚不安之情的心更是隐隐揪起,她容貌清丽丰秀,令人一见便心生好感,如今这般愧然无言的样子看在其他人眼里,倒让人有些心软了,这些人大多都是知道方家被抢亲之事的,方才也听了精瘦汉子所说的私奔之语,原本心中对方梳碧有着隐隐的鄙视,但是如今见到少女惭愧自责,一副十分不安的样子,众人心中却也不由得有些松动,缓了不少苛责之意。

但就在这时,一个清冷如翠玉相击的声音忽然淡淡道:“……别人家的事,与你又有什么相干,她是否受了蛊惑,也由不得旁人来指手划脚。”

这话自然是师映川说的,此时少年声音平和冷然,只是一双眼眸看起来颇有漠然之色,不见半点温度,刚刚听了那劲装青年诘问方梳碧的话,师映川的脸色却是越发地平静,似乎对此毫不在乎,但他的声音虽然平和清润,让人一听就立刻心生好感,可那声线传入劲装青年耳中,不知道为什么,对方却当即一凛,心头莫名其妙地涌起一股森森寒意,劲装青年下意识地看向那漂亮的少年,就见那人依旧还是先前的清灵美貌模样,但此刻看过来的那种眼神却是变得深邃无比,其中又带着淡漠,令人心中微凛,这青年也是自幼习武,虽不敢说身经百战,但是到如今也算见识得不少,一向性情耿直,没有什么畏惧之心,然而眼下见了这美貌少年投过来的眼神,心中却忽然间莫名其妙地生出了一丝微微的惧意,甚至有某种隐约的不祥之感,但他犹自不知自己刚刚差一点就要被师映川动手教训了。

这时却听师映川淡淡说道:“我们只是想安安静静地吃顿饭,所以请你现在坐下来,去做你自己的事情,不要再来打扰我们。”师映川的口气虽然有点淡漠,但从始至终都一直比较平和,说话的声音也很好听,但就是这样的几句话,却不知为何令那青年感觉到一阵微微的心悸,心中那点凛意越发地清晰起来,瞬间全身上下的汗毛微微竖起,逼得他不得不深吸一口气,而青年也不是什么傻瓜,他虽然自负侠义,性情十分耿直,但也不是那种一味的卤莽蛮憨之人,而且这时他忽然想起方才那精瘦汉子所说的抢亲之人武功极高的那句话,心中就有些动摇,虽然师映川生得美貌清逸,年纪又小,看起来实在不像是身怀高深武功之人,但既然那日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抢了方梳碧一个大活人离去,自然不可能是无能之人,不过这青年一向嫉恶如仇,虽然心中疑虑,但一想到当初自己的性命是嵇狐颜所救,顿时胸中一股豪气涌了上来,面向师映川慨然说道:“看你年纪轻轻,不像是作奸犯科之人,却为何抢夺他人的妻子?当日许多宾客都是瞧见的,对此,你作何解释?”

“我带梳碧离开桃花谷,这是两情相悦之事,何错之有,又有什么必要向其他人解释。”师映川平静地回答了一句,这也就是正面承认了他与方梳碧之事,师映川如今的心境比起当年已是有了很大的变化,他虽然不大耐烦这劲装青年的咄咄逼人,但对于此人因为感恩而为恩人打抱不平的做法倒是略略有些好感,因此倒也没有勃然发作。

只不过如此一来,周围人人都面露愤慨不屑之色,盖因桃花谷方家乃是医道世家,历代都有行医济困之人,几乎每代都不乏医道圣手,兼且为人处事平和,许多人都是受过恩惠的,口碑一向很好,前时方家小姐被抢亲一事流传出去之后,有不少人自愿帮忙留意,搜寻二人的踪迹,此时师映川亲口承认,不少人便面上都露出了几分鄙夷之色,不远处一个大概十七八岁模样的蓝衣少年冷笑道:“方家门风严谨,方氏小姐定然是知书识礼的女子,却做出这等匪夷所思之事,依我想来,莫不是这抢亲之人用了什么下作手段,控制住了方小姐?这天下之大,旁门左道的东西可是一向都不少的。”

蓝衣少年这么一说,其他人也觉得有道理,那劲装青年更是眼睛一亮,觉得此事大有可能,便皱了皱眉,心中那一丝莫名的惧意渐去,眸光却缓缓变寒起来,点头道:“不错,方小姐或许是中了什么手段也未可知。”说着,已看向师映川,沉声道:“小子,你可是下了什么阴险手段迷惑了方小姐?我说的可对?”他这样问着,但心中却觉得这漂亮少年的眉宇之间隐隐带着一丝淡定从容的气度,令人下意识地不敢小觑对方。

师映川面对此情此景,似乎没有生出半点怒意,他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勺汤,忽然之间就又有了一丝更进一步的认识,曾经连江楼在他还小的时候就已经教训过他,说他距离一个强者的路还远,而那些话在后来他就渐渐明白是什么意思了,那不仅仅是说他的修为,而且说的也是他的心态,像连江楼这般的人物,从不会将普通人甚至普通武者放在心上,这并非刻意的傲慢,就好象人看蝼蚁的感觉,那本身就不是一个层次上的存在,不在乎也是十分自然的,而师映川如今虽然不可与连江楼那样的绝代强者相比,但本质上却也应该是近似的,已经有了凌驾于大多数人之上的心理,因此他只是淡淡地说道:“……多管闲事。”

那青年大怒,怒极反笑道:“好,好,不曾想世上竟有这等厚颜无耻之人!”这时那名蓝衣少年霍然拍案而起,冷笑道:“无耻狡辩!”一时对那劲装青年道:“这位兄台请了!像这等无耻奸邪之人,咱们与他说这么多做什么,不如现在就把这小子拿下,交与方家处置!”

这句话一出,师映川的双眼之中终于有所波动,眸内当即精光一闪,与此同时,那蓝衣少年的身体突然间毫无征兆地猛一哆嗦,一股冰冷刺骨得好似整个人掉进了冰窟窿里一样的感觉在一瞬间传遍了全身,只因师映川第一时间就感受到了对方心中的不屑与浓浓的鄙视,他经过这两年的时间淘洗,如今行事皆随本心,心中既然因这蓝衣少年而产生不快之感,那么就随手将其打杀了就是,万事随心,不必有那么多的考虑……想到这里,正拿着筷子的手便紧了紧,虽然还没有什么动作,但右手却已经是蓄势待发,只等着那蓝衣少年再开口,便立刻将这个聒噪惹厌的家伙随手收拾一番,不一定要取其性命,但必要的教训还是不能少的。

但就在这时,就在师映川心中这个念头一动的瞬间,坐在他对面的方梳碧明明武功寻常,却不知道为什么就好象若有所觉一般,当即伸出了一只手,轻轻地按在了师映川的手背上,然后柔软温暖的纤手就握住了师映川的手,眼中有些黯然之意,似乎是感觉到了师映川想要动手,于是便阻止了他,师映川见状,就笑了笑,说道:“不用担心,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他说着,便问方梳碧道:“吃饱了没有?”方梳碧已经吃了七八分饱,更何况眼下这个局面,她哪里还有继续吃饭的心情,便道:“我已经吃好了。”师映川点点头:“嗯,那我们就走罢。”他说着,从怀里摸出碎银放在桌角,然后就起身拿了包袱和佩剑,另一只手去拉方梳碧,但这时劲装青年见他们两人要离开,哪里肯放这一对小情人就此逍遥,当即一个箭步拦在二人的去路上,有心想喝骂一番,但眼见师映川清灵出尘,旁边方梳碧亦是秀美,这二人站在一起,真也算是一对碧人了,正所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难免对美人不自觉地多一分宽容,于是青年便压下了斥骂的冲动,厉声向师映川道:“小子,我见你年纪轻轻,容貌也不俗,他日何愁没有良配?却为何要拐带他人的妻子,做下这等令人不耻之事来!你若现在回心转意,交出方小姐,去方家赔个罪,方氏一门向来宅心仁厚,想来也不会如何难为你!”

说到后来,劲装青年已是声音越发凌厉,说的这番话更是刺人肺腑,但也字字都是好心之言,师映川见状,便略微抬起了薄薄的眼皮,目光落在了这青年的脸上,用一种混合着嘲弄与无所谓的语气平平道:“……让开。”师映川如今性情虽然磨练得使之变化极大,但他毕竟出身断法宗,身份极是尊贵,再加上修为日益深湛,因此即使自己不觉得,但举止言谈之间有时也会流露出近乎尊卑分明的感觉,此时他抬眼望来,虽然没有多说什么,其他人却只觉眼前这个美貌少年就好象高高在上,正对着下面之人发号施令一般。

这种感觉自然不会让人喜欢,劲装青年大怒,几乎是没有任何思索,伸手就已抓向了师映川的肩头,想要将这漂亮少年拿下,师映川见状,轻轻扬眉,一双凤眼之中已经透出肃冷的光芒,他倒也并没有下狠手,只是轻轻将方梳碧向后一拨,整个人已经挡在了女孩面前,此时那劲装青年手还未曾碰到师映川的肩头,目光就先与对方的目光撞在一起,如此四目相对,青年心中顿时一震,竟然就觉得气血微微翻涌起来,他大惊之下,下意识地就欲抵挡,但是几乎就在这时,青年还没来得及有所作为,手指距离对方的肩只剩下半寸,就突然只觉嗓子一甜,一股鲜血当即冲涌上来,胸口好似被大石击中一般,顿时把这口血吐了出来,同时踉跄后退,不远处那个蓝衣少年见此情景,挺身拔剑而起,威利喝道:“好贼子!”

这少年大喝一声,挺剑冲到近前,一股剑气已随之扑面而来,这蓝衣少年虽然年轻,但令人惊讶的是剑气却不见丝毫弱势,这时师映川仍然将方梳碧掩在身后,整个人淡漠依旧,他随手就将手指一弹,一股劲气立刻激射而出,此时他与那蓝衣少年之间的距离不过数丈而已,这一道劲气瞬间就将蓝衣少年的剑气尽数淹没。

少年只觉得自己的剑气顿时被打得涣散开去,再也无法凝聚起来,更恐怖的是,师映川打出的那一道劲气已经毫无阻碍地迎面刺来,势不容避,蓝衣少年大骇,这才明白自己以前真的是太过自负,坐井观天了,这美貌少年年纪小小,却竟是有这等修为!但此时此刻,他已根本无可抵挡甚至躲避,只得暗叹一声,满心不甘地闭目待死,但就在少年心灰意冷之时,那凛冽的气息却突然间悄然自动散去,但蓝衣少年却还是胸口一窒,气血翻涌,但他却因骄傲之故紧紧咬住了嘴唇,不肯让那口鲜血溢出来,以免越发丢了面子,但他这么一来,胸中那股滞涩之气便是挥之不去,只怕是要受些内伤,这时师映川已拉住了方梳碧的纤手,他扫了一眼那蓝衣少年,方才一招用出,他就再也没有继续动手,此时拉紧了方梳碧的手掌,对那少年说道:“这口血若再憋着,你这内伤便至少要养上三个月才可痊愈。”

师映川话音未落,蓝衣少年就已再忍耐不住,‘哇’地一声喷出一口带着点黑色的鲜血,顿时觉得胸口舒畅了起来,这时他连退几步,脸色已经铁青,知道这美貌少年决不是自己能抗衡的,与此同时,师映川却已牵着方梳碧的手向楼下走去。

但方才这一幕看在其他人眼里,却激起了众怒,诸人虽然看出师映川武艺出众,但此刻周围这么多人,胆气自然壮了,如此身处这般千夫所指的境地,若是一般人的话,必定是感觉好似芒刺在背,但师映川却是依旧神色自若,那是一种不为任何外界事物所影响的纯粹,他看了一眼自己身旁已经脸色微微苍白,但表情却还依然坚定的方梳碧,安抚似的拍一拍女孩的肩,柔声道:“……没事的。”刚说完,面上的神情虽然还是沉稳淡漠,却也再掩不住眼中的变化,两道森寒锋锐得好似利剑一般的目光微微一动,已扫了一眼周围的人,但凡有人撞见他那宛若实质性的目光,顿时就只觉得仿佛一盆冰水当头灌进了天灵盖,心中瞬间泛起丝丝颤栗,师映川的目光在这些人身上略略一扫之后,右手大拇指就按住了剑柄。

方梳碧立刻就抓住了师映川的手,急声道:“别……”她不希望师映川因为此事与这么多人发生冲突,师映川却只是笑了笑,道:“没事。”紧接着,他环视四周,视所有或是不屑或是鄙夷或是谨慎的目光统统如无物,只平静地开口说道:“我做了什么事情,都与旁人无关,谁若是不服的话,只管来找我!这世上的规矩向来就是生死辨真伪,拳脚定道理,谁想掺一脚打抱不平,就来试一试我的剑,看一看到底谁的话才是对的!”

师映川声音不大,所有人却都听得清清楚楚,而且他说话之际带了些许内力,不少功力尚浅之人脸色顿时微微一变,显然是受到了震荡,而几名不曾习武的普通人却是受到波及,遭了池鱼之殃,当即被震晕过去,不过倒是不曾受伤,众人之中也有见识不凡之辈,见状心中已是明白,这拐带新娘的漂亮少年定然出身非同一般,不然如此年纪轻轻,怎会有这等功夫?想到这里,一名曾经受过方家恩惠的中年人排开众人,走到前方,沉声道:“……这位小哥小小年纪有这等修为,想必也是出身名门大派,既然如此,却为何做出这抢人未婚妻子的事情?你家中长辈若是知道,只怕也不会赞同!况且你有这等资质,天下之大,什么好女子娶不到,又何必作此龌龊之举,平白惹得千夫所指!”

师映川现在看起来就知道不会超过十五岁,从他表露出来的功夫来看,这等年纪就有如此修为,资质真真是出类拔萃的,这世间一向以武为尊,凭这少年表现出的潜力,日后必定是一流的武者,这样的强者连王侯将相家的小姐都是可以迎娶的,名门大派的优秀女子也是可以,确实没有必要抢夺别人的妻子,平白落个恶名,所以这中年人的话也算是为他好,而师映川听了这番劝导的言语,忽然间就微微一笑,道:“……此事确实是我不对,因此我可以承诺,我欠下那位嵇狐颜嵇公子一个人情,他日若有事需要相助,我自然会尽力帮忙。”

他刚说完这话,一个粗豪汉子便冷笑道:“小子,你又是什么人,‘小医圣’嵇公子岂会要你相助?这个‘人情’果然可笑得很!”师映川看了那汉子一眼,平静地道:“我乃这一代白虹宫之主,我的人情,想来还不至于太过廉价。”

此话一出,周围的空气猛地一凝,在场众人登时脸色大变,这白虹宫之主究竟意味着什么,这里没有人不知道,所有人都万万没有想到,这抢亲的美貌少年,竟然就是断法宗在外游历两年没有音信的宗门剑子!

楼内一片哗然,这消息实在太过惊人,方才那蓝衣少年听了,瞬间已汗湿重衣,一想到刚刚自己的行为,简直就是在鬼门关前走了一圈,若是当时那剑子没有收手,自己死了也是白死,家族里的长辈是绝对不敢向断法宗那样的庞然大物寻衅的,只能打落了牙和血吞!想到这里,蓝衣少年又是后怕又是庆幸,下意识地张眼一望,却愕然地发现师映川与方梳碧已经不见了踪影,竟是不知道那二人是何时离开的。

……

万剑山。

一片湖水清澈如镜,天光云影倒映其中,湖边不远处是大片的花丛。

琴声悠悠,一名紫衣人坐在湖边一块光滑洁净的大石上,膝头横着一具古色古香的琴,紫衣人眉心一点殷红,戴着金冠,黑发垂身,腰间系着一块美玉,修长的手指悠然拨着琴弦,此人肌肤如同雨后新瓷,眉目如画,正是季玄婴。

远处,一名相貌十分清秀的男子正走在小路上,忽然却听到有隐隐的琴声传来,这男子不过二十一二岁的模样,听了这琴声之后,不知为何眼神猛地一动,似乎想到了什么事情,当下立刻转身,循着琴声方向便快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