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顿午膳,德福觉得像是过了一年一样漫长,就连钟媛都有些如坐针毡的感觉。太皇太后的意思,这会儿子,她不是不知道,天下哪个女子没有点儿虚荣心,若是真能嫁给万人之上的皇帝,钟媛心里头还是愿意的。

可皇帝不买账不说,连一点脸面都不给,钟媛终究是个没出阁的女孩子,脸皮薄,手里捏着帕子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似的。

但她依旧还记得临走时苏语鸢叮嘱的话,到了宫里,凡事儿都得讲究一个忍字,忍得了一时,才能活得了一世。

太皇太后就着宫人的手,用了漱口水,擦了擦嘴角:“皇帝,哀家今儿个叫你来,也是想让你见见这个钟丫头的,这会儿子膳也用完了,老祖宗的规矩咱们也守了,你们俩同龄人有话聊,我这个老婆子就不多搀和了,年纪大了,一到了晌午就犯困。”

她说着,冲着落吟招招手,示意她扶着自己站起身来:“这儿就留给你们俩说说话,等我老婆子睡醒了,再来看你们。”太皇太后对着落吟使了个眼色,落吟点点头,搀扶着她走出了屋子。

屋里少翊坐地随性,压根儿没有开口理睬钟媛的意思。

钟媛涨红了一张脸,心里头酝酿了半天,这才开了口:“臣女斗胆,不知皇上平常都爱做些什么?”

“朕日理万机,哪里有你们这种小丫头的闲心思。”少翊不冷不热地回了句,就低着脑袋吩咐道:“虽说太皇太后让朕在这儿呆着,可国事终究不可废,巧克力,你去建章宫取些奏折来,朕就在这里批阅吧。”

少翊一本正经的样子,不经让德福暗自撇了撇嘴,这会儿子倒是知道国事为重了,在建章宫的时候不到最后一刻,是万不会拿起折子批阅的,皇上您倒是会装。

心里头这么想着,可面上也不敢露出分毫来,德福毕恭毕敬地做了个礼:“喏,奴才这就去取。”

他退后两步,小跑往建章宫里头去。

回了里屋的太皇太后仍由落吟替自己除去珠钗,她对着铜镜一动不动,像是在思考什么事儿:“落吟。”

落吟应了声儿,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奴婢在,娘娘您有什么吩咐?”

太皇太后随手拿起一只珠钗,抚过上头的纹路:“看皇帝今日这架势,怕是不肯。他也不定是瞧不上钟媛,只是与我老太婆怄气。”

“太皇太后您哪儿的话,皇上从小就孝顺您,怎么会与您怄气呢。”落吟笑着宽慰了句,双手又开始活动起来,刚想替太皇太后摘下耳坠,却被她伸手握住。

“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哀家离宫半年多,这皇帝变得连哀家都不认识了。定是那沈氏从中作梗,离间我们祖孙情谊。”太皇太后说到这里,眼神开始狠厉起来,落吟面上笑意一顿,“娘娘您别多想了,皇上年纪还小,不定性也是有的。”

太皇太后冷哼一声:“不定性?从前哀家在宫里的时候怎么就定了性,哀家一走,他就不定了?你不必替那沈氏说话,哀家心里都知道。钟媛是个不错的,她娘也是咱们苏家人,若是真得了宠爱,看在她娘的面子上,比会对苏家照拂,这钟媛,哀家是扶持定了的。”

她话音未落,就猛地站起身来:“你去用从前柔太妃的法子,现在就去。”

“娘娘!”落吟后退了一步,不可置信地看向太皇太后,“这,这恐怕不妥吧……?”

“有什么妥不妥的!哀家要的是结果,不是过程。”太皇太后回眸深深看了一眼落吟,软了些语气:“哀家知道,这么多年让你明里暗里做了不少阴私事儿,委屈了你。可哀家也是为了苏家,为了皇上。”

落吟垂下眼眸,不敢与太皇太后对视,她咬了咬下唇:“可这事儿让皇上知道了,只怕与娘娘您的祖孙情谊,会越来越远啊。”

“那又如何,哀家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靖国,为了苏家。皇帝早晚会明白哀家的一番苦心的。”太皇太后的声音掷地有声,中气十足。

她拉起落吟的手,叹了口气:“这么多年,能明白哀家的,也是有落吟你了,你会帮哀家的,对吧?”

落吟慢慢抬起头来,看着太皇太后苍老的脸庞,和染白的双鬓。

自己十几岁就跟随太皇太后入了宫,在后宫里如今也算是个说得上话的老嬷嬷了,可谁又能知道今日荣耀的背后,是数不清的……

落吟回握了一下太皇太后的手,随即欠下身子:“奴婢知道了,奴婢这就去办。”

“恩。”太皇太后重重地点了点头,重新坐了回去,闭上双眼曼声道:“这事儿,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你听清楚了吗?”

“奴婢听清楚了,请太皇太后娘娘放心。钟姑娘必能入宫为妃的。”落吟说完这些,小步退出屋子,她轻轻合上了屋门,缝隙里依稀还能看见太皇太后苍老却依旧挺得直直的背脊。

她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落吟深深呼出一口气来,门外的小宫人纷纷围了上来:“落嬷嬷您这是怎么了,太皇太后娘娘可睡下了?”

“恩,娘娘已经歇下了,你们在门外守着,我去替娘娘取些东西,去去就来。你们都伺候好了。”落吟对着屋门愣了一下,这才转过身来,细心地吩咐着。

小宫人们扬起笑脸,甜甜地应了下来:“奴婢们知道了,嬷嬷您去吧。”

落吟点点头,抬起步子往前走,她刚走了两步,忽然回过头来,深深地看了一眼门外几个小宫人。

曾几何时,自己也同她们一样,天真不知事,身边还陪着落羽,落歌。

好些日子没去看看她们了,这次替太皇太后娘娘办完了事儿,也该去给她们上柱香了,后宫争斗,死一两个宫女内侍,从来没有人会放在心上。只有落吟自己心里知道,落羽与落歌的重要性。

落羽从前最喜欢吃桃花糕了,每每太皇太后赏了下来,都会在自个儿的屋子里偷偷吃着,还吃得满嘴都是。

落歌做事是最沉稳的,当初若不是为了替自己顶缸,也不会……

落吟想到这里,手里捏着的帕子又紧了紧,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痕迹,斑驳的皱纹和细细的银丝让她不再年轻。

可终究还活着,比起那些死去的,不知要好上多少倍了。

落吟迫使自己不再去多想,她加快了步子,刚走至寿康宫前殿,就见德福匆匆从里头跑了出来。

“德福?德福。”落吟提起酱色裙摆,往前跑了几步,叫住了德福。

德福一转身,见是太皇太后身边的落吟,连忙换上了笑脸,停了下来:“奴才给落嬷嬷请安了,嬷嬷您有什么吩咐?”

“德福你这么着急,是要往哪儿去?”落吟笑了笑,还取出帕子替他擦了擦额前细汗。

德福摆出了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错开脸去,连连摆手:“哎哟,使不得使不得,奴才哪里劳得动您老亲自动手。您这双手是用来伺候太皇太后娘娘的。”

他嬉皮笑脸地说完,这才回了话:“皇上说了,国事不可废,让奴才去建章宫取些奏折来批,打发些时间,也好等太皇太后娘娘休憩完了,皇上催得急,奴才就跑了几步。”

落吟听了这话,面上笑意顿了顿:“皇上挂心国事,是我们靖国的福分,太皇太后那儿也挂念着皇上呢,这不,刚回了屋就想起还命了御膳房准备了瓜果点心,唯恐皇上饿着,让老奴去取,也好,遇上了你。”

落吟缓了缓声音,继续道:“你瞧,我也年纪大了,没你身子骨活络,刚走了几步身子就有些不爽利,德福你若是有空,可否顺道去一次御膳房,把太皇太后娘娘备下的点心一道拿去给皇上用用?”

她笑地真诚,又不论辈分,资历和地位都在德福之上,德福哪里有不应的道理,忙不迭地点点头:“嬷嬷你这是说的哪儿的话,嬷嬷您就去歇着吧,奴才取完了奏折,便顺道去御膳房给皇上拿点心来,太皇太后挂念皇上,奴才先替皇上道声谢了。”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太皇太后面上严厉,但心里还是很疼皇上的。”

“正是呢,咱们皇上也是,得了什么朝贡的新鲜玩意儿,也是第一个想到太皇太后娘娘的。”德福笑着回了话,他抬头看了眼日头,“哎哟,耽搁了不少时候了,回头皇上又该责罚奴才了,奴才就不陪嬷嬷多说话儿了,还得赶着去建章宫呢。”

“是我耽搁了你的正事儿,快去吧,别忘了去御膳房取点心。”

德福嘻嘻一笑,拉了拉帽檐:“奴才记着呢,嬷嬷您放心。”

落吟又随意嘱咐了几句,就目送了德福离去。

她看着德福的背影,唇边勾了勾,转身往前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