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江楼目光复杂,道:“因为我会恐惧,害怕在知道真相之后,也许,会失去你。 ”

师映川万万不曾想过对方会说出如此一番话来,竟是让人避无可避,将一直以来彼此都默契地从来不提的事情一下子就以最直白的话语掀了出来,不留半点腾挪的余地,一时间他不由得怔住了,脸色微微变化,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将猝不及防的他狠狠冲击,那是苦与甜交织,此刻连江楼与他近在咫尺,与平时沉稳平静的样子不同,这个时候,这个男人某种真实的情绪就透过眼角眉梢都泄露了出来,复杂,又有不安,甚至可以说是近似软弱,然而那黑色眼眸中的爱意,却远比星辰都来得动人,这样的连江楼让师映川感到陌生,同时偏偏又被那双黑眸之中的深沉情意所陷,是甜蜜的诱惑,令人无法自拔,曾几何时,他想过很多种情况,想过连江楼一意追问从前之事时,自己应该怎样回答,也想过万一连江楼通过什么渠道得知了两人从前的恩怨,自己要如何应对,如此种种,他都早已经想好了对策,但在此时,此刻,师映川突然就意识到自己究竟是多么的愚蠢,这个男人没有做出他预料中的任何事,没有任何的犹豫或不甘,只是简简单单地告诉他,我什么也不要知道了,因为我怕失去你。

师映川定定凝视着这个人,有些沉迷地望着,眼神复杂难言,瞳孔之中依稀有幽芒流转,充分展现出他此刻心情的不平静,就在这一刻,他无比真切地体会到这个男人对他的爱意,比两个人在缠绵的时候还要深刻得多,师映川没有说话,似乎也不需要说了,因为无论之后他说什么,双方都不会有心思再听,此刻师映川表面平静,心中却仿佛平地里刮起狂风,把一切的冷静和理智,一切的权衡和谨慎,都狠狠撕扯得支离破碎,这个时候,师映川只觉得心念圆转如意,虽与对方素来情意深深,但此时正面直对这样的深沉剖白,还是有一种说不清的滋味在心中涌动,这让师映川难以从容应对,就在这时,一道紫光自远处飞回,自动扣在他的手臂上,师映川这才仿佛回过神来,他盯着连江楼的脸,映着月光清辉,对方那温柔的眸光仿佛能够直照入心底,师映川忽然就笑了起来,也许连他自己也没有听出来,这笑声中那种无法自持的味道,他眯起了眼睛,仿佛是被漫天星光刺得只能如此,又仿佛浑然不察,只低声叹着:“……只不过是一些情人之间常见的情话罢了,我这样的人,什么没见过?又不是那些年少无知的小鬼头,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现在这颗心,竟是跳得这么厉害?”

他说着,以手扶额,又像是自嘲又像是欢喜,似乎在自言自语:“不过是……不过是……该死,我为什么这样矫情起来了,都怪你。”师映川的嘴角微微抽搐两下,终于还是抛去了那一点些微的自矜,愉快地大笑起来,他灵活如蛇的身体开始绞缠住连江楼,一点一点地绞紧,手臂抱住男人的头颅,目光柔和又贪婪地攫视着对方,这亲密无间的人,仿佛想要将其融入到血肉里去,他的嘴唇在那高挺的鼻梁上缓缓游移,与一般人相较,他的唇要显得略丰润些,柔柔软软的样子,但事实上却很有力,这样吻着,一路烙下滚烫的印记,哪怕是对方面部最细微的那些细节,也都被他牢牢记住,这一瞬间,师映川的心情终究是颇不平静,是一种迷醉的感觉,他感受着自己的心跳,叹息般地吐露出愉悦的声音,凑在对方的耳畔,语气平平淡淡,但却是前所未有地认真,他将热热的呼吸搔在对方的耳朵里,郑重道:“你不会失去我的,我保证,我们永远会在一起,我永远都属于你,就像你永远也属于我一样……”

伴随着这魔咒一般的喃喃低语,两人的身形重新纠缠着缓缓沉入水中,未几,连江楼独自一人再次浮出水面,他上了岸,将衣物穿戴整齐,坐在湖边的一块较为平整的大石上,又过了将近一个时辰,远处的湖水忽然微微沸腾起来,颜色也变得古怪,仿佛透出了暗红的血色,倒映着天上明月,愈发地诡异,幽暗而深沉,乍一看去,竟给人一种浓稠如血浆般的错觉,一股隐而不发的强大气魄正不断从中逸散出来,下一刻,一道身影破开水面,既而长长吁了一口气,睁开双眼,浮在水上,而周围的一切也就此恢复如常,湖水清清,那人大笑起来,握了握双拳,全身上下那种澎湃无尽的生机,那种仿佛能够摧毁一切的强大感觉,绝对的力量,令人无比迷醉,感到无比的充实,仿佛上了瘾似的,戒不掉,于是不禁叹道:“痛快……”随即目光向岸上一扫,明眸顾盼,便向着连江楼所在的地方游了过去,待到了面前,见对方面上一派醇厚温润之色,英俊的脸孔在朦胧月影中十分柔和,清清濯然,就笑道:“这里一直都是个不错的练功所在,又安静,景色又好,偶尔在此幽会放纵一番,也是别有滋味。”

连江楼伸手拉他上来,坐在自己身边,一时间两人俱有所感,不由得相视莞尔,连江楼绽放出了一丝笑容,低头凝视对方,在那额间轻轻烙下一吻。

四下一片寂寂,夜风萧瑟而过,两人坐了一阵,连江楼抚摸着师映川的长发,细细体味着那丝绒一般的质感,道:“要回去么?”师映川惬意地歪在他怀里,闭眼道:“再坐会儿。”连江楼没有反对,只是微微一笑,手指轻柔地摩挲着对方精致傲慢的下巴,就像是在逗弄一只懒洋洋的猫,眼中满是熠熠的迷人光彩,师映川看他一眼,并不介意男人这样的行为,反而随之闭上眼,享受着这并不让人反感的抚慰,不过这种行为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对方改变了主意,或者说已经并不满足于这样简单的亲昵,将唇贴了上来,师映川也不拒绝,只迎合着,于唇齿纠缠之间发出含糊的低笑,说道:“让我看看你有没有长进……”

月色下,一对恋人相拥着缠绵亲昵,师映川专心于在对方的口中攻城略地,鲜红的舌头逐一细细舔过男人的齿列乃至牙龈,一面自鼻腔中发出引人酥麻的声音,布满鳞甲的手抓紧了对方结实的手臂,将身体紧抵在对方怀中,一面用灵活的下半身缠住了这具雄健的男体,连江楼在**手段上远不如他,被他放肆地吸住舌头,尽情耍弄,半晌,师映川才慢慢地移开唇,又轻啄了一下那坚毅的下巴,目光仔细逡巡着爱人浓黑的剑眉,高挺的鼻梁,以及被反复亲吻而微红的唇,这种心情真的很奇怪,就好象抱着一件宝贝,窃喜又得意,他克制着心底蠢蠢欲动的念头,一根手指轻轻触着那两瓣濡湿的薄唇,道:“有件事我要告诉你。”

连江楼整个人很放松的样子,似乎还在回味着方才的热吻滋味,道:“你说。”师映川盯着他,入目处,正是那张让自己爱之不尽的面孔,沉静却温柔,这一点,在只有两人相处的时候,便再无掩饰,师映川略一沉吟,随即眉毛轻挑,就有些不怀好意地说道:“我前天发现,这具身子……”他顿一顿,故意卖了个关子,然后才接着道:“这身体,已经可以人事了。”

这个消息显然很令人意外,就算是连江楼这样沉稳的性子,也不免微一怔忡,师映川低笑道:“比我想象中要早了些,虽然怀孕还不行,可能还需要一些年,但亲近你却是可以了……所以,如果我说现在我想要你,你可愿意?”一面说,一面仔细审视着那深邃的黑色眼瞳,似是想要以此探知对方的真实想法,对此,连江楼只迟疑了一瞬,便道:“自然可以。”

说这话的时候,这个男人的脸上是坦荡认真的神情,并无勉强之色,原来世间真有这样的人,一旦爱上了,就会全身心地给予。师映川不知怎么,突然间就有些情热如沸,双唇紧抿地看着对方,脸上的表情也渐渐变得郑重起来,因为连江楼说这番话时的平静笃定神情,令他生出根本不可以也不应该用随意的态度来应对的感觉,到了这个境地,言语已是多余,师映川毫不犹豫地一下子牢牢把住连江楼的一只手腕,俯身相就,连江楼放软强健的身躯,尽量让自己表现得自然一些,好在彼此多年夫妻,对方十分熟悉他的身体,知道怎么做可以令他得到熨帖的享受,很快就让他浑身发起热来,不过这一切在身下某处被小心试探着接触的一刻,就立时崩解,陌生的感觉让连江楼极不习惯,本能地绷紧了全身的肌肉,但立刻又生生按捺住自己,而他这种生涩且抗拒的反应也让师映川暂时停下,精致的眉毛有些谨慎地微微蜷曲起来,体贴问道:“……不喜欢么?”

周围月光如银,湖水拍岸,静谧而深沉,连江楼重重吐了一口气,克制住自己,沉声道:“不碍事,你继续。”师映川低头看他,记忆中只有在这个人还是赵青主的时候,自己才品尝过对方的身体,这一世,却是还不曾真正占有过这个人,一思至此,心头顿时火烧火燎一般,再没有什么自持,伸手虚抓,已将之前丢在岸上的一堆衣物摄来,从中摸出一只小瓶,打开塞子,连江楼闻到那熟悉的味道,便皱了皱眉:“怎么随身带着这个。”师映川顿时笑得狡黠,就如同一只偷到小鸡的狐狸,道:“因为我早就打算好要这么做了,所以早早准备在身上,不然岂不是弄伤了你?要是第一次就弄得你不爽利,以后再不喜欢让我近身怎么办。”连江楼闻言一哂,就有些哭笑不得的感觉,他揽住爱人纤细的腰肢:“你向来都是这般狡猾。”

月光下,两个相爱的人拥抱在一起,徐徐缠绵起来,这一番纵情仿佛无休无止,也许因为这是渴望了太久的事情罢,现在终于实现,使得原本冷静理智的师映川根本没有办法控制自己,全身都颤栗起来,直到不可自制的地步,只知一味攻占着这具梦寐以求的成熟身体,他有无穷无尽的风流手段,挑起的热意比岩浆还要炽热更多,也许唯一有些不太尽如人意的便是连江楼的反应,没有任何的刻意迎合,只是被动承受,朴拙地敞开身体任他为所欲为,但当师映川看着男人因不适而微拧的眉头,隐忍而浮现出一层红晕的英俊面庞时,他就完全不在意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了,满脑子只想着与这个人彻底融为一体,师映川恍惚间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头从内到外都着了火的兽,而身下的连江楼就是一汪最清凉的湖水,可以浇灭自己心底的火,原来真正的渴望就是这样,不需要任何花巧手段,不需要任何殷切引诱,只要看这个人一眼,就会为之迷乱疯狂……

如果说一开始还是温柔款款,但到了后来,一切都变得失控,不可遏止,纤细的身躯反复纠缠着身下高大的男人,喉间发出野兽般激昂而又贪婪的声音,仿佛食髓知味一般,不肯松开一丝一毫,在极致的欢愉中彻底迷失,每索取一分,心中便有一分柔情增添,满心满眼都是欢喜不尽,而在这愉悦之外,又有仿佛苦尽甘来一般的酸涩幸福之感,汹涌涨满了整个心田,红眸的妖魔缠紧了黑瞳的爱人,做着最古老最原始的行为,如饮海水,越喝越渴,而越渴就越要喝,直到刚刚能够人事的青稚身体发泄之后,暂时没有办法立刻继续攻占这具成熟的男性身躯时,这才终于不甘不愿地松弛下来,却还紧紧抱着爱人被啃咬得红迹斑斑的身躯,不断亲吻,不耐烦地等待着自己身体的恢复,好得以再次体会那美好到不可言说的滋味。

“真是……无与伦比的的享受啊……真的是好久都没有这样了……”久久之后,一切归于平静,师映川的气息略微加重了些,如此感叹着,用迷醉而温情的眼神逡巡着身下的人,心底漾开无尽的幸福感,与他相比,此时连江楼的样子就有些狼狈许多,黑发散乱着,强健的身躯覆满了深深浅浅的痕迹,脸上红晕未褪,眼角也隐藏着丝丝倦怠之意,师映川将雪白的脸孔埋进对方胸前,满足地叹息道:“抱歉,我是完全忘情了,但我真的忍不住……你不知道,我等这一天究竟等了多么久……江楼,江楼啊……”

此时连江楼全身放松下来,抱住师映川微凉的身体,自身的暖意通过肌肤之间的接触传递过去,耳中听到对方软语低柔,尽管某处十分不适,甚至已经麻木了,但还是有着比往日里更深浓的爱意涌上心头,淡然道:“无妨,以后你若想如此,便与我说就是,无非小事而已。”此时两人全身都散发着欢情过后所特有的幽幽柔靡气味,师映川闻言抬起头来,笑容满面地道:“下回我会克制些。”连江楼微哂:“你认为,这话可信?”师映川笑道:“也对,男人这方面的话,一向都不能当真的。”却又面露暧昧之色,以手轻轻在连江楼胸前划着圈,促狭道:“方才你虽然不太习惯,但到了后来,明明你也很享受的……怎么样,我的本事比起你来,要好得多罢?”连江楼并不曾有什么尴尬难堪之色,反而坦然道:“我的确不及你。”师映川轻笑道:“既然你自己都承认了,那么以后,这种事情还是多让我来就好,能者多劳么。”

两人温存说笑几句,尽管之前一番纵情,但以两人的修为,体力并未消耗多少,无非是耗些精力罢了,就算是连江楼,也不过是那一处受些伤损而已,其他倒也无碍,一时两人双双入水洗净身体,上岸穿戴整齐,师映川放出北斗七剑,御剑载着两人径直返回云霄城。

尽管师映川御剑速度极快,但由于路途遥远,所以当回到寝宫时,天已经微亮,师映川细心替连江楼上了药,又让人送来一些清淡的食物,亲手喂给对方,不过两人虽是夫妻,但连江楼对这种明显过于亲密关怀的举动显然不是很适应,道:“你不必这样,我不习惯。”

师映川却是置若罔闻,他眉梢眼角之间都带着满满洋溢的笑意,抓住连江楼的手贴在自己脸上,道:“你不明白,你对于我的意义……”连江楼另一只手在他额头上不轻不重地凿了个暴栗,笑而不语,师映川亦笑,此刻他心中尽是难以形容的快乐,就好象得到了一件稀世珍宝,想要骄傲地告诉所有人,但又恨不得紧紧藏住,不让任何人知道,这样的心理,又矛盾又雀跃,令师映川觉得自己简直就像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年轻人,这让他觉得有点尴尬又有点好笑,他握住连江楼的手,想把这个男人抱在怀里,但又觉得被对方抱在怀里应该也不错,总而言之,此时的师映川,的的确确就是处于这样的一个不正常状态当中,连江楼似乎也已经发现自己对此无能为力,于是也就听之任之,午间师映川亲自下厨,做了几个连江楼喜欢的菜,陪着对方吃了这顿饭,饭后不久,师映川就像是那种初尝禁果的少年一般,缠着连江楼又是一番**,这才罢休。

下午师倾涯来到师映川的寝宫时,一进门就见师映川正歪在一张方榻上,裹着一件黑色锦衣,虽然衣袍宽大,但仍然看得出体态纤细,身量未足,面前放着一尊小香炉,里面不知道焚的是什么香,飘出缕缕淡紫色的烟雾,香气沁人心脾,师映川置身于这袅袅雾霭之中,如在云端一般,此刻他闭目似在假寐,那紫烟被他吸入到口鼻中,再吐出来时,颜色就淡了许多,师倾涯也不开口打扰,只轻轻坐下静候,过了一会儿,师映川才缓缓睁开眼睛,右手在香炉上一按,熄灭了里面的烟,说道:“看你的气色,身上的伤应该已经调养得差不多了。”

师倾涯应道:“是,儿子的伤已经无碍了。”父子两人随意说了几句话,后来师映川便问道:“……上回跟你说的那些,都领悟了?”他的年纪虽然已经不小,但受身体所限,也不会有什么老气横秋的样子,而且他本身性情就随意些,平时也不大在晚辈面前故意端着长辈架子,偶尔说笑也不是没有,不过在督促晚辈修行方面,就必然是一丝不苟的,甚至谈得上严厉,因此师倾涯在这个问题上从来不敢含糊,当下就点了点头,一五一十地道:“是,儿子虽然不敢说融会贯通,但也算得上是吃透了。”

师映川眼中就有了些微的满意之色,道:“不错,你的悟性还是很拔尖的。”师倾涯深吸一口气,顿了顿,就道:“儿子有一事想求父亲。”师映川看他一眼,道:“你说。”师倾涯斟酌了一下,没有马上开口,而是先给师映川倒了茶,既而望着父亲那张平静的面孔,一字一句地道:“儿子知道这样说会很贪心,但还是想问父亲,可有让儿子尽快提升自己的法子么?”

师映川闻言,眉头微微一动,他拿起茶杯,慢慢呷着茶,神色平淡,一直都不言声,师倾涯则是一直望着他,静静等待着,末了,师映川放下杯子,似笑非笑地看了男子一眼,道:“怎么,就因为上次的事情,便一直耿耿于怀到现在?”也许是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的缘故,师倾涯倒不像是最开始时那样怒意不平了,在听到师映川这样问之后,便只是微微欠身,道:“儿子只是从那件事当中发现一个道理,在有的时候,平日里引以为豪的出身,滔天的权势,数之不尽的财富,这些都是假的,在某些场合根本毫无用处,在特定的环境中帮不到你一丝一毫,唯有真正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力量,没有任何人能够剥夺,在任何时间任何人面前都不会打折扣,这一次是对方慑于父亲的威名才不得不对儿子留手,但下一次呢,谁能够保证每一回都会这样?儿子不愿意将自己的安危,永远寄托在别人身上!”

师倾涯一番话说得沉稳坚实,他的眼神此刻看似纷乱,实则脉络分明,之前发生的那一幕幕再一次地于脑海中翻腾,那血腥的场面,那惨叫,曾经师映川以为自己是一个无所畏惧的人,当然,他确实也有这样的底气,尊贵之极的出身,自幼受到最好的教导,无数资源都向他倾斜,似乎没有什么是他做不到或者得不到的,然而就在那一天,他才如此强烈而清晰地认识到一件事,那就是在剥去自身一切附加的光环之后,他就只是一个叫作师倾涯的年轻男人而已,再多的财富,再庞大的权势,再高贵的身份,在有些时候也都不能对他起到任何作用,到最后,真正可靠的只有自身具备的实力,只有这个,才是无论什么时候都会跟随自己、保护自己的倚靠!

师映川看着儿子,知道这次的事情就像是一颗种子,潜在师倾涯的心底慢慢地生根发芽,他了解这种心态,就道:“你从小到大,虽然足够刻苦努力,但从真正意义上来说,你并没有受过什么大的挫折,所以我很理解你现在的心情,不过你可知道你父亲我之所以能够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又有多么不易?回顾往昔,曾经多少次我被人打得像条狗一样,又有多少次在生死线上挣扎,你可又知道我为了得到力量,都付出了什么?”

说到此处,师映川不由得就想起旧事,尽管时隔多年,但现在想起,仍然微微心痛,他看着师倾涯年轻的面孔,忽然就一哂,眼神却冰凝起来,道:“力量?那么我来问你,为了这个,你可以付出所有么?愿意付出你拥有的任何东西么?甚至包括……你的亲生骨肉?”师映川不是没有想过将《血婴经》日后传授给自己的后代,但问题是此法所需要的条件很是苛刻的,先决条件就是要牺牲自己腹中亲生骨肉的性命,寻常人有几个做得出来?即便狠得下这个心肠,但这也只是最基本的要求罢了,剩下的还需要极佳的悟性,以及足够的资质,还有就是实力至少也要达到半步宗师修为,这些想要全部满足,谈何容易?师倾涯的悟性与实力虽然达到了标准,而且就算他真舍得自己的骨肉,但问题是,他的资质却是不够!诚然与一般武者相比,师倾涯已经是天赋卓绝,但他终究不及师映川,他是没有晋升五气朝元境界的希望的,即使用了此法,也只是可以晋升宗师罢了,而这是师倾涯靠着自己就可以实现的事情,哪怕练了这门魔功也只不过是把时间提前几年罢了,根本不值得付出这样的代价,这也是师映川从不提此事的根本原因。

听到这话的师倾涯陡然一震,目光微愕地定定望向师映川,但他也没往深处想,只以为师映川是以此形容自己需要付出的代价极大而已,这时就见师映川摇了摇头,道:“这世上从来不存在真正的捷径,就算有,也势必是要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我可以告诉你,我的确有办法让你在一年后就成功突破,但是二郎,你要为此付出的东西,决不是你可以承受。”

师倾涯听了,久久沉默不语,脑中闪过许多念头,半晌,才重重一吐气,叹道:“是儿子急躁了……就像父亲说的那样,我没有真正经历过挫折,所以一时就难免心态失衡,这是我的不是。”此刻他说话的语气与刚才很有些区别,变得沉稳而冷静起来,师映川见状,笑了笑,道:“年轻人不怕偶尔遇到挫折,反而怕一直都是顺风顺水,有着过于顺利的人生,这样其实才是真正对一个人的成长很不利的事情。”

父子二人说了会儿话,师倾涯调整心态,其后便向师映川请教了一些修行上的问题,师映川都详细解答了,师倾涯没有在这里逗留太久,等到一些问题都得到圆满的解答之后,就打算离开,因为他早已发现这里除了他们父子两人以及坐在角落里的宝相龙树之外,还有旁人,虽是没有看到,但显然那只会是连江楼,因此师倾涯不愿在这里碍眼,便出去了。

师倾涯离开之后,师映川便重新点燃香炉里的香料,继续吸食从中溢出的紫烟,直到里面的东西燃烧殆尽,他才下了方榻,一时转过屏风,掀开珠帘进去,见连江楼还在午睡,脸上不自觉地就露出了浅浅的笑容,来到床前,一只手轻抚了一下对方的头发,真是越看越爱,再想起两人之前的缠绵,心头不免火热,一时简直恨不得将面前这个人吃进肚子里,这样想着,师映川不禁失笑,这时一只手却忽然在他的额头上弹了一记,连江楼眼睛睁开,一面坐起身来,拿过一旁的外衣披了,师映川便为其整理衣带,连江楼目光在他身上罩住,道:“……有件事我要与你说。”师映川笑道:“什么事?说来听听。”

连江楼脸上似有一丝极微妙的表情浮现,紧接着就变成笃定,口唇开合间,便是一句清晰到极致的话语流出:“……无论是左优昙还是皇皇碧鸟,你不能与他们再有肌肤之亲。”

师映川听了这话,愣了愣,随即就仿佛是听到了一个极好笑的笑话一样,几乎想要捧腹大笑了,好在他总算没真的笑出来,只摆了摆手,道:“就这个?”说话间,一方面心里明镜一般,知道从前也还罢了,自己这身体毕竟有心无力,但因为自己现在已经能够人事,所以连江楼才这样迫不及待地宣布‘家法’……念头这样转着,师映川就有些忍俊不禁,他轻轻一捏连江楼的脸颊,笑吟吟道:“我哪敢啊,平日里去见他们,说说话,你就吃醋,要是真做了那档子事,你还不得杀了我?”连江楼淡淡看他,说道:“他二人一个是你妻子,一个是你自幼心腹,我知道此事是苛刻无理,但这种事终需开诚布公,让你明确知道我的想法。”

连江楼此时情态虽作平淡,但绝对没有真的无所谓的意思,反而认真得很,并且语气态度表明了这不是商量,而是要求,师映川一向是霸道自我之极的人,换作旁人这样,他早就恼了,但连江楼如此要求,他却是笑着举手告饶,道:“好了,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岂会不听你的话?我保证,以后除了你,决不碰第二个人,这下你可该放心了罢。”说着,抱住连江楼,唇边分明就是清澈透骨的笑意,柔声道:“你的心,我都清楚,你只管放心就是了。”

……

云霄城,圣武帝宫。

师映川从噩梦中醒来的时候,身边的连江楼也同时被他所惊醒,当看到师映川额头满是冷汗之际,连江楼便坐起身来,将神色微微恍惚的师映川抱进怀里,关切道:“……怎么了?”

两人的身上还残留着夜间放纵的痕迹,师映川定一定神,一手抹去冷汗,声音微哑道:“没什么,只是做了个噩梦……”连江楼这才放下心来,安慰道:“不过一个梦而已,都是假的。”师映川闭上眼,顺从地偎依在男人宽厚坚实的胸前,低声道:“嗯,只是一个梦罢了……”

两人静静相拥,过了一会儿,师映川似乎已经彻底恢复了平静,微笑道:“说起来,我已经很久没有做过梦了,这种感觉,都已经陌生起来了。”连江楼拍了拍他光洁如玉的背,道:“这么晚了,继续睡罢。”师映川懒洋洋地把玩着连江楼的一缕头发,道:“算了,不睡了……”他忽然带点邪气地一笑,手指暧昧地划过连江楼的胸口:“不如,我们做点更有意义的事?”

连江楼一向都对师映川可以说是言听计从,几乎到了无条件溺爱的地步,师映川既然表示出了意愿,他自然不会拒绝,一时两人搂抱在一起,渐渐入港,但就在这时,突然外面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因恐惧而带着尖利哭腔的声音道:“……君上,君上!承恩宗的急报!”

一出缠绵就此被生生打断,但师映川并没有愤怒的意思,因为他很清楚,在这个时候还会被通传进来的,必是极重大之事,一时间师映川披衣而起,几步从内殿走出,沉声道:“进来说清楚!”

片刻,外面那人几乎是踉跄着进来,扑倒在师映川面前,头颅死死抵着地面,不敢抬起,只战战兢兢地道:“君上节哀,大公子……薨了!”

师映川猛地僵住了,他似是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盯住那人瑟瑟发抖的身体,半晌,才一字一句地道:“你说什么?”那人只觉得全身都仿佛被浸在了冰水里,几乎快要发不出声音,死命咬牙之下,才终于让自己说出语调尖利得几乎失真的话来:“大公子闭关晋升失败,药石无救,现已……身亡!白长老请君上赶往承恩宗,主持大局!”

对方所说的每一个字都仿佛钢针一般狠狠刺痛耳膜,师映川有片刻的眩晕,他闭上眼,似乎想让自己冷静下来,侍从依旧跪在地上,不敢发出丝毫声音,而这时闻声而来的连江楼也已走到了师映川的身旁,将他轻缓却坚决地拥进怀里,好象是借此传递给他一点可以支撑的力量。

师映川久久没有出声,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他才终于缓缓攥紧了拳头,却没有睁眼,低声道:“去安排罢……本座,亲自去送那孩子一程。”

……

皇宫。深秋时分的夜晚,清风瑟瑟,带着几分肃杀之感,偶尔几声鸟啼,平添森森冷意。

晏长河自御书房出来,见天空铅沉,知道快要下雨,不过看样子显然不会下得大了,于是便对外面等候的内侍道:“叫车驾回去罢,不必接孤回东宫,你去取一把伞来,孤自己撑伞走回去,细雨独行,倒也有几分情趣。”那内侍得了话,便忙忙地去办了,一时油纸伞取了来,晏长河拿在手里,就沿着路向前走去,这样的夜晚虽然没有什么明亮的月光星色,但宫中灯火处处,倒也足够照亮了,远处自有心腹死士吊在后头隐蔽处,负责着帝国太子的安全。

没有走多久,果然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细蒙蒙的雨丝扑在脸上,十分清凉,晏长河张开手里的伞,仍旧走着,但这时却见远处有人自一小片竹林中走来,身材修长,一身雪白的长袍,肌肤亦是雪白,身姿挺拔之极,几乎与身旁笔直的瘦竹一般无二,晏长河乍一见到那人的眼睛,在如此完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两人目光相触,顿时就仿佛有什么东西突然闯入脑海,就像是一把锋利长剑,狠狠地一刺,晏长河整个人蓦地一激灵,当即全身都清寒透髓。

那人长眉入鬓,眼睛冷而亮,如宝剑寒光四射,精致的眼角隐隐含煞,却又有着寂灭的暗沉气息,冷漠间自有一份旁人无法模仿的孤傲,不需形容他是如何容貌如何装扮,因为他本身就是这片夜色中最亮烈的一抹色彩,隐隐流动着,晏长河见到此人,一瞬间仿佛有时光倒回之感,如此相象的容貌,略微近似的气质,恍惚是当年对某人惊鸿一瞥,他大脑中先是一片朦胧的空白,但随即就是一股子极凉之意冲刷,只因那人眼中是灿耀如星河般的辉色,目光投来,就像是一把锋芒毕露的宝剑割在了肌肤表面,然后徐徐掠过,刺得面皮微疼,就好象真的带出了细微的血痕,与此同时,冷浸浸森狞狞的寒意就直透天灵,像是兜头罩下了一盆冰水也似,顿时令让晏长河立刻恢复了清明,他瞬间稳住心神,便在此时,就响起了一个清冷悠然的声音,纵然彼此距离尚有十余丈,却也仿佛就是在耳边说出一般:“……晏长河。”

此时晏长河已经恢复平日里的自然态度,向对方拱一拱手,道:“季先生。”对方的存在直到如今都还算是一件机密之事,不过晏长河身为太子,自然不会不知晓此事,一时季玄婴站在夜色中,神色清冷疏离,眉宇间蕴含着淡淡然然的冷色,哪怕他的眼睛在看着你,却也给人一种‘他根本没有看我’的感觉,那是视其他人如无物的冷淡,仿佛没有谁可以进入到他的视线当中一样,晏长河看着男子那与另一个人相似的俊美面容,心中有如长风乍起,吹开一湖涟漪,他克制着这种情绪,让自己看起来一如平时,道:“季先生这是要去见父皇?”

季玄婴闻言,就看了晏长河一眼,没有回答什么,但他目光这看似随意的一扫,不知道为什么,却好象是凭空激起了一波震荡,只须这样一眼看去,就让晏长河有一种自己心底最隐秘的角落被发掘的错觉,仿佛自己在这个男人眼中,没有任何秘密可言,若是其他人给他这种感觉,晏长河必是十分不快的,甚至会愤怒,他是帝国皇储,高高在上,岂容心思被人窥探,但现在面前是这个人,尽管平时接触十分寥寥,晏长河却发现自己无法对此人产生恶感,也许,这是因为对方是‘那个人’的生父的缘故么?这是他脑海当中最先闪过的念头。

秋风萧凉,淡淡吹拂而过,星星点点的灯火中,季玄婴白衣如雪,黑发结髻,眉心一点殷红如血,晏长河看着,不由得有片刻的恍惚,这世间公认的最美之人是师映川,对于曾经长年与其接触的晏长河而言,自然不会再有什么人在容貌上让他看得出神,故而季玄婴虽然是顶级的美男子,但与师映川那夺天地造化的神秀相比,还是不如,然而此时终究不同,晏长河看着他,心中就浮现出一个念头:多年不见,那人现在的样子,是否便是如此?

正当这时,季玄婴也已经走近了,未撑伞,但蒙蒙细雨却不能侵入到他身周,他神情淡漠,那从骨子里穿透出来的气度,不故意显露更不故意张扬,但无形之间,却足以让人移不开视线,只是眼神却冷澈似冰泉,若有人与其对视片刻,不管心中想法如何,必是心生寒意,就见他看了一眼晏长河,道:“……看你现在的眼神,是因为见到我,所以想到了倾涯?”

没有任何委婉遮饰,没有丝毫铺设前奏,就这么直接说出要问的话,仿佛寒意直透入脑,果然是剑心通明的人物,晏长河对此微一顿滞,随即心底最深处的东西就仿佛被打开了闸门一般,一股脑儿地倾泄了出来,当年无数与那人在一起时的情景,那些记忆深刻的画面,都就此被再次一一翻阅,他深吸一口气,周围微有细雨落下,空气很是清凉,就沉默体会着这样的感受,过了一阵,才道:“是,季先生与他很像,我见到你,就好象是又看到了他……”

夜色凄迷,雨丝如雾,如此场景,潜移默化地让人更容易放下心防,季玄婴如有所感,微眯起眼,道:“你对倾涯,还有念想。”晏长河无奈一哂,却恰好迎上男子的目光,顿时莫名的感觉,好象很不愿意在此人面前说任何言不由衷的话,于是他便点了点头,苦笑道:“这是自然。直到如今,我真正所思所想的,从来都只有他一个人。”季玄婴表情依旧冷漠,道:“既然如此,为何当初又要与他分开。”

晏长河听着这话,脸上一阵火热,一阵冰凉,有那么一瞬间,他就觉得自己是被剖开了站在对方面前,对方说得一点也没错,既然那么喜欢,那么不舍,为何却是在当初采取了不作为的方式?自己若是真的那样深爱,应该会抛下一切追随爱人的罢?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嘴里说着思念的话,却在这些年里有条不紊地生活下去,心安理得地纳了一个又一个女人,甚至做了父亲!是,他确实可以说自己是不得已,但他更知道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承担后果,没有人会同情他,他自己最清楚,此刻的自己甚至隐隐有些恼羞成怒,这是因为对方只用了一句话,就使得自己将人性阴暗的一面暴露在了别人面前。

心中涌起无尽负面情绪,堆叠着将脑子塞得满满的,此时晏长河唯一能够确定的是,这些并不纯粹是愤怒羞愧这样的心情,里面还掺有着许多连自己也辨别不明的东西,混乱地搅在一起,然而现实种种却仿佛是一张结实无比的大网,无论这些负面情绪如何强烈,终究都要被攥握其中,一时间晏长河突然就觉得憋屈之极,很快又演化成愤怒,一股已经压抑了许多年的男人血性仿佛火山深处喷涌出来的岩浆一般,再也克制不住地爆出来,直贯大脑,他的脸孔就此微微扭曲起来,低低笑了两声,这才沉声道:“我自然不想与他分开,但除此之外,我又能如何?是要我放弃一切吗?我做不到,而当年的他,也做不到!他也一样没有选择我!”

被刻意压低声音但却无法掩饰其中激昂情绪的一番话就此说出,甚至有几分咄咄逼人,然而白衣黑发的季玄婴却只是看了晏长河一眼,淡淡地说了一句:“……这就是你的理由?”

一句话便让晏长河面色微青,不是因为对方态度上的蔑视,而是因为他突然发现自己够虚伪,刚才那番话,不过是为自己无能的辩解,包括因此而恼羞成怒的反咬与指责,以缓解自己内心深处的愧意和不甘,他心情不明地看着季玄婴,想必在这个男人眼里,自己刚才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不过就是一场拙劣的表演罢了!

一时间晏长河不知是羞愤还是难堪,若换了一个人也还罢了,偏偏对方却是那人的父亲,就使得这种感觉被无限放大,痛苦也就自然而然地伴随而生,就在这时,却见季玄婴青丝整齐挽髻,修长身躯披着雪色衣裳,整个人似乎融在夜色之中,眉毛修长斜飞,眼神清厉,整个人散发着一种冷酷又睥睨的气质,道:“身为男儿,自当顶天立地,既然放不下,就去将他抢到身边,为此可以不择手段,像你这般自怨自艾,无非是懦弱逃避之举,当初你若放弃一切追随于他,固然令人佩服,但即便你最终放弃,也是人之常情,只要你在作出选择之后,不管未来会怎样,都无论如何也不会再动摇,虽百死而不悔,如此一来,倒也不失大丈夫本色。然而,你根本做不到这一点,无论当初你怎样选择,到后来都一样会后悔,怨愤,不甘。”

季玄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子,毫不留情地在晏长河的心头疮疤处划下一道道血淋淋的伤口,晏长河紧紧咬着牙,却发现自己根本无可辩驳,更没有底气反驳对方的话,而就在这个时候,季玄婴负手走来,他面上依旧平静如水,边走边道:“虽然当年与李伏波并不和睦,但有一件事,我是佩服他的,仅仅只是为了最后见那人一面,他可以万里奔袭赶回大都,悍然单枪匹马血战皇宫,如果时光可以倒流,让一切重来,给他再次选择的机会,他必是毫不犹豫地选择同样的那条路,哪怕他很清楚,一切并不会因此而改变一丝一毫。

季玄婴缓步前行,只一恍惚之间,就与晏长河擦肩而过,待晏长河再次定住心神,蓦地回身看去,却只是夜影茫茫,细雨霏霏,那一抹白衣仿佛就此消失于天地之间,再无形迹,晏长河突然间只觉得心脏微微刺痛,为了权势与身份,为了皇位,为了这些东西,当年他失去了心爱的人,如此,真的值得么?他这样扪心自问,却又有些愣住了,既而苦笑,因为他发现,自己也许是身处高位已久,又或者是当年还太稚嫩,当年与师倾涯分手后,下意识地选择了将对方忘记,可是却没有想到,自己内心深处却是如此重视两人之间的感情……思及至此,晏长河不禁喃喃道:“倾涯,若是再给我一次选择的机会,也许我……”

话未说完,晏长河却突然一只手捂住了面孔,低低而笑,任手中的伞掉落于地,细雨濡湿了衣发,是的,自己固然可以用许多冠冕堂皇的借口来说服自己,让自己心安理得,然而,那样不顾一切、赌上一切、只为了酣畅淋漓地奔向一个人的机会,很可能一生当中就只有那么一次,错过了,就永远不会再有了啊!

细雨如丝,打湿了男子华贵的外袍,半晌,晏长河缓缓松开捂住面庞的手,夜色中,他神情冷寂,眸子露出冰冷的神色,低声道:“倾涯,在将来的某一天,我必会成为自己人生的主宰,让我的人生再没有遗憾可言,不必再面对必须逼迫自己作出选择的局面,到那时……”

“到那时,这世间再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阻止我与你在一起,谁也不能阻止……倾涯,你注定永远成为我的人,为此,我可以付出一切代价……在所不惜!”

与此同时,雨夜中,季玄婴慢慢走着,方才与晏长河的一番对话让他想起很多东西,那也许就是回忆最本质的魅力罢,季玄婴知道如果真有可以重新选择的机会的话,自己依然还是会作出与当年一样的抉择,然而,若是可以换来一个机会,重温当年与那人之间的点点滴滴,那么,自己就算是付出再如何沉重的代价,也都认为值得,不过可惜的是,世间却从来都不存在‘如果’……季玄婴笑了笑,缓步走在雨中,他注定不会去重蹈那些人的覆辙,他从来都不会像宝相龙树以及千醉雪等人那样,可以为了一个人而不计得失地付出,自己可以放弃一切去爱一个人,甚至可以为此付出生命,但如果对方并不深爱着自己,自己无法得到完整的一份感情,那么,他宁可选择毁灭一切,就像当年那样,亲手将最爱之人毫不犹豫地葬送。

季玄婴走在细雨中,很快,他来到了御书房,径自入内,无人阻拦,此时晏勾辰正坐在黑色的龙案后,手里拿着一张薄绢在看,见季玄婴进来,脸上就闪过一丝古怪的表情,季玄婴自然捕捉到了这个变化,但他并不放在心上,只在一张椅子上坐下,等着晏勾辰开口,然而,今天的晏勾辰明显与往常不同,此时这个庞大帝国的统治者表情有些复杂,道:“原本是有些机密要务准备与你谈,不过,刚刚有一份急报送来……你看看罢。”

季玄婴微扬了修长的眉,略觉异样,但他还是从晏勾辰手中取过了那张薄绢,目光顺势扫在了上面,下一刻,清冷俊美的面孔陡然变色,薄绢上不过是寥寥一行字,却犹如大锤重重击在胸口:承恩宗季平琰,晋升失败,死!

……

承恩宗大宗正、师映川长子季平琰的死讯传出之后,很多人都对此十分惊愕,季平琰自幼天资不凡,人人都觉得他日后成为大宗师乃是顺理成章之事,然而却发生了这样的意外,不能不说这令人十分惋惜,不过,武道一途就是这样,没有人知道前方会出现什么,发生什么样的意外,既然选择了这条路,那就意味着自此再不能回头。

这一年的秋天,承恩宗之主,青元教主之子季平琰,短暂的一生如流星般划过天际,静静逝去,作为父亲的师映川亲赴承恩宗,主持长子的身后事,在下葬的前一晚,师映川摒退所有人,自己留在灵堂里,陪着已经永远长眠的长子。

大殿之中灯火幽幽,师映川站在棺木旁,看着躺在里面的儿子,季平琰穿着繁复的大服,头戴玉冠,那张与师映川相似的俊美面容上一片安寂,仿佛只是平稳地睡着了而已,师映川的手轻轻放在了儿子冰冷的脸上,季平琰是他的第一个孩子,虽然父子二人聚少离多,尤其季平琰执掌宗门之后,父子二人更是难得见面,但血脉天性,岂能断绝,他培养着这个孩子,以后他的一切都会由季平琰与师倾涯兄弟来继承,然而这个承载着他期望的长子,眼下就这样静静躺在棺木里,永远都不会睁开眼,再叫他一声父亲。

人生也许就像是一场戏,有的人已经谢幕,有的人还要继续在戏台上唱下去,师映川的手缓缓抚摩着季平琰的面庞,回想起记忆中有关对方的点点滴滴,一时间稳如磐石的手也不禁微微轻颤,此刻没有人能够看到他的眼角微湿,看到他一向高傲的面孔上那悲怆的神情,是的,他冷血,狠毒,他从不在意人命,可是,他却毕竟还是一个父亲啊!在失去了血脉相连的儿子时,他也会痛苦,也会伤心,终究,他也还是血肉之躯!

良久,师映川的神色渐渐平静下来,这时东方已露出了鱼肚白,再过一会儿,季平琰就该下葬了,从前断法宗历代宗正几乎都是将遗体留在当年被师映川发现的那处溶洞中,不过这次自然不同,师映川准备将季平琰葬在大光明峰上,与其同样早逝的伴侣梵劫心合陵而眠。

葬礼并不隆重,师映川并不让各宗派世家前来吊唁,甚至就连承恩宗内部的众多门人弟子,也不得参与其中,只有季平琰的亲朋好友才能够参加葬礼,也就是在这一天,数年没有音信的纪桃风尘仆仆赶来,她的身边跟着神色默默的向游宫,而同样多年不曾露面的纪妖师也在这一天来到了大光明峰,送自己的长孙最后一程。

当一切结束之后,师映川没有立刻离开,他宣布由师倾涯担任承恩宗第二任宗主,并很快举办了简单却不失庄重的继任大典,典礼过后,师映川在启程返回云霄城之前,去了季平琰的书房,做最后一件事。

宗主书房乃是一宗重地,其中不知有多少机密之事,平时只有极少数人才能够出入,眼下季平琰已逝,他的遗物原本只要由亲人来整理就好,但涉及到宗门机密,甚至很可能会有关于青元教的一些事务,因此认真算起来,也只有他的父亲师映川才是做这件事最适合的人选。

书房里冷冷清清,一切都与季平琰生前没有什么两样,师映川对这里很熟悉,因此没用太久就将大部分的东西都分门别类地大致拨离开来,属于季平琰私人的物品都被归纳到一处,未几,师映川又打开暗格,将里面的东西也都取了出来,不过,当其中一本黑色封皮的册子被翻开后,随着一页页写满字迹的纸张呈现在眼前,师映川整个人却是呆住了。

这本册子是一个位高权重之人在失去伴侣之后的唯一宣泄途径,记载着此人长久以来的所有苦闷与不幸,以及对爱侣的眷念痛惜,还有对于自己最敬爱的父亲的矛盾感情,当合上这本册子的时候,师映川纵然铁石心肠,此时此刻,心脏却还是一阵阵地抽痛,他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一直以来认为性子最沉稳现实的长子,事实上却是有着一颗敏感多情的心,当年那孩子平静地接受婚事,平静地与自己安排的人在一起生活,平静地目睹了伴侣的逝去,这一切的一切,让师映川以为长子是一个情绪并不浓烈的人,几十年来儿子默默接受着他的一切安排,承担着肩上负有的责任,这个孩子的表现让包括师映川在内的所有人都被骗过,直到今天,师映川才蓦然发现,原来自己的儿子季平琰,竟是如此珍视着与梵劫心之间的感情,如此深爱着在外人眼里无非是相敬如宾的伴侣,也因此在长年累月之下,逐渐形成了心魔,并且严重到了影响修行的程度!怪不得,怪不得在本该顺利成功的晋升过程中,季平琰却突然走火入魔,而这种概率,原本是非常小的啊!

一时间师映川紧紧捏住册子,只觉得无比的痛悔,自己应该想到的,平琰是自己与那个人的骨肉,这样在感情上近乎极端偏执的两个人,怎么会真的生出对情爱之事平淡如水的孩子?他缓缓坐下来,只觉得心痛如绞,尽管季平琰并没有在字里行间流露出对自己这个做父亲的怨怼之意,可是自己为对方安排的婚姻,间接导致了这个悲剧,自己当年为了种种目的而一手促成了平琰与劫心的结合,这一切,真的值得么?

安静的书房中,师映川一动不动地坐着,良久,他闭上眼,将面孔埋进掌心,低低道:“平琰,是做父亲对不起你……”

“我的儿子,你……可会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