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焱第二天一觉睡到快中午才起床。她先去客栈楼下问了掌柜,得知欧阳修早已出门,便回到自己房间去梳洗。她今天刻意打扮,着意修饰,最后决定把自己搞成《绝代双骄》中花无缺的模样,一身轻柔的丝质长衫,对着镜子练习了半天所谓“平和的微笑”,终于调整出一付集子瞻的俊逸,子由的飘逸,欧阳修的文雅再加点鲁直的温和的完美男人形态(以上完全是她自我感觉良好),这才出得门来。

虽说青楼都是晚上生意才开始好,但扬州不一样,东关街更不一样。中午时分已经可以窥见内里是轻歌曼舞,“隐隐笙歌处处随”了。苏焱手执折扇走在路上,东张西望,想着自己到底该进哪家才好呢?一路望过去好像每家都很有看头,名字也都起得很吸引人。最后她停在一家叫做“腻云楼”的青楼门前,站在门口对着招牌摇头。

“啧啧,又是柳三变……”苏焱感叹着这条烟花街受柳永影响之大,眼前这“腻云楼”也是出自他的《定风波》中“暖酥消,腻云亸,终日厌厌倦梳裹”一句。既然如此,其实进哪家都没差,于是她左右看看,然后给自己鼓了最后一把劲,终于一脚踏进门去。

随着她的进门,腻云楼内一室的喧嚣顿时都安静了下来。苏焱抬头一看,只见里面大堂中不分男女都在盯着自己,顿时一阵紧张,差点就想夺路而逃。但她此时已是骑虎难下,既然已经进来了,就断没有再退出的道理,只得打起全副精神来,故做深沉状地向四下点了点头。

“哎呦!!!”随着一声娇滴滴的叫唤,一只手已经拽住了苏焱的胳膊。苏焱回头一看,只见一位虽徐娘半老,却是风韵犹存的中年妇女正满脸含笑地望着自己:“这不是我们一个月来都在谈论的少游公子吗?这是什么风把您吹到我们腻云楼来啦?”

呃!苏焱看着她,眨巴着眼睛,心下想着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妓院老鸨,妈妈桑?可她为什么会知道自己名字?自己明明从来没踏足过这里半步啊!

“呃……为什么……会知道在下?”苏焱挑起眉毛,带着不解的神情让老鸨看得简直入了迷,半天才笑着回答道:“少游公子和欧阳公子可是我们这条街上最近的名人啊!您不知道吗?大家都在猜你们什么时候才会来,会进哪一家呢!想不到居然是我们腻云楼,这可真是荣幸之至啊!”老鸨说着,拖着苏焱就到靠窗的一张空桌上坐下,指着不远处那一群女子笑道:“少游公子您看您中意哪一位姑娘?哈哈,只怕是姑娘们都争着来陪您呢!”

“啊啊??”苏焱想不到她会受到这等礼遇,倒有些受宠若惊,呆呆地看向她们,果然是个个含笑带羞,满脸期盼,倒让她不由自主地开始脸红,心想道,哇塞,不是吧,这古代青楼原来真的挑姑娘和买菜似的可以任意让男人选的吗?啧啧,亏得自己生在那男女平等的现代,否则还不疯了啊?而且按她的个性,应该是弄一排美少年出来让她任意挑选才对!啊,想太远了,现在的自己是在扮演风流倜傥的秦观啊!!呃,可是自己这种新手,完全不懂怎么选……

这么想着,苏焱趁老鸨不注意的时候回向后面一桌看过去,想找找有没人能给她个参考。不看不知道,一看乖乖不得了,后面那男子正左拥右抱偎红倚翠,陷在温柔乡里快活似神仙呢!苏焱满脸黑线地把目光移到那男人的脸上时,却一下子怔在那里了。

只见那男人天生一张迷死女人不偿命的俊脸,但这个不是最重要的,帅哥苏焱这一年来看得多了去了。重要的是这个人的笑容,带了一股慵懒却又魅力无边,便是不笑时似乎也带了三分笑意。所以以苏焱的眼光来看,虽然这个人俊美不及子瞻,清秀不如子由,儒雅也比不上欧阳修,但是,他却是集以上诸位之大成,而且!!他的男性荷尔蒙气息居然比这三个人加起来都要散得多!

尤其他此刻看到苏焱回头,眼睛也朝她看了过去,二人四目相对,那男子忽地牵动嘴角,薄薄的嘴唇边露出一丝玩味笑容,直笑得苏焱打了个冷战,赶紧回过头去,一手还下意识地拍着心口,妈呀,后面那是什么人?当初她第一次遇到子瞻的时候因为他的轻薄举动才让苏焱觉得危险。而后面那个人,居然只是一个眼神就已经让她女性的直觉拉响了警报!

“少游公子,您选好了吗?”身边老鸨的声音打断了苏焱的胡思乱想,她赶紧抬头,正打算胡乱指一个时,却见从二楼款款地走下了一位女子。

只见那女子不过十**岁年纪,一身绯色薄纱长衣,虽覆盖了全身也不能掩其美好身段。云鬓微乱,似乎刚起床模样,一双丹凤勾魂眼,这时朝着楼下众宾盈盈看过来,樱桃小嘴便微微地笑了开去,而楼下所有男子在见到她的瞬间,几乎个个都张大了嘴巴,先是目瞪口呆,接着便是赞叹之声不绝于耳。

“哎呀,红绮姑娘现身了!!”

“红绮姑娘你可是出来了,让我们好等啊!!”

“果然这条东关街上还属红绮姑娘是花魁啊,红绮一出,众艳失色啊!!”

“红绮姑娘今天要出什么题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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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女子叫红绮?难道是取自张先《碧牡丹》中“步帐摇红绮。晓月堕,沈烟砌。缓拍香檀,唱彻伊家新制”?苏焱正自顾自地想着,场沸腾了,便偷偷扯着嘴角道:“喂喂,有没有这么夸张啊??”于是她也伸长了脑袋眯着眼睛打量起这个袅袅婷婷走下楼梯的女子,长得也就这样嘛!她自从见识过子由的女装扮相后便觉得天下女子都不够看了。不过这女子仔细看来却有种说不出的妩媚味道,那可是子由扮的萝莉万万比不上的,似乎她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中都带了诱惑,而此时她虽然向着宾客微笑,眼底里却闪烁着挑逗无限的风情,直看得那些男子心如火烧。

以现代人的话来说,就是这个女人是一个极品的御姐,并且浑身散着女性的荷尔蒙气息!!想到这里,苏焱不禁又往后看了一眼,心想这女人和刚才那男的还真是绝配。结果她一回头,却现身后那男子竟然是全场唯一一个没有被那女子吸引了目光的人,而且……他怎么反而在盯着自己看啊???

苏焱摸了摸脑袋,有些不明所以地回过身来。只见那女子已笑吟吟地坐在了置于大厅中央的一把椅子上,向着众人巧笑道:“红绮今天给大家出个什么题目好呢?”

苏焱见这个时候,门外还不断有宾客进来,心想到原来这妓院生意这么好,来晚了岂不是连位置都没有得坐?身边老鸨却拉了拉她的袖子,冲她媚笑道:“少游公子今天第一次来,大概还不知道我们腻云楼头牌红绮姑娘的规矩吧?”

“啊?”苏焱一呆:“什么规矩?”

“我们红绮姑娘可不是随便接客的。她呀,每天都会别出心裁地出一个题目,让大家来回答,谁答了合她的意,谁才能成为她今天的座上宾~~”

喂喂,至于这么复杂吗?苏焱满头黑线地看向红绮,她似乎也感觉到苏焱的目光,朝这边看了过来,然后隔得远远地向苏焱抛了一个媚眼。苏焱便是女人,当下也被那个媚眼电得浑身一阵**,心中乍舌不下,这古代青楼女子果然厉害!!

“呵呵,”红绮一阵娇笑,道:“今天有新客人来呀?那红绮就出一个简单的题目好了。谁能够录一诗来赞扬我容貌,让我开心,让我满意,红绮今天,就归那个人了~”

倒苏焱差点失笑,原来什么女人都喜欢听别人夸赞自己呀!而且听不够,听不腻,还要你写了送给她!那这种事对饱读诗书的她苏焱来说,又有何难??

当下苏焱已经把什么万一被迫开房被现身份的顾虑完全抛诸脑后,拿过桌上早已准备好的纸笔,提笔就写道:“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心想这本就是杜牧赠送青楼女子的诗,这时用来夸她是扬州城第一的美貌,总够贴切够讨她欢心了吧?

她写完之后左顾右盼,现其他男人大部分都还在冥思苦想,当下不由得意地笑了出来,却没防备身后忽然伸出一只手,把她写诗的纸拿了过去,然后一个声音在她耳边轻声道:“哦?原来这位公子取杜牧之诗《赠别》啊?”

苏焱头一抬,当时就倒抽一口冷气,原来拿走她纸的人正是刚才坐在她后面那张桌子的男子。他此时已大喇喇地在苏焱身边的椅子上坐下,两眼看着苏焱,脸上却满是笑容。

“你……你拿我的纸干什么?”苏焱赶紧从他手上把自己写的诗抢过来。虽然她直觉这个男人很危险,但她牢记自己此时是男装,而且是秦观的男装,绝不能泄气给秦观抹黑!便硬着头皮负气道:“那你又写什么了?”

那男子却大大方方地把自己写的纸递了给她,苏焱接过来一看,只见上面写道:“宠佳丽。算九衢红粉皆难比。天然嫩脸修蛾,不假施朱描翠。盈盈秋水。恣雅态、欲语先娇媚。每相逢、月夕花朝,自有怜才深意。”

“切,”苏焱当下不屑地哼了一声,白了那男人一眼道:“公子录柳永《尉迟杯》,只怕欲取的还是那下阙吧?‘绸缪凤枕鸳被。深深处、琼枝玉树相倚。困极欢馀,芙蓉帐暖,别是恼人情味。风流事、难逢双美。况已断、香云为盟誓。且相将、共乐平生,未肯轻分连理。’”她一边说一边鄙夷地摇头,一看这风流男子就是惦记着欢好之事,忍不住低声叹道:“你们这些男人啊……”

她这话一出口,立即意识到不对,而看那男子却只是依旧面带微笑,对这句话也没什么反应,便赶紧咳嗽了两声掩饰过去。

这时红绮开始收卷了,大家都把写好的纸交了上去,然后屏息凝神地等着红绮宣布今天会被她选为座上宾之人的诗句。苏焱很有把握地坐在那里引颈期盼,身边的男子却靠近她轻声笑道:“这位公子就这么想被选中吗?”

苏焱见他靠过来,下意识地就坐远了一点,一边,尽在皱着眉头道:“在下只是不想输!”

“可公子并不见得会赢啊。”那男子竟也贴着她靠了过来,笑道:“我倒是对自己很有信心呢!”

“就凭那艳词?”苏焱又把椅子挪开了一些,不知道为什么,这男人一靠近她她就觉得心慌意乱,惴惴不安。

“待看花魁谁属啊。”那男子抿嘴一笑,说不出的风流倜傥之意。苏焱被他笑得眼花,赶紧别过脸去。却在这时,听得红绮一声惊叹。

“这……这是哪位公子写的?红绮真是毕生也没有见到过这么妙的诗句!”

“啊?”苏焱和那男子都是一愣,赶紧竖起耳朵听她念下去。

只听红绮激动地念道:“‘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这、这究竟是哪位公子所写?红绮今天就属于你了!”

厅内顿时一片哗然,大家都对红绮念的这句诗议论纷纷,说格式奇怪的有之,赞比喻灵动的有之,但几乎所有人都为这句话所倾倒,连苏焱身边的男子也在默默地念着这句诗,不时点头。只苏焱涨红了脸大不服道:“这是作弊呀!!怎么可以偷徐志摩的诗用在这里呢???”

她刚说完这句话,猛然间只觉得脑袋中“嗡”的一下,仿佛被狠狠打了一棒子似的。徐志摩???徐志摩!!!怎么可能???这里不是九百年前吗???不是平行世界的西宋吗???为什么会……会……会有徐志摩的诗出现???!!!

苏焱被这个现惊得张口结舌,只觉心都快跳出来了。她倏地站起身来,伸长了脖子四下寻找,是谁?到底是谁?是谁写了这句诗???

只见前边不远门口处那供后来的宾客们坐的临时位置中站起一个人来,他一手还抓着脑袋,一副满脸不敢相信的样子。那人低头对着身边的同伴笑道:“哎呀!!想不到我赢了??苏焱以前整天跟我说古诗才是王道,新诗完全不够看,我也是无意中才记得这么一句,这不还是派上用场了吗??”

苏焱一眼看到了那人,当下只觉得眼前黑气血上涌,一时竟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只见她身子摇了摇,鼻子一酸,眼泪都差点没掉出来。

“陈……陈……陈嘉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