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陪你看细水长流

此时大光明峰上,连江楼一身黑袍,上面的花纹乃是暗金线织就,绣出密密麻麻的金龙翔天,贵不可言,他一路走去,穿林越水,最终来到某处渺无人踪之地,此处乱石狰狞,蔓藤盘结疯长,远处一块三丈左右高度的巨大石碑矗立,上面刻有三个遒劲的血红大字:舍身崖。

就在这片给人以莫名阴寒荒颓之感的地方,一道山泉潺潺而流,不远处,一个身影盘膝而坐,整个人仿佛像是一尊雕塑也似,巍然不动,长长的灰白头发一直垂落到地面上,全身衣衫破破烂烂,明显是因为穿的时间太久了,可以想象得出这个人在此处的时间绝对不会短,很难猜测他究竟在这里坐了多少岁月,不过衣物虽然破烂,但却并不肮脏,包括此人的身体,也是干干净净,想来应该是因为近处就有水源,可以时常清洁的缘故。

这人身躯一动不动,宛若木胎泥塑,低垂着头,灰白的长发垂下来,遮住了脸,看不清楚面容,如果不是几根发丝被若有若无的呼吸吹拂得轻轻颤抖,以及胸膛几不可觉地微微起伏,表明还有生机,那么这个人分明就像是一具死尸一样,根本看不出来竟是个活人。

风在林间微微流动着,就在这时,远处的草丛里忽然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那一直盘膝而坐,好象从无一丝一毫波动的人突然伸出一只手,下一刻,草丛中有什么东西仿佛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所摄,凌空而起,被那人抓进手中,原来是一只野兔。

那人手指一动,刚想要挣扎的野兔便当即被拧断了脖子,那人将死兔拿到嘴边,张口就咬住了野兔的脖子,汩汩饮着尚且温热的鲜血,然后慢慢撕开皮毛,生啖兔肉。

一只野兔很快就被吃去了一半,然而就在此时,那人体内的气息突然一颤,紧接着就将残余的兔肉丢到一旁,霍然抬起了头,灰白的头发向两侧自然滑落,露出一张苍老的面孔,那是一张布满皱纹的脸,眼角都是密密的纹路,但那一双眼睛却犀利明亮无比,没有半点浑浊,目光好似能够穿透一切,但不知道为什么,这双眼睛里却充斥着无穷无尽的不甘不屈不平之意,几乎能够贯`穿天地。

此人缓缓转首望去,只见远处一道人影正徐步而来,看似走得不紧不慢,然而每一步却能够跨越一大段的距离,来人黑袍墨发,头戴七宝冠,体内气息尽敛,但所有挡在他面前的乱草杂蔓乃至荆棘丛等等障碍,却全部被震得粉碎,脚下所及,无物可以阻拦其步伐,那灰白头发的老者霍然双目中划过森然之意,爆发出精光,仿佛可以刺透一切,但很快,盘膝老者的眼睛忽然缓缓合起,一切一切寂然无声,神色间好似再无一丝波动。

连江楼停下脚步,遥遥站在那老者对面,老者却只是盘膝闭目,冷冷道:“……我早已说过无数次,除非让藏无真亲自来见我,否则我绝对不会说出摧心剑的化解方法。”

老者说着,声音有些嘶哑,但却并不是像面容那样苍老,此人低低笑道:“当年就在这大光明峰上,藏无真中了我一记摧心剑,想必这些年来,他每三日就会有一个时辰剑伤发作,痛彻心扉……藏无真啊藏无真,你负我良多,那么我也让你尝一尝这痛,品一品我受过的苦!”

这面容苍老的男子正是当年的剑圣澹台道齐,在说起‘藏无真’这个名字时几乎咬碎了牙齿,就仿佛想要把这三个字深深刻在脑海里,澹台道齐说到这里,忽然睁开双眼,一道怨毒的光芒从眼里绽开,已是在低吼,声音悲愤无比,回荡于天地之间,简直就好象荒郊野鬼夜半齐哀,冷蚀入骨,那种悲愤的声音,不甘的情绪,直冲九霄。

随着澹台道齐这般低声怒吼,他一直以来仿佛雕塑一般的身体也微微颤抖起来,却带起一阵哗啦啦的金属碰撞声响,仔细看去,原来他的四肢分别被四道长长的黑色铁链箍住,限制了他活动的范围,那铁链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材质,表面泛着幽幽的冷光。

连江楼见状,微微皱眉,却并没有开口说些什么,澹台道齐的情绪显然已经极为狂暴,一股威压在体内隐隐有爆发之势,那力量之强,简直要令整个天地都微微颤抖,一旦当真肆无忌惮地爆发出来,几乎难以想象究竟会有多么巨大的破坏力,但不知为何,这股力量却好象被束缚着,有枷锁一般的东西将其控制着,束缚着这力量不得破体而出。

半晌,澹台道齐的气息终于缓缓收敛下去,尽数消散,原本已经透出疯狂之色的眼眸内开始变得逐渐清明起来,一切归于平寂,此时此刻,他的目光中分明流露出丝丝苍老的心境。

“……叫他来见我,否则有生之年便要永远受这摧心之苦。”澹台道齐淡漠说道:“除了我,这世间再无人可以化解他的伤势。”顿一顿,又面露浓浓的讥讽之色,道:“莫非他自己也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实在令人发指,因此无颜来见我不成?”

“……师尊他不会来见你。”连江楼慢慢地说着,语气仿佛只是在阐明一个事实,澹台道齐的目光定在连江楼的面上,良久,冷然道:“既然如此,那便没有什么可说的。”

“……交出摧心剑化解之法,我便做主放你离开舍身崖。”连江楼黑色的袍角在风中微微轻摆,然而澹台道齐却丝毫不为所动,他面上的表情十分模糊,无法从中辨明他此刻心中所想,但那一双眼眸却是极为犀利,淡淡道:“不必多言,你无论再来这里几次都是徒劳,我只要那藏无真亲自过来见我,其他的,一律无用。”又切齿冷笑道:“当年藏无真此人对我所做的一切,即便过去十年百年,我澹台道齐也绝对不会忘记半点,绝不会忘!”说罢,闭上双眼,如同老僧入定一般。

连江楼默然,这不是他第一次来这里,然而每次得到的结果却完全相同,他也没有再过多停留,袍袖一拂,很快便离开了舍身崖。

四下寂静无声,只剩下了澹台道齐一个人,此时他才缓缓张开双目,苍老的面颊上没有表情,然而眼神中却多出了一丝悲凉之意,不远处泉水丁冬,正在潺潺流淌,一尾小鱼突然跃出水面,溅起点点水花,见此情景,澹台道齐忽地心中一痛,他想起当年与藏无真在一起的时候,对方在闲暇时往往就喜欢与他携手在水畔,静静看细水长流,那时藏无真的脸上总是十分平静,又有一点惬意的模样,那时他们在一起,连时光都是如此美好。

尽管深恨藏无真的冷酷绝情,然而这一刻想到对方,澹台道齐心中还是涌上一种难以抑制的钝痛,回忆对很多人来说往往都是甜蜜的,然而对澹台道齐来说,却已经成为了一种难以忍受的折磨,此刻他想到从前种种往事,整个人僵坐着一动不动,面上无喜无悲,可是在他心底,却有声音在放肆咆哮,他的心里关着一头穷途末路的野兽,每一时每一刻都在无望地挣扎,拖着被人狠狠刺伤、被命运抛弃的残躯,等待着生命的终结。

“我应该忘了你,可是为什么却是偏偏忘不了……”澹台道齐喃喃道:“你也许从来都不知道,自从认识你之后,我想要的就只是平淡的生活,我想和你畅游天下,陪你走遍四海,可是为什么连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愿望,你都不肯让我实现?难道你追求的那些东西,真的比你我之间的一切还要重要么?无真,如果能够让你我回到从前,哪怕那种日子只有一天,我也宁愿用我所有的一切去换取,甚至是我的性命……”

这一刻白云流动,周围,风声渐止。

……

日头渐渐偏斜而下,已是到了傍晚,一处开阔的园内,一株大树下,师映川与宝相龙树相对而坐,面前的桌子上摆着四菜一汤,都微微散发着热气。

菜肴不是很多,但每一样都做得十分精致美味,两人身旁的这棵大树枝叶茂密,树上开满了红色的花朵,气味芬馥,周围清流蜿蜒,异石林立,这一番景色看在眼里,令人倍加惬意。

两人相对吃着饭,宝相龙树抬眼看过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平静的脸,师映川已经换上一身宝蓝色的袍子,剪裁得收腰贴身,十分合体,细细观察之下,可以发现男孩的皮肤虽然并不白皙,但却似乎是十分细腻光滑的样子,此时不知道是不是身为主人的缘故,进食的动作也变得优雅而不刻意,与先前恣意脱跳的样子判若两人。

宝相龙树见状,不由得就笑了,道:“虽然你现在这样很有规矩,不过我倒是觉得你随意的样子更好些。”师映川的眼睛微微眯了眯,哂道:“哦,是么?其实我也不太习惯这样,不过你既然是客人,我自然不好太随便了,总该讲究一点。”

宝相龙树忍不住笑了起来:“你这个人,真的是很有意思……不如我们来打个赌罢,如何?”师映川听了,不免有些意外:“打赌?赌什么?”宝相龙树看着他,轻声说道:“就赌我终有一天,会握紧你的手……你可要跟我赌一把?只需给我一个机会就好,不要总避着我。”

师映川拿着筷子的手生生顿住,既而有些无奈地道:“我说,你这个人怎么还是这样……”宝相龙树只是嘴角带笑,挑衅般地看着师映川,神色悠然道:“怎么,不敢么?”师映川睨了青年一眼,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你是在用激将法?”

宝相龙树并不否认,嘴角的笑意却越发深沉起来,道:“我定会赢你,你可敢与我赌这一局?”师映川与他对视片刻,彼此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什么,未几,师映川忽然一笑,指头轻轻叩着桌角,道:“你一开始就注定赢不了……好罢,我便拭目以待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