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映川看着纸上的寥寥一行字,似乎有瞬间的走神,千醉雪见他样子有些古怪,便皱眉道:“……可是帝都那里出了什么大事不成?”师映川回过神来,摇了摇头,沉声道:“不是。”他用力一握,纸条便被他攥进掌心,稍微一搓,登时就化为碎屑,师映川脸上并没有一个男人做了父亲所应有的喜悦之色,只淡淡道:“是浅眉刚刚给本座……生了一个儿子。”

顿了顿,又道:“日子提前了些,不过并没有提到那孩子有什么不足,想来应该并无大碍。”

这是好事,一旁潇刑泪听了,顿时脸上就泛出了一层喜悦的笑容,连连点头道:“好,教主又添一子,这是大喜之事,恰好眼下又有大军踏破天波国皇城之喜,乃是双喜临门。”师映川听了,脸上闪过一丝古怪之色,但是心中纵然涌起千般滋味,偏偏又是说不出口。只能憋在肚里,不过这一切他并没有表现出来,至少没有被千醉雪和潇刑泪注意到,他默默地将那纸条揉成一团,扔进了纸篓,这时就听潇刑泪笑道:“幼子既然降生,教主不如这就回去看看罢,反正眼下天波国中枢已破,后面的事情就没有什么问题了,有我等在此,自然足以料理妥当。”

这是人之常情,但师映川却是没有这样决定,他接过随从递来的湿毛巾,擦去手脸上的血迹,淡淡道:“……不必了,本座又不是第一次做父亲,何况教中有专门负责此事之人照料他们母子,自是万无一失,本座便是迟些回去,也没什么,眼下国事为重,岂有耽溺于这些儿女情长之事的道理,等到大军班师回京,自然也就见面了,又何必急在一时。”

这样平静到近乎冷淡的态度让其他人都是微微一愣,虽然都知道师映川就是这样性子的人,但不管怎么说,似乎还是有些让人意外,但他既然已经这样决定,其他人又怎会再说什么,事情也就这么定下了,一时师映川沐浴更衣,全身上下打理一新,而千醉雪的伤势也已经稳定下来,正披着一件袍子在喝刚刚煎好的药,师映川探出一缕真气进入他体内,仔细查看了一下,确认情况都在控制之内,便点了点头,欣慰道:“问题不大。你好好休息罢,这几天的事你就不必操持了,安心休养,有事的话,自有旁人打理。”千醉雪微微点头:“我明白。”

天波国乃是富庶之国,一国中枢之地自然繁华不比别处,纵然前时瘟疫肆虐,但作为皇都,天子脚下,人力物力都不是别处能比,兼之此处地理位置所造成的独特气候,使得瘟疫并没有在这里造成太大的影响,因此大都之中并非一片凋敝之态,城破之后,师映川下令大军可以在此大肆劫掠三日,以此鼓舞士气,命令下达之后,军中人人振奋,一片欢腾。

上千名护教骑兵自各处城门鱼贯而入,座下是披甲的战马,马背上的骑士全身都罩着甲衣,上面刻着精美的花纹,光辉灿烂,师映川骑马在前,远近都是哭叫惨号之声,师映川只是充耳不闻,在这队护教青卫军的簇拥下进入皇宫,宫中女子被掳掠,男子被屠戮,而天波皇帝在城破之际已经自尽身亡,尸身尚自坐在宝座间,一柄染血的宝剑跌在地上,尸体的脖子以下,都被鲜血染红,师映川见了,淡淡道:“不管怎么说,这天波皇帝多少还有点一国之君的样子,自尽殉国。罢了,叫人把他埋了罢。”刚说完,师映川突然间眉头一动,嘴角扯了扯,他走到后殿,猛地一拳砸在一堵墙壁上,碎石飞溅中,一个黑洞洞的入口顿时出现在眼前,与此同时,秘道深处,一个正拼命奔逃的青年听到动静,立时大惊,从心底涌起无尽的恐惧,加紧了脚步狂奔向前,但还未等他奔出多远,身后有人影蓦然一闪,一股冰冷的寒意已经直逼而来,青年魂飞魄散,刚要大叫出声,却只觉得整个人突然一下悬空,脖子被什么东西紧紧扼住,透不过气来,他挣扎着想要反抗,却哪里撼动得了,极度的恐惧中,只看到面前一个高大的男人脸戴面具,一双鲜红的眼睛正盯着自己,眸底是无尽的血色。

青年只觉得生平第一次生出腿软求饶的念头,可他此刻被一只白腻似雪的手掌扼住脖子,哪里说得出话来,那人打量了他一眼,见其穿着明黄华服,足蹬青靴,金龙冠上七颗东珠晶莹生光,修长的手指就渐渐加大了力道,声音不徐不疾地道:“……看这打扮,你是天波国太子?”说着,忽然就又松了力道,手臂不再举起,让对方的脚落地,勉强可以说话了,青年见状,顿时大口大口地呼吸着,但就是这样的行为,让他在下一刻就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惨叫,一根手指被生生拗断,虽然还能接上,但十指连心之痛又岂是他这样向来养尊处优之人能够承受得住的,可是这惨叫声刚刚冲破咽喉,一只手已经扼住了他的咽喉,男子冷漠的声音在秘道中响起:“……本座在问你话。”

这语气轻描淡写,但其中所带的血腥气息已经让青年彻底胆寒,一时间青年忽然彻底明白过来,自己再也不是高高在上的一国储君,在这个男人面前,只是待宰羔羊而已,他痛得浑身颤抖,可男子那鲜红的双眼以及刚刚自称的‘本座’二字已经让他知道了对方的身份,一想到自己此刻面对的居然就是那名震天下的绝世凶魔,青年的脚就已经软得几乎无法站立,他再不敢挣扎,只是拼命从咽喉里发出破碎的声音:“是……孤、我是……是太子……”

男子松开手,青年顿时腿软瘫倒在地,捂住脖子连连咳嗽起来,也不知道究竟是剧烈的咳嗽还是极度的恐惧所致,青年眼圈里都冒出了泪花,男子居高临下地看着对方,嗤道:“天波皇帝倒还有几分国君的担当,可惜这个太子,却是一个草包。”说着,却忽然俯身,一手勾起对方的下巴,打量着面前这张英俊的面孔,眼里隐隐闪现出复杂之色,青年感觉到男子身上散发出来的冰雪一般凛冽之气,虽不强烈,却几乎沁入自己的骨髓,顿时急叫道:“教主饶命!孤……看在我天波皇室与连宗正的渊源份上,放我一条生路……”

师映川眼里泛着幽幽的光,连江楼的生父的确便是出身于天波皇室,只不过是旁系,加上传代已久,血脉早已淡了,后来也没有多少联系,但认真算起来的话,连江楼与这天波太子似乎是叔侄一辈……这样想着,他的目光就落在青年与连江楼依稀有些相似的面孔上,都是英俊鲜明的轮廓,师映川嘴角带着冷峻笑意,说道:“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话音未落,青年陡然间只觉得天旋地转,顿时失去了意识,师映川将他拎出秘道,随手丢给一个青卫,道:“押起来,让人洗干净,先不要伤其性命。”正说着,有人快步走来,单膝跪下道:“禀教主,青河书院院主展秋白并弟子十数人就在宫中,眼下已将其围住,不知要如何处置?”

师映川略觉意外,展秋白乃是当世大儒,如今位居青河书院院主一职,可以说是桃李满天下,声名远扬,从青河书院出来的人,许多都在各国为官,就连大周如今也有重臣乃是曾经在青河书院求过学的,不然也不会有人来请自己拿主意,不敢随意处置,他想了想,就道:“你且带路。”当下来到一处极雅致清幽的院落,却见上百甲士将这里围住,正与人对峙,十来个素袍葛巾的青河书院弟子正手持长剑,脸色苍白地将正门护住,虽然恐惧,却坚持着不肯退缩,师映川见状,袍袖一拂,劲气便隔空打中了诸人穴道,师映川吩咐左右不必伤了这些人的性命,一时便自己走进了门去。

室内只有一个老者,打扮普通,须发斑白,见了一个人影走进房中,身躯高大,虽以面具遮脸,不露真容,但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主宰沉浮的浑然气魄,姿仪雍容端方,男子进来,眸光淡淡,道:“……展秋白?”

老者此时身处这等境地,却丝毫也不显慌乱,仍然跪坐于桌前,平静道:“正是老夫。”他与弟子前时来天波国,是要借阅天波皇室的一些珍贵藏书来抄阅,未曾想却不慎因此陷入此地,就见师映川轻笑道:“那本《人屠传》本座已看过了,言辞之犀利,令人叹服,本座年幼时曾经看过不少你编纂的书,的确是大儒气象。”老者深深看他一眼,道:“师教主看样子,似乎并不准备将老夫打杀?”师映川漫不经心地道:“本座这种人,若是肚量胸襟这东西不放得大一些,早就要被气死,况且被人骂上几句也只是不疼不痒,如果一旦有人非议便要将其杀掉,只怕天下不知有多少人日夜唾骂本座,莫非都要杀了不成?你是读书人,本座与你计较什么,留着你教书育人,也算本座偶尔做点积德之事。”

老者目光深邃看着男子,片刻,忽然起身去取来几件东西,放在桌上,道:“老夫从前对占卜一途有些研究,只是后来年老,精力不足,也就搁置了,今日,就为师教主占上一卦。”说着,就拿起了面前的器具,世间不少做学问的人往往涉猎颇广,这展秋白身为当代大儒,会精通这些在别人眼里旁门左道的事情也是很正常的,师映川也就没有打扰,未几,展秋白望着面前的卦相,缓缓叹道:“原来是天煞孤星之相,难怪……”师映川闻言,微微一怔,随即就低笑一声,面色复杂地道:“天煞孤星么?本座记得书上写过,天煞孤星者,凶恶残暴,给身边之人带来不幸,注定一生孤独……也许罢。”他心中一片平静,只因经历了这么多,人生当中经常是步步杀机,只能艰难奋行,如今其心其意志之凝练,又岂是会为这些事所动的?当下再不看展秋白,转身离开。

夜幕渐渐降临,皇城之中却仍然不时有尖叫和号哭声想起,大军已经驻扎下来,师映川与一部分将领暂时就在宫中休息。

偌大的龙床隐隐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夹杂着断断续续的含糊不清的痛叫与求饶,半晌,这一切终于安静下来,师映川看了一眼已经昏死过去的天波太子,这个草包一样的家伙之所以前时在秘道中没有被当场杀掉,只不过是因为有着一张与连江楼略微相似的脸而已,所以才被临时拿来充当玩物,他的作用,也仅限于此。

青年已经昏了过去,师映川以手徐徐描绘着那眉眼,指尖一直划到下面,来到腹部,他在那平坦的腹上划着圈,低声道:“等着我,连郎,我要你还给我很多儿女,你要用你的一生来赔偿我……永无解脱。”他说着,微笑起来,抬起青年的腿,挺身再次捣进那已经不能闭合的秘处,丝毫也不在乎这样残暴野蛮的索取很快就会要了对方的性命,与之同时,低低的惨哼也重新响起……夜,还长。

天波国被灭之后,千醉雪率大军暂时驻扎于此,很快也有大周派军队进入天波,而师映川在此停留了一段日子之后,等到一些后续问题解决得差不多了,便带着一部分护教青卫军,将大批在天波搜刮而来的财富以及掳掠的众多奴隶押运回大周,这些奴隶大多是由工匠技师等人组成,剩下的就是皇城中的美貌男女,以贵族居多,这些人都是能够卖上好价钱的,自然不能浪费,师映川带着这批价值无可估量的战利品由左优昙带队接应,从水路返回大周,无数巨舰载着财货组成舰队,浩浩荡荡地向摇光城而去。

一路辛劳自是不提,待辗转多日回到大都,一番交接之后,师映川不耐烦琐事,径自回到自己住处,沐浴更衣之后,就准备休息,不过转念之后,又改了主意,去了花浅眉那里。

对于师映川的到来,没人意外,毕竟幼子出世,作为父亲在回京之后第一时间就来看望,这是理所当然,眼下花浅眉初为人母,看起来略丰腴了些,髻间只插着一支紫金钗,手上戴一个玉镯,除此之外,再无其他饰物,整个人打扮得十分简单,仿佛温婉居家的寻常妇人一般,她是半步宗师,身体素质极强大的武者,虽然生完孩子还不太久,但她的身体也早已经恢复,没有什么问题了,眼下见了师映川,便命人去抱孩子过来。

不多时,乳母抱着一只绣有春兰秋菊华茂图案的大红襁褓来到房中,花浅眉小心地接过襁褓,递到师映川面前让他可以看得仔细,笑道:“儿子正睡得沉呢……这孩子胃口好,又不闹人,整天吃饱了奶就喜欢睡觉,夫君看,本是不足月的孩儿,现在却长得比一般孩子还胖些。”

师映川低头去看花浅眉怀里的婴儿,粉嘟嘟肉乎乎的小婴儿睡在襁褓里,头发软软的,因为年纪太小,所以还看不出具体容貌,但看那精致的眉眼轮廓,却还是可以断定这日后必是个极俊秀的孩子,师映川注视着婴儿,眼里有莫名的光泛起,不过这异样只持续了约莫一瞬,随后师映川就收敛了表情,整个人恢复如常,可见他的自控能力之强,而方才他所流露出来的异常也并没有被其他人发现,这时师映川眸光掠过花浅眉的脸,随即眼帘微垂,掩住其中的波澜,道:“……这孩子看着倒健壮。”

师映川一面说,一面将右手伸出来,去摸婴儿的左脸,他的手状似十分自然地抚过婴儿的左耳根处,那里一片光洁,并没有任何突起,师映川见状,就最后确定了这个孩子的确不是自己的骨肉,要知道纪氏一族中,男子的左耳根位置一定会有三颗朱红色的小痣,错落有序地竖直排列成一线,这是纪氏男丁独有的标记,一代一代流传,乃是家族一脉当中的一个秘密,外人不会知道,当初师映川就是因为阴错阳差之下被纪妖师发现了这个标记,才让他的身世真相大白,而季平琰和师倾涯两兄弟也都是具备这个标记的,如此一来,别说花浅眉根本不知道纪氏男子有这个标记,事实上就连季平琰和师倾涯也不知道此事,这倒不是师映川故意隐瞒两个儿子,而是觉得这是小事,没有什么必要特意去告诉他们,现在师映川这样检查,也是为了最后确认一下,毕竟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情是百分百的,虽然他有把握自己不会让人怀孕,但如果有万一呢?不过现在看来,这孩子的的确确不是他的骨血。

花浅眉抱着孩子,笑吟吟地道:“孩子出生到现在,还没有名字,妾身不敢自专,到现在也只是混叫着,只等着夫君回来再取大名,现在夫君既然回来了,就给这孩子取个名字罢。”师映川顿了顿,伸手放在婴儿身上,探察了一番,片刻,才道:“这孩子就叫灵修罢。”花浅眉嘴里低声念了念,欢喜道:“师灵修……是个好名字。”师映川淡淡道:“资质还算可以,不过日后想要成就宗师,很难,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就是半步宗师这样的等级。”花浅眉听了,微笑说道:“足够了,妾身也不想着这孩子有多大的成就,只要平平安安的就好……其实这也只是因为夫君的眼界太高了而已,若是换作旁人,孩子有准宗师的资质,已经是欣喜若狂了,毕竟这世间有几个是夫君这样天资卓绝的天才?”

师映川不置可否,正值此时,季平琰与梵劫心带着纪桃过来了,原本师映川回来,季平琰要去请安,但他知道师映川应该会来看孩子,便直接带着一家人来了花浅眉这里,当下行了礼,道:“父亲这段日子随大军在外,实是辛苦了。”

师映川点点头道:“看你气色还不错,本座也就放心了。”又将目光转到梵劫心身上,梵劫心之前有了身孕,但后来不慎流产,一直郁郁寡欢,时间长了才渐渐恢复过来,眼下师映川见他精神面貌还好,便知道他已经差不多从阴影当中走出来,便道:“劫心,看来你的身子已经调养好了。”梵劫心微微欠身,并不看男子,只心平气和地说道:“早已经大好了。”师映川嗯了一声,道:“这就好。你和平琰还年轻,以后还会有孩子,不要多想。”一面说,一面已弯腰抱起了纪桃,笑道:“香雪海,想不想祖父?”

纪桃咯咯笑着,脆声道:“香雪海想祖父了!”花浅眉在一旁抱着师灵修,笑吟吟地道:“大公子来得正巧,夫君刚刚给大公子这兄弟取了名字,叫作灵修。”季平琰的脸上有了些舒缓,温言道:“灵修……这名字不错。”他虽与师灵修是同父异母,但毕竟是手足兄弟,况且年纪又相差这么多,作为大哥,确实就有了一种长兄如父的感觉,对这个幼弟很是喜欢,只不过花浅眉虽然嫁了他父亲师映川,名义上是他的母亲,但毕竟没有血缘关系,况且看起来又是年轻貌美,而他又早已成年,连孩子都有了,总有些不便,若是频繁来此,终是不妥,因此也不好总来探望幼弟,而皇皇碧鸟虽然与花浅眉是一样的身份,同时也是看起来年轻美貌,与他又没有血缘,但皇皇碧鸟可以说是看着他长大的,两人感情自然不同,与母子区别不大,双方再怎么亲近,来往密切,也不会有人说什么闲话。

师映川并没有在花浅眉这里待太久,尽管出于一些原因致使他并不会拆穿师灵修并非自己骨肉的事实,但作为一个男人,要在这种情况下还长时间地演戏,也委实强人所难了些,至于其他人是否会发现师灵修不是自己的骨肉,这个问题师映川并不担心,毕竟知道纪氏男子这个秘密的人只是寥寥,更何况知情者也不会闲来无事去刻意检查师灵修的耳朵,那样隐蔽的所在,也很难有人注意到那里,没人会怀疑花浅眉的贞洁,因为在有了师映川这样的丈夫之后,谁会还与其他男人私通?根本不可能。

闲话少叙,且说天波国覆灭后,大周在这场持续多年的战争中终于开始显露出压倒性的优势,张开狰狞的獠牙,当年天下大争,龙蛇并起,但时至如今,大周已占据天下十之近七,这已经是基本没有人能够逆转的大势了,天下谁还能与其争锋?万绝盟方面已经收缩势力范围,联盟之内不少势力开始暗中与大周接触,然而此时大周已不再接受这样的投诚,毕竟战到这个地步,那都是真正的根系深固之辈,这样的,已经不在受降之列,待到后来,万绝盟派出使者,提出与大周以南北为界限,划江而治,被大周方面断然拒绝。

初春,料峭尚存。

月光如水,金黄灿烂,大船之上,灯火通明。

船舱内,一青一蓝两个身影对坐着,两人都是形容出众,气度非凡,一个是白缘,另一个则是季玄婴的同门师兄凤沉舟,千醉雪当初叛离宗门之后,就由他接任了掌律大司座一职,此次两人乃是低调前往摇光城,并未大张旗鼓,前时万绝盟派出使者正式到大周提出划江而治的建议,被拒绝之后,这次便由不但与师映川渊源匪浅,且生母出身大周皇室的白缘出面。

凤沉舟提起酒壶,斟了两杯,自己拿起一杯,另一杯推到白缘面前,道:“现在马上就要到了摇光城,我二人此次来大周游说,不知白莲坛可有把握?”白缘拿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美酒入喉,滋味醇绵,的确不可多得,然而心中却是无味,淡淡叹道:“也不过是尽人事罢了。”

说着,低头看着空杯,过了片刻,才满怀感触地说道:“还记得当年去大宛镇接他,带他回宗,那时他才四岁,一晃眼,已是过去几十年了,当年的幼童已经成长为天下第一人,成就无上武道,可惜却不是我辈中人……莲座曾与我说过,当初泰元帝大展宏图,统一天下,早晚要将天下宗门的传承断绝,因此当时的二代宗正便以身合道,以情动之,终于将泰元帝一生大业覆灭殆尽,自己也借此成就太上忘情大圆满之境……”白缘说到这里,说到这里,不由得心生寒意,顿了一顿,才又说着:“前尘旧事尚不得解,偏偏这一世又是恩怨深重,就算是心宽似海,只怕也不可能放下,说实话,我们这次来,我委实没有半点把握。”

白缘说完,垂下眼帘,看着只余残酒的杯底,心里千般滋味最终化为一道无声的叹息,对面凤沉舟默默听着,一时间亦是心下冷意森森,然而就在这时,两人几乎同时心中一动,既而互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意外之色,当下就一起出了船舱,如此二人并立,看着远处,只见一条画舫在夜色中徐徐驶近,船头有一人正负手而立,虽然隔得还远,但以两人的目力,却看得清楚,顿时心下微微一震,就见船头那男子一身紫衣,翩然出尘,月光在衣上折射出隐约的柔光,自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气度,虽然就在视野之内,却给人一种虚无缥缈的感觉,以白缘和凤沉舟的修为,能够感应到这画舫上还有几道微弱气息,并不强大,差不多只是粗通武艺的样子,想来应该不过是寥寥几个下人而已,并没有任何保卫力量,然而这又如何,时至今日,即便天下之大,又有谁能刺杀得了这紫衣人?

月光下,男子面色莹白,目光淡然,最醒目的是那一双眼,白色的眼白,殷红的瞳孔,原本这样势必会给人一种诡异的感觉,但此刻那目光明净不带任何杂质,没有正义,也不存在邪恶,就是纯粹的澄澈,如此之美,与别不同,眸中微微迷离,似包藏着一片无尽的梦境,当年千醉雪与季玄婴跟男子结为眷侣,凤沉舟与二者既是同门师兄弟,自然也是与男子有些交情的,那时男子还是少年,翩然出尘,才色双绝,但时隔多年再遇,变化之大,与从前再无多少相似之处,仿佛洗尽铅华,终见本心,当年的倜傥少年,如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天下之事已是把握在手,纵然再桀骜出众的人物,在此人面前,也不由得生出心折之感,一时间凤沉舟心头沉甸甸的,只觉得无尽阴云在胸腔中挥之不去。

这么一会儿的工夫,画舫就已经来到了眼前,白缘目光幽幽,静静地看着对方,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良久,他眼眸变得极为幽深,满是缅怀,就摇头叹息道:“今日相见,前尘种种如同梦境一般,我已不知道究竟应该仍然称你为‘映川’,还是应该称一声‘教主’。”

师映川听完,微笑一下,却抬头看了看天空,温声说道:“今夜月色,真真动人……想当年在大光明峰上的时候,时常会与师兄在这样的月色下,尽情饮酒笑谈。”

他没有自称‘本座’,显然就还是念着当初情分,也是表态,白缘心中一叹,眼神倏地变得复杂,就说着:“既然如此,这般月色,船上又有酒,映川,上来一叙罢。”

半盏茶的工夫后,船舱内多点了几支蜡烛,照得连角落里都已没有半点阴影,师映川喝了一口酒,面上忽然就露出一丝追忆之色,这酒让人想起从前,有一种苦涩的欢乐,又或是平静的落寞,世事如此,任谁也不可改变,他忽然笑了起来,精致的双眉也微微轻挑,衬着鲜红的眼眸,极是美丽,道:“这是大光明峰的‘青莲烧’……我已经好多年没有喝过了。”

听着师映川这平和恬淡的话语,白缘袖中的手指微微一颤,呼吸也顿了片刻,因为他很清楚地捕捉到了师映川在那一瞬间所流露出的情感波动,那是难以描述的落寞与感怀,白缘心中一动,就有了几分希冀,他深吸一口气,道:“我与凤司座这次来……”

“师兄不必说了,我都知道。”师映川轻描淡写地道,他为自己续上酒,这一刻,他似乎成为了整个天地的中心,有着君临天下的气度,他喝了一口酒,微笑起来,但即使面带微笑,也给人一种若有若无的冷冰冰的感觉,仿佛如今在他眼里,看任何人与事都是高高在上地俯视,这并非故意,而是经历了无数风雨洗练,到现在本质彻底呈现的缘故,就听他说道:“……划江而治,这种事,大周不会接受。”

话音方落,对面凤沉舟已开口道:“如今大周固然占据上风,但教主不要忘了,天下战乱多年,人口锐减,许多地方已经民生凋敝,更有甚者,一部分已成死域,疮痍遍地,百姓对此早已厌倦,若是继续交战下去,到最后,即便教主一方取得最终胜利,得到的也不过是一个大伤元气的天下,又有何益处?不如及早停战,也好让百姓得以休养生息。”

“……事到如今,何必还说这样冠冕堂皇的话。”师映川笑了起来,只是他的笑声很冷,也很锋利,他两根晶莹如玉的手指拈着酒杯,嘴角含笑,大有世间万事舍我其谁的气概的同时,又决不会因此而失去睿智冷静之心,一时间师映川望着面前二人,脸色看不出有任何变化,只道:“心软之人,不成大事,我师映川岂是悲天悯人之辈?时至今日,我岂能容得万绝盟以此争得喘息之机,就算天下再死亿万人,我也决不迟疑,务必要将一切抵抗之人连根拔起,我当然知道要做到这一点势必要付出很大代价,但那又如何,万绝盟到如今就快要到了穷途末路的境地,想要与我谈条件,不知道这时,你们又有什么足够的本钱?”

师映川说着,脸上平静,轻轻弹了弹晶莹的指甲,继续说道:“至于说到天下生灵涂炭,呵呵,我这样的人为了自己的理想,踏过不计其数的尸骨走向前方,这是理所当然之事,作为弱者,只能因为上位者的需要而被随时牺牲、践踏,这是他们的宿命,也是弱者的悲哀,这只能怪他们太弱,不强大,否则就不是这样身不由己的命运了,这也是为什么所有人都努力去追求力量和权势的原因,不是么?”

师映川冷笑说着,顿了一顿,却又表情瞬间恢复如常,他淡淡道:“话说回来,当年赵青主为了证道,为了宗门,可以牺牲自己来诱使泰元帝走上不归路,那么如今,却不知连江楼肯不肯再把自己舍出来?”

这一番话说出,白缘与凤沉舟都是变色,两人看着面前平静到甚至冷酷的男子,心情说不出地复杂,尤其白缘,看着对方的表现,只觉得有些陌生,他嘴唇微微颤抖了一下,暴露了此时心情的不平静,最终语气艰涩地道:“你的意思……”师映川眼中一片沉稳,那是手握乾坤的安然宁定,反问道:“我的意思难道不是已经很明显了么?”眼中猩红的颜色就像是血色的乌云蒙蔽了天空一般,占据了整个眼瞳,男子微微而笑,说出来的话却是一字一句都震骇人心:“……把连江楼献出来,我要他身穿女子嫁衣,不得动用轻身功夫,一路凭双脚走来摇光城,来到我面前,匍匐在我脚下,任我玩弄,做我师映川的暖床男妾,终生不得解脱!”

此时白缘与凤沉舟已是面色铁青,同时又心中发寒,师映川此言,分明是辱人之极,将连江楼定位于下贱玩物的角色上,连江楼乃是堂堂一宗之主,怎么可能如此行事?这是甚至比生死还要重的事,真要是这样做了,整个万绝盟还有什么脸面可言?断法宗千百年的清名还要不要了?名声彻底臭了!一时间两人尽管极力压制,但手掌还是无意识地紧握,指甲几乎陷进了掌心,半晌,白缘长叹一声,面色寂然,道:“映川,你就这么恨莲座?”

师映川微笑不改,道:“你不明白的。”说着,又倒上酒,一饮而尽,把胸腔内充斥的驳杂情绪排出心头,一时间仿佛自言自语一般地淡淡说着:“若他真的答应,那么我想,连江楼到那时应该会真心爱我,将自己也陷进去,以求真情来击破我道心,不过,到时候就看他有没有这个本事了,而我,不会再次犯错。”

师映川的声音很冷静,情绪也一样,但一字一句都似不可撼动,白缘想要再说些什么,却见师映川面带沧然,眼神冷寂,嘴边的话就不觉咽了回去,终究长长一叹--人生总是有着很多无可奈何与不如意的事,身为凡人,又能如何?

这时夜空中星光稀疏暗淡,有云遮住了月亮,师映川放下酒杯,凝然不动,只道:“师兄,你不能明白我如今的心情,虽然我不是不可以同意万绝盟的提议,以此尽快结束战乱,在以后的时间里再作图谋,给彼此喘息休整的机会,但是,这是一个政治家会作出的选择,而不是我这样的疯子会选择的道路,到了这个地步,于我来说,再无后路可言。”话毕,一时站起身来,目视着白缘,道:“师兄何不来助我?你我之间一向有兄弟之谊,师兄若来我青元教,一个长老之位是必定的。”白缘抚平一直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情绪,微微一叹,沉着说道:“我自幼受宗门大恩,无论如何,是不会叛离宗门的,总会留到最后一刻。”

这个回答是在意料之中,师映川也不强求,他将目光转到凤沉舟身上,道:“凤司座,代我转告季玄婴,他当年欠我的,我会讨回来。”说着,已径直出了船舱,走入夜幕当中,高大的背影逐渐远去,直到消失在水天尽头。

五月,大周再次出兵,七月,大军于天詹平原遭遇挫败,主帅赵剀遇大宗师偷袭,致重伤,消息传回京城,周帝晏勾辰大怒,下令郡王晏秀率十万铁骑前往天詹平原增援;

九月,大司马千醉雪荡平仙南宗,仙南宗宗主并四名长老身死,真传弟子四十六人被屠戮一空,其余弟子死伤不计其数,此战千醉雪重伤,潇刑泪重伤,青元教一名宗师当场死亡,其余高手折损无数,事已至此,人人都知大周与青元教已是要不计代价地进行实力碾压,誓要将对手彻底击垮,双方再无半点转圜余地。

……

天气逐渐转冷,在这一年的第一场雪到来摇光城之际,有捷报传来,赤南峡一战,青元教一方在付出相当大的代价之后,最终取得胜利,万绝盟联盟大军溃败,万剑山掌律大司座凤沉舟战死,接到消息的时候,整个摇光城已被雪花覆盖,有若一座冰雪之城,师映川将手里的捷报合上,递给一旁的护卫,此时他面前是一池清明如镜的碧水,池中种满了清香皓洁的白莲,莲瓣娇嫩精致,层层绽开,一眼望去,如同堆雪簇玉一般,寒风吹来,风动莲香,在如此严寒时节有这样一池白莲可供观赏,实是别有一番雅趣,却不知为了在冬季也能令莲花开放,究竟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这池中不但设有暖玉,还养了许多极南之地才有的火炼鱼,这才使得莲花不分季节而生。

点点雪花飘落,周围白皑皑一片,几乎分不清哪里是雪,哪里是莲,师映川慢慢收回思绪,一股淡淡的怅然涌上心头,他对身边的下人吩咐道:“去取一柱香来。”

不一会儿,东西取来,师映川简单祭奠了一下凤沉舟这个曾经的朋友,一时怅然,当年在万剑山谈笑时的场景还历历在目,那时众人都还很年轻,都是青春年少的当世俊杰,如今想来,宛然梦幻一般。

身后有人走近,师映川也不回头,只道:“……刚刚送回来的消息你看过了么。”那人来到他身边,玄色的大氅上绣着金灿灿的五爪金龙,是晏勾辰,他微微点头道:“看过了,赤南峡一战虽然只能算是惨胜,但终究还是彻底击溃了南方防线,你应该很快就要派舰队前往那里了罢,自此就能切断万绝盟最重要的水上运输路线。”

师映川嗯了一声,双手拢进袖里,道:“我前时早已通知了宝相,一旦接到赤南峡一战我方胜利的消息,就立刻派舰队前往南方。”晏勾辰微微一笑:“你倒是未雨绸缪。”说着,见雪花开始变得密了,便道:“回去罢,这雪看样子是要下大了。”

两人就回到师映川的住处,室内暖香盈沛,镏金大香鼎里加了足足的鲸脂香,淡薄的烟气袅袅上升,这香乃是价比精金,是鲛人们的孝敬,往往有价无市,寻常王公贵族家中也只是仔细计算着使用,像这样毫不心疼地当成普通香料来用,仿佛烧柴禾一般,也只有师映川有这个手笔,这时侍女送上点心和热腾腾的甜汤,师映川剥开点心表面的奶皮,看一眼正喝着甜汤的晏勾辰,道:“也许不用多久,这个天下,就真正是我们的了。”

晏勾辰仿佛是满足一般地轻叹道:“是啊……”他眼神迷醉,似乎是嗅到了那至高无上权柄的芬芳,可以想到,真的到了那一天之后,他晏勾辰就是真正意义上的九五至尊,四海之主,统率天下亿兆子民,除他之外,再无人可称‘朕’,这不正是他在少年时代就一直怀有的野心么?甚至当初委身于还是青涩少年的师映川,不都是为了这一天么?不,不是的,那时的自己其实并不是一开始就有这么不切实际的狂妄想法,也许那时只是想着可以扩大自己的势力,登上皇位,后来做了皇帝,则是想着让大周更加强大,再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世事变迁,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野心变得越来越大,如今终于距离那一步已经不远,几乎已经可以伸手触及到那个梦寐以求的目标,即便是自幼便心机深沉如海,晏勾辰还是心中无法控制地泛起一阵微微的颤栗,那是兴奋,更是激动,这令他甚至出现了片刻的恍惚。

不过他终究心性远胜常人,很快便克制住这些情绪波动,与师映川谈笑起来,两人说了一会儿话,师映川感应到身边晏勾辰的气血之旺盛,似乎隐隐已有近乎半步宗师的程度,他心下有数,晏勾辰悟性之高是颇为罕见的,后来洗筋伐髓,资质改变,就有如挣破了牢笼,自此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再加上后来大周强盛之极,无数珍贵资源任其取用,又有许多宗师强者可以指点修行,如此一来,晏勾辰在武道修行上的进度可以说是突飞猛进,不过这对师映川来说,其实也不知道究竟是好是坏。

这样想着,师映川就语气如常地说道:“你现在已经越来越强大了,也许不用太久,你就能够突破。”晏勾辰听了,脸上带着微笑,心头却是微微一动,有些凛然,但当他迎上师映川平静的眼神时,这一切就都被他掩饰得很好,因为他很明白,如果自己真的表现出任何异样的话,那么在对方心中的定位必然就会发生某种微妙的变化,所以他必须要将所有的情绪都隐藏在从容平静的姿态之下--这就是强者之威,这就是权势之威,即便他晏勾辰如今已是天下第一大国的君主,然而在面对这个男人的时候,也仍然是要小心进退!

晏勾辰的情绪掩饰得很好,师映川也没有看出来,他慢慢吃着点心,道:“现在天气冷了,作战不便,不过我们还是需要克服这些困难,一鼓作气地拿下万绝盟,否则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一旦给了他们缓冲的时间,日后也许就是大麻烦。”

晏勾辰听着这话,面露迟疑之色,他动手为师映川添了些甜汤,一面说道:“我自然明白你的意思,也很清楚你的这种考虑确实是很有必要,但是映川,你也得好好想一下,到了眼下这个地步,万绝盟可以说是背水一战,他们的本钱已经不多了,但同时也意味着一旦我们彻底投入力量,誓要将其覆灭,立刻就会遭到最顽强的抵抗,万绝盟毕竟底蕴还在,到时候我们势必要付出沉重的代价,所以倒不如徐徐图之,这一点,我希望你可以多想一想,再作决定……当然,不论你最后怎样选择,我都是支持你的。”

师映川听了,轻笑一声,十根修长的手指动了动,宛如轻抚琴弦,他指尖叩了叩面前盛着甜汤的碗,发出沉闷的声响,道:“你的话是有道理的,也是老成持重的做法,这本没有什么错……”

说到这里,师映川顿了顿,而晏勾辰也只是面露认真之色,没有接话,因为他很清楚在这个情境下,师映川这样说只是为了铺垫,果然,紧接着师映川便抬眼看他,平静地继续说道:“不过,事情在我看来,却与你的看法并不一样。”这时师映川就伸手把面前装着点心的盘子拉到自己这边,示意晏勾辰来看,然后又让人取了一个很小的空碟子,把盘内的点心拿出来两块放在碟里,先推到一旁,然后就对晏勾辰指着那个还装有十几块点心的盘子,说道:“假设这盘子就是这个天下,点心是各家割据势力,那么情况就自然很复杂了,如果我们是其中一个,万绝盟是另一个,那么我是绝对不会选择要一鼓作气把它碾灭的,因为我们的对手根本不只是它一个,还有别人,在这样的情况下,我敢不计后果地拿出多少力量来和万绝盟死磕到底?八成?七成?一半?不,事实上我甚至连两成都不敢!因为即使我胜利了,但我也已经有所损失,力量下降,这时候就有可能被其他人吞并,捡了便宜!”

说到此处,师映川看了一眼晏勾辰若有所思的表情,就将旁边那个只装了两块点心的碟子拿过来,淡淡笑着,说道:“……可是现在,问题是只有我们与万绝盟,再没有其他人,在这样只有两方的情况下,只要将对方击败,我们就能取得最终的胜利,它是大周唯一的对手,如果必要的话,我甚至会毫不犹豫地采取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对策,事实上不要说自损八百,哪怕是自损九百,我也不在意,因为到最后,即便我只剩了那一百,甚至更少,但在此之前,万绝盟这个唯一的对手却已经彻底灭亡,最终胜利的果实只属于我,为此,就算付出再大的代价又如何,这已经根本不需要考虑,所以,在我看来,这才是这个问题的真义所在。”

晏勾辰皱眉不言,只是细细思索,半晌,他轻叹一声,眉头缓缓舒展开来,道:“你说得对,是我想得左了。”师映川微微一笑,说着:“这并非你考虑不周,而是想的方向一开始就不同,你是中平帝王之道,而我却是奇路突起之法,本质上就不同。”晏勾辰笑道:“不说这些了,既然你决意如此,那就照你的意思去办好了,我总是支持你的。”两人又说了会儿闲话,这时外面的雪已经下大了,天色阴沉,两人就携手去了内室,上榻共谐**。

近来战事不断,诸事繁杂,两人各自都忙着手头上的事情,已经有一段时间不曾聚在一起,自然更不曾欢好过,如此一来,这场肉搏直弄了一个多时辰才终于接近尾声,此时晏勾辰被紧紧按在榻间,发髻散乱,白皙的背部已是汗水津津,他的脸半埋在枕间,微眯着眼睛,脸上潮红一片,不时随着身后那人的冲撞而发出或是低微或是急促的喘息,在这样的时刻,晏勾辰却并非完全投入,那人的手扣住他的肩头和腰部,令他挣扎不得,生出一种被掌握甚至被玩弄的错觉,虽然他知道这并非玩弄,不过,在这样纵欲迷乱的时刻,还是让他有了些其他恍惚的思绪,自己是一国之君,是如今天下最强盛帝国的主人,无数人的生死都被自己所掌握,自己可以任意玩弄亿万人的命运,但同时,自己似乎也是一个可以被别人玩弄掌握的存在,比如眼下正深入自己身体内部的这个男人……

想到这里,再感受着身子被牢牢按住,仿佛身不由己地被人肆意操纵,这样的感觉有些说不出地让人觉得难受,有隐隐想要反抗的冲动,而且这决不仅仅只是身体上的,也包括了更深远的东西,这种冲动让晏勾辰感到一种沉重。但同时又激发了无以伦比的刺激,他微微失神地低喘不已,下意识地缩紧了腰臀,这个举动立刻招来身后男子的惩罚,雪白晶莹的手掌在晏勾辰臀侧‘啪’地一拍,留下一个淡红的掌印,不是很疼,但在这样的场景中,就让人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兴奋感,晏勾辰咬住牙,眼中逐渐清明起来,口中却依旧轻轻低吟不已。

师映川对此一无所觉,他一手按住身下男子汗湿的背,挺腰重重在那结实的臀上冲撞了十余下,直顶得身下人发出似欢愉又似不胜折磨的低哼,这才痛快淋漓地在对方体内释放,一时师映川微微闭上眼,有瞬间的眩晕感,他两手抓住身下男子结实的臀,用力捏揉了几下,这才重新睁开眼睛,同时嘴角泛起一丝弧度,缓缓松开了手。

师映川微微瞑目跪坐着,口中徐徐吐纳,一股氤氲青气吐出,既而睁开眼,手指抚弄着晏勾辰遍布指印的臀部,指尖划到黏腻的臀缝中间,在红肿充血的入口若有似无地勾留了一下,顿时引得对方身子一紧,师映川深邃幽暗的赤眸中泛起慵懒的笑色,道:“……有点弄伤你了。”

晏勾辰伏在枕间,微微喘息道:“还好,歇一会儿就是了……”师映川俯身压在他背上,牙齿咬住他的耳垂,道:“我们两个人在一起,有十多年了罢。”

他语调温和,声音如同流水一般清亮悦耳,尽管已是耳鬓厮磨多年,晏勾辰也还是忍不住心中一荡,随口道:“是啊,也快二十年了。”师映川脸色平和,手指插在男子散乱的发髻中,揉按着被汗水弄湿的头皮:“我是看着你从一个皇子一步步走到今天,现在想来,真有不少感慨,回首过往,真的恍若一梦。”

听他这么一说,晏勾辰心中也是思绪起伏,颇有感慨,一时间却是说不出话来,师映川这时披衣而起,道:“今晚就留宿在我这里罢。”晏勾辰道:“好。”说着,不觉扭头去看师映川,只见对方身材高大,容颜绝美,再不是当年初见时的平凡男孩模样,想到两人这些年来一路互相扶持走到今天,终于创下这个局面,心中不禁柔软起来,但下一刻,却又想到现在天下已经即将在手,基本上再无人可以对抗,一切都在掌握中,然而真到那一天,自己就真的再没有任何担心了么?不是的,因为还有这个人,这个一直以来给了自己坚强依靠的同时,又仿佛一座大山般压在头顶上的男人……晏勾辰闭上眼,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性格与思考问题的方式,尤其是随着地位的变化,权势的上升,力量的增强等等,对待同样的事物就会有了与从前不同的看法,许多事已经无关正义与邪恶,情感与理智,而是成为了权衡利弊与计算得失,而自己,也不例外。

这世上也许从来就只有共患难,而不能有同安乐罢……晏勾辰默默想着,他知道当所有的一切都尘埃落定之后,也许就是矛盾与利益冲突爆发的时刻,到那时,究竟要何去何从?他看了一眼正扎起一头散乱长发的师映川,心中忽地茫然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