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婉认识隋忻有几年了,但还是头一回见到她的真人。

然后她就想,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比照片上漂亮,比电视里更是漂亮。餐厅里耀眼的灯光在她的映照下,竟显得有些黯然失色。

已经是初冬时分,隋忻却只穿了一件薄薄的长裙,外面套一件火红的大衣,整个人显得神彩飞扬,美得十分亮眼。

温婉就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结果这一看才发现,对方居然也在看她。她的眼神里带了一闪而过的鄙夷,温婉不由一愣。她觉得应该是自己看错了,因为眨眼间隋忻就恢复正常,又变得礼貌而疏离起来。

她的那位同伴显然修养略差一些,指着温婉就骂:“你这人真是奇怪,放着好好的路不走非来跟我们撞。小忻,你没事吧?”

从她的话里温婉听出来,原来她撞的人就是隋忻。她刚想开口和人道歉,隋忻的同伴看了一眼她的后背,捂嘴叫了起来:“哎呀,沾水了。怎么搞的!”

她的声音夸张而尖利,听得人不由皱眉。温婉探头看去,发现隋忻后面竟也站着个服务生,手里端着个托盘,估计和她身后那个一样,也在为顾客端水。

女同伴立马不依不饶起来:“喂,小忻的衣服让你给弄湿了,你可得赔哦。”

温婉摸摸自己湿湿的后背,有点哭笑不得。

见她不开口,女同伴又嚷:“你听见没有。要不是你撞了小忻,她的衣服也不会湿。好几万呢,你别想赖啊。”

温婉一愣,心想那大衣确实漂亮,可未免也太贵了吧。她转头去看隋忻,对方虽然没说话,但表情很明显默认了同伴的说法,这衣服大概真值五位数。

温婉一时有些尴尬,正琢磨着怎么处理这个事儿,不远处许苗挤了过来,推了女同伴一把挡在温婉面前,似笑非笑道:“你这人挺有意思的,明明是你朋友和我朋友撞了下,怎么到你嘴里成了我朋友单方面‘行凶’了。这路又不是你家开的,就许你走别人走不得?”

女同伴没料到半路会杀出个程咬金,一下子气更大:“明明是你朋友撞的我朋友。”

“两个人都在走路,不小心撞了下,怎么成了一方的责任。仗着穿几万块的衣服就想欺负人?”

“你!”

“这个事本来就是个意外。你朋友和我朋友不小心撞了,两个人的衣服都弄湿了,我看这样吧,索性谁也不赔谁,各回各家各管各衣呗。”

许苗说话的语气有点搞笑,旁边桌几个女生听了不由“噗嗤”笑了出来。还有人不怕事大地附和:“对,就这么办。”

女同伴恼了:“你朋友这件才多少钱,我们小忻的这件衣服……”

“我知道,几万块嘛,你刚刚已经大声宣布过了。谁的衣服谁负责呗,她穿这么贵的衣服出门,就得担更大的责任。要不谁都穿个几万块的衣服满大街撞人,到时候再借机讹一笔,岂不发大财了。”

“哈哈哈。”客人中爆出一连串的笑声,还有人在那儿故作小心地往后躲,“就是就是,看来我们可得躲远点。回头几万块的衣服擦着我们掉了几根毛,我们还得赔人家呢。”

舆论气氛几乎一边倒,女同伴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气得简直都快冒烟了。温婉看了有点不忍心,觉得许苗实在太彪悍了,回头该把人气哭了。再看一旁的隋忻,脸色倒还算正常,但表情明显覆了一层冰霜,内心的不悦隐隐可见。

这时人堆里又有人小声“咦”了声:“这女的好面熟,是不是电视里见过?”

温婉不想和人在这里争执不下,就主动冲隋忻道:“这样吧,你拿衣服去干洗,干洗费我出。”

隋忻认真地打量温婉几眼,淡淡道:“不用了。”

说完她转身就走,女同伴见状也赶紧跟了过来。那边一个经理模样的人正巧迎了上来,满面笑容的把两人往楼上请。

许苗就凑过来挽着温婉的胳膊道:“哟,原来是贵宾啊,难怪这么嚣张。想想也是,穿几万块衣服的人难道和我们一起挤大厅吗?多掉价啊。”

温婉捏捏她的脸:“行了,人都走了,就别刺人家了,瞧你这张嘴哦。”

“人家不是替你抱不平嘛。”

“我看是几万块刺激到你了吧。”

许苗故意甩了甩头:“你说这人跟人真是不一样,有些人成天什么都不干,穿金戴银好不快活。像我们呢,累死累活干一个月,还不够买人身上一件衣服的。人比人气死人。”

“等着吧,搞不好哪天你就撞了大运,一下子成了有钱人。”

“有这可能吗?你逗我吧。”

温婉心想,当然有这种可能。她就认识这么一人,那个人的名字叫江承宗。

吃饭的事儿只是一个插曲,虽然隋忻光彩照人,但温婉睡了一觉也就把她忘了。结果第二天她上班中午休息的时候,突然又被连雄“召见”了过去。

温婉走到别墅区的时候,一眼看到连雄正坐在轮椅里由上次那个护士推着散步。一见她过来对方冲她招招手,又摆摆手让护士走远点。待到温婉走近,他便冲她道:“你推我在花园里走走吧。”

温婉没法儿拒绝,只能照办。两个人慢慢地沿着花圃走着,温婉一直沉默不语,不知道该怎么打破僵局。

大概走了五分钟后,连雄才开口道:“承宗他,已经知道温柔是你的女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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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是个陈述句,而非疑问句。语气虽然淡淡的,但听在温婉耳朵里却跟扔了个炸弹似的。她忍不住问:“你怎么知道的,你在跟踪他?”

“没有,这种事情我可不做。我儿子多聪明的人,我要干这种蠢事,他非跟我翻脸不可。这是他自己和我说的,我们是父子,当然无话不谈。”

连雄睁着眼睛说瞎话,脸色丝毫未变。这事情确实是江承宗同他说的,起因是他问起他去海南的原因。而他也知道,儿子告诉他这个事情不是因为和他感情好,而是想要试探他。他或许已经有点隐隐察觉,当年的事情有他的影子在里面。

但他既然洞穿了他的意图,自然不会露出分毫。至于无话不谈,连雄在心里冷笑,这怎么可能。一个长到二十几岁才认回来的儿子,这辈子都不可能跟他无话不谈。

温婉却对他的话信以为真,想了想斟酌着开口:“不好意思,这次的事情是个意外。”

连雄却只是笑笑:“没关系,我早就说过了,承宗知不知道这个女儿的存在都无关紧要。对我来说孩子可以进连家的门,关键是你不能进。像承宗这样的身份,多个孩子未必是件坏事。就像古代的皇室,子嗣越多福气越多,你说是不是温医生?”

温婉忍不住在心里冷笑。这老头把自己当成什么了,皇帝?那江承宗是太子?这样看起来自己在他心里充其量就是个宫女。偶然被太子宠幸侥幸生下孩子。小柔算是公主,在这深宫之中尚且有一席立足之地。至于她嘛,因为身份卑贱所以永远都得不到承认也没有名分。

连雄又在那里说:“承宗应该找过你了,你是怎么搪塞的?”

温婉心想你们不是无话不谈吗,这个他怎么没告诉你?

“我跟他说我当年被个人渣骗了,后来他抛弃我们母女俩一走了之,从此再也没有出现过。”

“那人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他没问,我也没来得及编。”

连雄回头看她,一双眼睛透着谜样的光:“你为什么不直接说那个男人已经死了呢?死了多好,一了百了,最安全也最放心,永远不会被找到,也就很难被戳穿。你说是不是温医生?”

温婉却直接回道:“那样未免太刻意。天底下真有这么巧的事儿?江承宗这么聪明的人会相信吗?而且当时我比较紧张,也没顾得上细骗。要知道撒谎也是门技术活,有人天生擅长此道,有人却要靠后天修炼。我大概就是后者吧。”

这话说得有点毒,像是在暗暗讽刺连雄是这方面的老手。温婉说出口后不免有些后悔,想想这么久都忍下来了,又何必为了一时的口舌之争,而给自己找麻烦呢?

但连雄似乎并不生气,反倒哈哈笑了起来:“温医生,你这个人其实挺有趣。我听说你从前念书的时候成绩很好,比承宗还好,我想是有道理的。跟你合作我觉得很舒服。其实你也不用太紧张,凡事只要记得我从前跟你说过的一个原则就好。承宗找你你跟他见面也没关系,他要向你示好你也不用紧张。只要不接受他果断拒绝,我们一切好谈。”

温婉心想他才不会向我示好呢。但她还是边嗯边点头。

两个人又在花园里逛了一小会儿,就在温婉决定告辞的时候,突然听见连雄对她说:“温医生,其实天底下,真有那么巧的事儿。”

温婉一愣,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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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婉在战战兢兢中过了一个多月。

这期间妈妈从天津打来电话,说要带着小柔多住一段时间。她是这么解释的:“你大姨家的一个亲戚说,在天津见到过你爸爸。”

温婉一听这个立马来了精神:“真的吗,在哪里,能找到他吗?”

“现在还不知道。那人也就在大街上碰到过他一回,说觉得面熟就叫了他一声,结果他停了一下,转头看一眼对方又跑了。”

“确定是爸爸,不会看错吗?”

“我也这么想。毕竟你爸跟那你大姨家亲戚也不熟,真正见面也就一两回,平时也就看过照片。但那人说得挺肯定,因为他叫你爸名字的时候你爸停住了。要换个别人的话,未必会停下来吧。”

这倒也说得通。一般走在街上如果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确实容易停步。而如果听到喊的是别人的名字,第一下总是不会理的。除非那人非常执着,喊了又喊,那出于好奇一般人才会停下来看看情况。

温婉不免有些激动。父亲失踪已经快三年了,她和母亲一直在设法寻找,可从来没有头绪。因为她们财力有限,去不了更远的地方,只能在s市附近找。现在听来父亲原来去了天津,难怪这些年围绕s市的寻找一无所获。

如果有可能,温婉恨不得现在就飞去天津帮着一起找。可她丢不下工作,她现在是家里最大的收入来源,除了母亲的退休工资外,全家人都指着她过活,她怎么能说走就走?

普通人的悲哀吧。温婉想到这里心头一酸,只能尽力叮嘱母亲:“那你自己小心一点。小柔要不要我接回来,省得给你们添麻烦?”

“不用不用,你大姨可喜欢她,现在一刻都离不开她。你大姨结婚晚,孩子这几年忙工作顾不上成家,她早就想带孙子孙女就是没机会。所以最近这段时间一直是她帮我看着小柔,倒比在家里更轻松。你也别担心我们,顾好自己就行。你爸的事情你大姨和姨父都托人去找了,一有消息我就会打电话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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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婉觉得这样也不错,于是没有反对。小柔还不到上小学的年纪,幼儿园少去几天没关系,反正也快过年了,就当是提前给她放假吧。

挂了电话温婉不免想,或许暂时将小柔留在天津也不是件坏事。至少一时半会儿碰不到江承宗。

结果她发现自己好像有点多虑了。别说小柔了,就是她自从那天在餐厅分手之后,就一直没再见过江承宗。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她见不到他的脸。因为每天晚上七点钟,只要打开新闻台,就一定能看到江承宗。艾滋病疑云风波过去之后,他恢复了每晚的工作,似乎也是这样,温婉也就不怎么能见到他了。

偶尔想他的时候,她就打开电视看新闻。可一转到新闻台,不仅能看到江承宗,还能看到隋忻。尽管两人在电视里看起来没什么交集,新闻也是各播各的,最多开始结束的时候会一起亮个相,可温婉一看到隋忻心里就闷闷的,索性连江承宗也不看了,转台去看无聊的电视剧。

天气一天冷过一天,过了圣诞之后每天起床对温婉来说就是一种折磨。她念书的时候就是个好睡懒觉的,仗着学习成绩好动不动就迟到,老师也不说她什么。最多偶尔提醒她一句:“明天记得早点来啊。”

现在上班了当然不能这么松懈,迟到五分钟搞不好回头就要被人念几句,所以温婉头痛归头痛,每天还是按时起床。

这一天是元旦过后的第一个星期天,温婉起了个大早往医院赶,下了公交后她远远看着医院大门口,隐隐就觉得情况不对。

医院门口今天特别热闹,一眼望去堆满了人。温婉起初还以为搞什么活动,后来转念一想觉得不对,立马转身绕过大门,悄悄走后门去了。

这种阵仗她大概能猜到一二,这年头各大医院门口过一阵子就会闹上一闹,西华医院口碑不错,这种事情并不多见。温婉进医院这么多年,一共也才碰上四五回。

她悄没声息地从后面的小门进医院,溜到了自己的办公室。一进去就被许苗抓了个正着,二话不说就把她往茶水间拉。

“怎么了,这么紧张?”

许苗一把把她推进茶水间,然后把门关上:“看到楼下的人了吧。”

“嗯,看到了。出什么事了,又是哪个科室死了人?”

“没死人。”

“哦。”温婉放下半颗心。没死人总是好的,但凡医疗纠纷,没死人总是好商量的。

可许苗看起来神情却有些严肃:“虽然没死人,但我看情况这些人不好惹。知道之前十五床的何香菊吧,都是她家来的人。”

“何香菊?”

温婉愣了下。她没想到这一回居然是她们产科出事。印象里产科还真没碰到这样的事情。更令她意外的是,这个何香菊就是她的病人。前一阵子在西华医院生的孩子,她记得当时生了个女儿,生产的时候还出了点意外,产妇出现大出血症状,最后没办法摘除了子宫。

温婉一下子就想到了那里:“是不是摘了子宫对方有意见?不会啊,当时摘子宫的时候,家属签了同意书的。”

何香菊不是头一个在她手里摘除子宫的病人。这种情况其实每年都有几例,情况多种多样。不到万不得己他们不会这么做。但一旦危及到病人生命安全了,他们也会毫不犹豫。

许苗不由叹口气:“谁说不是呢。这个何香菊打了不是一回胎了,子宫壁薄得跟什么似的,能生孩子都算奇迹了。而且她还有妊娠高血压糖尿病,接手这么个病例也算咱们不容易。摘子宫那是没办法,要有办法谁愿意给她摘。”

“现在家属什么说法?”

“说咱们医院让他们家断子绝孙了,说要找咱们讨说法。真是不讲理。那个何香菊入院的时候我跟她谈过,她说从前那几胎都是家里让打的,因为b超查出来是女儿,他们家想要个儿子,非让她给打的。结果这胎居然又是个女儿,简直是天意。”

温婉也有些头疼:“现在也没别的办法了,摘了子宫以后就不能生育。她们家估计就为这个闹吧。”

“这能怨我们吗?要是从前不打这么多胎,搞不好这次根本不用摘子宫。哦对了,我还听说了,说他们之前在咱们医院做过b超,说是个男孩。后来生了个女孩,这也要咱们负责呢。”

“b超室把男女告诉他们了?”

“谁说不是呢。不过现在他们可不承认。这是违反规定的事情,他们肯定是私下里通关系才说的,现在闹出事情来了,b超那边一口否认。何香菊的家属又非说咱们偷龙转凤,把他们的儿子换给了隔壁的十六床。我怎么觉得我遇上的都是一群奇葩呢?”

确实够奇葩的,这种事在如今的大医院怎么可能发生?温婉简直哭笑不得。但听许苗的说法,原来何家人听说当时的十六床b超是个女儿,生出来却是个儿子。而且两人同一天生产。大概他们回家后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就非说医院把两个孩子给弄混了。

温婉不免有些生气:“实在不行就做亲子鉴定。哪能由着他们胡说。孩子出生都是第一时间拿给母亲确认的,这也能做假?他们以为现在是什么年代,封建时代吗?还能在产房里换孩子。”

许苗也很生气,跟着抱怨了几句,又叮嘱温婉最近要小心,别让这些人给找麻烦。

结果两人刚出茶水间,就发现情况失去了控制。何香菊的丈夫李大发领着一帮人冲到了五楼的办公室,一见温婉就带人过来开骂,甚至还想动手打她。

温婉被这突

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还没反应过来呢,旁边又涌过来几个记者,自称是某某报纸和电视台的,非要让她说几句。温婉吓得连连后退,想躲回办公室却被李家人一把揪住,推搡间她一个不小心还让人推倒在了地上,手背被人狠狠碾了几脚。

这可真是无妄之灾。温婉被人扶起来的时候疼得想掉泪,可李家人和那些记者依旧不依不饶,非要拉着她问个究竟。医院很快派出了保安到达五楼,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把人群驱散。温婉惊魂未定,被梁主任拉去了她的办公室,吓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她从不知道,原来医疗纠纷一旦落在自己头上,会是这么可怕的局面。

而她更没料到,今天这混乱的一幕全让新闻台的记者拍了下来,当天中午就在午间新闻播出了。电视里她一脸狼狈,连不慎摔倒的画面都播得一丝不漏。

电视那头江承宗坐在办公室里,从头到尾观看了这则新闻。当画面终于切换时,他起身站了起来,抓起桌上的电话就给人打电话:“给我找刚才那则新闻的记者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