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承宗赶到医院的时候,人已经被送去了太平间。

他问林森:“有人来认领尸体吗?”

“没有。已经报给警察局了,希望他们能来处理。要不然我们连他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江承宗坐在轮椅里由林森推着去太平间看那男人最后一眼。这男人看起来年轻不大,也就三十来岁的样子。但整个人气质非常颓废,脸上始终蒙着一层青灰色。他送来的医院的时候已是骨瘦如柴,经过这么多天的治疗后身体愈发消瘦,几乎成了皮包骨头。

林森在旁边解释:“瘾君子大多是这样,他与其说是死在酒精手里,倒不如说是死在了毒品上。他的身体早就千疮百孔,能撑这么多天也是奇迹了。就是可惜没能知道他是谁,连句话都没说上。”

江承宗一言不发盯着这个男人看,想从的脸面相上想像出他从前生活的模样。整日关在狭小昏暗的房间里,在*与霉臭的气息里注射毒品或是喝酒。没有钱了就去偷去抢,或者去骗女人,过着有今天没明天的日子。这样的人就算今天不死,明天也会死。

他伸出手来替那人盖上白布,转头问林森:“他还有什么东西留下吗?”

“有一部手机,里面存了几个号码,但我打过全是些不知所云的人。听上去像是他的朋友,估计都是同一类人。有些人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还有人管他叫阿青,但具体大名叫什么不清楚。对了有一个人好像说知道他住哪里,当时我正好有事情要忙电话就断了,后来再打回去那人就不接了。”

江承宗仔细分析着林林提供的信息,只觉得这是一个在世上毫无痕迹的男人。

两人离开太平间回到林森的办公室,他拿出那部手机给江承宗看:“就是这部,是挺旧的那种智能机。里面没什么有用的信息,我就查了查电话簿,他也没有qq微信什么的。”

江承宗拿过手机解锁打开,屏幕上出现一堆应用,看了看都是系统自带的。这只手机里没留下太多关于这个人的详细信息,干净的就像一只新手机似的。

“查过相册吗?”

“没有。”林森耸耸肩,“我又不是侦探。我还以为你们能查到这个人是谁。现在就交给警察吧,一会儿来人把手机给他们,让他们去管算了。咱们就别理了。”

江承宗拿着那只手机沉思片刻,最后还是找到相册点了进去。自从上次他在温婉的手机里发现端倪之后,似乎在这方面产生了一些心得。

这男人的相册跟他的电话簿一样,照片少得寥寥无几。点开一看头几张都是包厢里拍的,昏暗模糊的画面,也看不清上面都有些谁。往后翻了大概七八张后,总算出现一张背景明亮的照片。

照片看上去是在阳光明媚的时分拍的,画面有点乱,里面有好几个人,但都只是侧面。照片的中间位置站着一个孩子,凭背影能看出是个小女孩,也就跟小柔差不多年纪。

小女孩站在一处建筑的拱形大门前,看上去像个幼儿园。江承宗仔细看了看那建筑,突然眼神一顿。林森注意到了他的变化,凑过去问:“怎么了,这照片有问题吗?”

江承宗没答话,立马放大那张照片,隐约可以看出那门框上方镶了几个字:市第三幼儿园。

那是小柔就读的幼儿园,江承宗去接过她几回,对这个大门有印象。一想到小柔他又去看那张照片,小女孩穿着浅粉色的大衣,头发扎成两只小羊角辫。

这衣服江承宗很熟悉,因为小柔就有一件。并且这衣服还有点故事,是冯小虎在江南大厦伤人那一天,温婉恰巧在那里买的。当时他们两人救了个叫轻轻的小姑娘,也穿着这么件衣服。

因为有故事,所以江承宗记得过分清楚。也因为这件衣服,他突然对画面上的这个小女孩产生了怀疑。

那孩子从背影看和小柔和六七分相似,一样的大衣一样的发型,连站姿都差不多。

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吗?江承宗捏着手机的手微微一用力,像是要将屏幕捏碎一般。他沉思片刻继续往后翻,接下来的几张也都一样,画面里全是同一个女孩,最初的两三张都没拍到脸,但当翻到最后一张的时候,小柔漂亮的脸孔清晰地出现在了眼前。

这孩子竟真是温柔。

江承宗的面前一下子出现了那个死去男人的脸。他如今瘦成这样,早已看不出原来的模样,脸上也没有一丝地方与小柔和相像之处。但这照片却很能说明点什么。

这显然是一组偷拍的照片,当时拍照的人应该站在幼儿园门口不远处的隐蔽地方,悄悄地对着小柔连拍了数张。一个年轻男人做这种事情的原因不多。要么他是个变态,但如果这样的话,他手机里应该有不少差不多年纪的小孩照片。但他没有,他的手机里除了那些光线不明的包厢照外,只有这一组小柔的照片。

那就只有第二种可能,这人和小柔有点关系,但关系又不明朗。所以他只能躲在暗处,悄悄地拍孩子的照片。

江承宗几乎一下子就想到了一个可能性。这会是温婉口中那个曾经欺骗过她感情并且抛弃她们母女的男人吗?

如果说天底下真有“巧合”二字的话,他觉得自己今天还真就碰上了。

他把手机递还给林森,一言不发就要走人。外面有陪他来的人,正在那儿认真等着。林森见他脸色有变,不停追问:“到底怎么了,这照片有什么问题啊?”

“没有,挺好的,你回头交给警察吧。”

“唉我说承宗,你别吊人胃口啊。这照片上的小女孩

孩你是不是认识啊?”

林森的话音还未落,江承宗已经关门走人,生生把他的话头截在了门里。林森站在办公室里冷不防地后脖颈一冷,总觉得要有事发生似的。

江承宗坐车回家,一路上半个字也没说。负责送他回家的司机见他这样也不敢惹他,只顾安静开车。当车开进小区大门时,江承宗的手机响了。是任波打来的电话,告诉他自己查到那个酒精中毒男人的一些资料了。

于是江承宗立马吩咐司机:“前面调头,去恒运。”

司机一个漂亮的转头,车子在小区里划过半个圆,重新开出了大门。

到了恒运后江承宗直接去了任波的办公室,对方早就等在那里,并且把自己经过整理的资料打印成册并背得滚反烂熟,专等江承宗前来“问话”。

“我费了半天的劲儿,总算在那条街上找到一个认识这男人的家伙。是一家酒吧的伙计,前一段时间他刚好请假回老家,最近才回来。他跟我说这男人姓陈,叫陈智,以前在他们酒吧喝过酒,但不是常客。”

“既然不是常客,他怎么记得住人家。”

“他说有一次这个姓陈的去他们那里喝酒,跟他聊了几句。后来结账的时候身上没钱还耍酒疯。他看他可怜就替他付了两杯啤酒钱,也算是交了个朋友。他跟我说这个姓陈的和他吹牛,说他从前挺有钱的,女人还不少。还有个女人给他生了孩子,但让他甩了。”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

“我找到了这个姓陈的现在的住址,就像林医生说的那样,这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瘾君子。生活潦倒得一塌糊涂,吃了这顿没下顿。和他住一起的都是那种人,他们都证实这男人就叫陈智,但关于他的背景知道的人不多。他们也都是后来才认识他的。”

“有查到他是哪里人吗?”

“嗯,我通过警局的朋友查过了,这人86年生,是本市人。以前家住长兴路那边,但我根据门牌号找过去却发现没这么个人。估计房子早就卖了,现在的房主不认识他。”

江承宗一边听任波汇报,一边翻着手里的资料。资料里还附了几张照片,是这个叫陈智的男人从前的照片。看上去他以前长得倒挺精神,也算是帅小伙一枚。但谁能想到死的时候竟是这副模样,简直惨不忍睹。

“你能找到这些不容易,辛苦你了。”

“其实也没什么,主要是找那个酒吧的伙计麻烦一点。其实只要有点突破口找起来就容易了,我也就是动动嘴皮子罢了。”

“有时候动动嘴皮子比什么都管用。”

任波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少爷,您就别客气了。”

“任波。”江承宗突然开口叫他的名字,“咱们认识多久了?”

“有五年了吧,当年您刚来恒运的时候……”说到这里任波突然住嘴。那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私生子认回什么的,实在不适宜当着江承宗的面提起。

但江承宗并不在意,反倒点头道:“是啊,那时候我刚回连家,咱们也算是认识多年的朋友了。我一直是把你当朋友而不是下属的。”

“少爷您人好,这我一直知道,也很感激。”

“可再感激我还是比不上我爸吧,你始终还是更愿意为他做事。”江承宗突然脸色一变,整个人变得阴沉起来。他把那份资料往桌上一扔,凌厉地扫任波一眼,“说吧,我爸用了什么办法,让你心甘情愿为他卖命。他许了你什么好处,让你用这么一份资料来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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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婉坐在自己家的房间里面,拿着手里的一堆材料哭笑不得。

到这会儿她才真相信连雄病了,并且病得相当厉害。她手里拿的是一份关于一个叫陈智的男人的资料。厚厚的足有上百页,简直比念书时期的教科书还要复杂。

这老头给她这么一份资料到底想干嘛?

温婉坐了有半个小时,却连一页都没看进去。就在她烦燥不堪的时候,连雄的电话打了过来。

“温医生。”他一开口还是那种感觉,四平八稳却又透着心机,让人心生反胃。

“资料你都收到了吧。”

“是。”

“温医生念书的时候是个好学生,这么点东西对你来说不是难事儿。抓紧时间背了他,我相信你可以在半天之内搞定。”

温婉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字直想吐:“为什么要背这个,有什么意义?”

“当然有意义。他是温柔的亲生父亲,关于他的一切你不得背清楚了?回头承宗问起来你才能对答如流。一个和你生过孩子的男人,你连他姓甚名谁都不知道,这像话吗?”

温婉顿时哑口无言,不是被连雄的质问问倒,而是惊讶于这老头的脸皮竟会如此之厚。他做这些事情的时候都不考虑后果的吗?是不是永远都是一副高高在上别人只能接受不能拒绝的姿态?

她突然很想一口回绝。

“对不起连先生,我可能……”

“别跟我说对不起,要真想说对不起,就对你的父亲去说吧。”

“你、你这话什么意思?”温婉瞬间警觉起来。

“没什么意思,只不过我知道他这几年在天津过

得还可以,本来是不想去打扰他的。但既然他有个不听话的女儿,那我也没办法,只能劳烦他老人家出面教育孩子了。”

温婉的心跳迅速加剧,全身的血液都往脑门上冲。兴奋和愤怒杂夹在一起,令她的声音都变得微微颤抖起来:“你……是说我爸爸他……”

“他还活着,你放心,他没死。”

“你找到他了?”

“我要没找到他,能给你打这个电话吗?温医生你是好学生,好学生该以学业为重,好好把这东西背了,记得这是温柔的亲生父亲。你得先说服自己,才能说服我儿子。”

挂了电话后温婉有些不知所措。得知父亲还在人世的喜悦只维持了片刻,马上她的心情又变得沉重起来。就算她背了又怎么样,以江承宗的聪明才智,他会信吗?连雄到底不了解这个男人,才会做这种无用之举。

温婉甚至想告诉他,过犹不及。江承宗是个这样的人,如果他想要信你,不需要做太多他就会相信你。之前她撒谎骗他说孩子是跟别的男人生的,哪怕她的谎言漏洞百出,但她确信江承宗会信。

与其说是相信,倒不如说他是愿意包容和不再追究。

可现在连雄画蛇添足搞这么个男人出来,非但不会让江承宗信服,反倒会激起他的怀疑。太过刻意的举动是对江承宗自尊心的一种挑衅,他又岂是那种会让人玩得团团转的男人。

温婉拿起那份资料看了第一段。陈智,现年28岁,s市人,家住……

呵,这东西有什么用,浪费时间罢了。

温婉的猜测丝毫不差,江承宗在拿到陈智的资料的那一刻,已经对这一切产生了巨大的怀疑。

任波的办公室里打着暖气,也不知道是不是打得太过了,只穿了一件衬衫的任波额头上竟渗出了冷汗。

江承宗坐在书桌后面,双手交叉搁在桌面上,眼角眉梢只微微一挑,那眼神竟像把锋利的刀子,简直要把他整个人都给生生割开。

他从不知道这个长得如此倾城的少东家,发起脾气来竟是如此骇人。那一刻他甚至觉得董事长都不及他,心头涌起的恐惧迅速将他整个人淹没。

还没等江承宗开口逼问,他自己先招架不住低头了:“对不起少爷,真的对不起。”

“别叫我少爷,叫我名字就可以。我跟恒运没有关系,你也不用因为这个来讨好我。我现在只以朋友的身份问你,任波,我爸都交代了你些什么?”

“就是这份资料。是、是董事长给我的,让我把这个叫陈智的男人揪出来。其他的他没有吩咐。”

“只有这些?那你之前调查的所有一切,包括宋小美的种种,都是怎么回事儿?”

“那都是按照您的吩咐做的,跟董事长没关系。其实一开始都好好的,事情也很顺利。一直到您伤了腿住了院,董事长才把我叫去,问我们最近在干什么。”

“那个男人倒在我们车前,不是你的安排?”

“不是不是,绝对不是。”任波连连摇头,“我真的不知道。我猜测,可能也是……”

说到这里他语气一顿,有点不敢往下说了。

江承宗看都不看他一眼,直接吐出两个字:“继续。”

“是是,我猜测大概是董事长安排的。他既然有这个人的资料,应该能掌握他的行踪。少爷哦不承宗你相信我,我真的没做什么,除了这份资料,我没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事情。”

江承宗表情冷淡,看不出来是否相信他的话。

“除了这些外,我父亲还跟你谈了什么?”

“谈了关于朝哥的事情。听董事长的意思,好像要对这个家伙下手。毕竟他胆大包天伤了你,董事长是不会放过他的。”

这个答案有点出乎江承宗的意料。他是自小没有父亲的人,所有也不懂得怎么和父亲相处。儿子有难父亲出手摆平之类的事情,在他的概念里是不存在的。他从小只认一个道理,那就是除了母亲外,谁也帮不了他。想要解决就得自己出手。

这个信念一直支撑着他活了十几年,直到遇到温婉。

可他没有想到,因为自己复杂的身世,会给他和这个女人带来如此深重的麻烦。手机里的照片,以及这突然冒出来的资料,都足以说明有人想在他死后让他冒名顶替做小柔的父亲。

如果到此刻他还猜不出点什么的话,那他真是蠢人一个了。从林森的鉴定报告开始,他就落入了某人的圈套里,并且一点点任人摆布,对方几乎就要成功了。

可惜,功亏一篑,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陈智,反倒将局面推向了反方向。

江承宗拿起那份资料冷笑起来,原来所谓的父子亲情就是这样的?世间的父子是不是都这么互相算计对方,还是说他遇到的是个特例。从前不要他,等到唯一的接班人死了又来认回他。认回他后又不能真心相待,江承宗突然觉得,自己回到连家真是一个巨大的错误。

他看了眼还在瑟瑟发抖的任波,推着轮椅走到他身边。他冲对方招招手示意他低头,然后从他的头顶拔了两根头发下来。

“哎哟,承宗你干嘛?”

“借来用用。”

江承宗说完直接出门,让人开车送他去医院。在林森的办公室里,他把从任波头上拔下来的两根头发递了过来。

“我

我想让你再做一次亲子鉴定。”

“什么,还做?还是你跟那个小女孩?”

“不,是那个孩子和陈智。”

“陈智是谁?”

“就是我送来的那个已经死了的男人。他死的时间不长,应该还可以提取到dna吧。”

林森微微皱眉:“确实可以,但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们两个会有关系吗?”

“是,我怀疑那个死掉的男人是我前妻女儿的生父。”

林森一脸纠结地消化了他的那番话,拿起头发看了半天:“好吧,你想做那就做吧。什么时候要?”

“越快越好,我要加急。”

“没问题,那你先回去,回头结果出来了我就给你打电话。”

江承宗冲他点点头,转身离开办公室。待他走后林森安静地看了五分钟的手表,这才拿起手机给人打电话。

电话接通后他恭敬地冲对方道:“你好连先生,承宗刚刚来我这里,让我再做一次亲子鉴定。是的没错,是做那个叫温柔的小女孩和陈智的鉴定。……您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连雄望着窗外灿烂的阳光,脸上露出一丝笑意:“谢谢你林医生,你跟承宗是多年的朋友,你有什么困难以后尽管来找我。我知道你们当医生很辛苦,特别是基层医生。我想等你以后升到主任了或是院长了,或许会轻松一些。”

听到这话,林森简直掩饰不住心中的狂喜。他终于知道自己这一回是赌对了。和江承宗成为朋友只是第一步,和连雄套上关系才是他的最终目的。现在他终于得到对方的亲口承诺,想来以后他在医院里会一帆风顺平步青云,主任之位已在向他招手,院长之类的职位也不再是遥不可及。

兴奋过头的林森并没有留意到,办公室大楼外面的草坪里,江承宗正坐在轮椅里抬头仰望他的窗口。片刻后他收回目光,冲推轮椅的人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