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欧阳修和秦观也是互相看了一眼,随后欧阳修便笑着对子瞻道:“想必那是另一位姑娘了,我们曾经在扬州见过与幼安形影不离的一位陈公子,这会便先入为主,应是认错人了。”

秦观却只是不动声色地伸手拍着苏焱的背替她顺气,嘴角微微上翘,似乎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般。而苏焱惊得差点一口气上不来,这会咳了半天也停不下,连子瞻都看向她这边来了。

“那位兄台,不要紧吧?”子瞻站起身来,似乎要走过来的样子:“咳得这么厉害,莫非受了风寒?”

苏焱登时紧张得寒毛都竖起来了,她又不敢回头,只连连向着身后摆手,又刻意嘶哑着声音道:“在、在下没事,不劳公、公子费心!”一边说一边在心中拼命祈祷子瞻他千万别过来,今晚真是倒霉,躲什么偏来什么,如果这会儿被子瞻现她就躲在这众宾客之中,真吃不准要生什么事了!

“看这位兄台声音都哑了,应是风寒导致。”子瞻见她说没事,便点了点头,又重新坐下,然后他笑了笑道:“没关系,在下倒是知道一副止咳秘方,一会宴后在下抄了给你,你回去对照着做,那东西……虽甜了些,倒是有奇效的。”

苏焱听得满头黑线,知道他说的肯定就是自己当初做给他吃的那个“冰糖鸡蛋”,一时又是好笑又是难过,忽然想起他当初为了吃这东西着意受凉的样子,脸上也不禁露出一丝笑容来。

这时忽听周围丝竹声起,随后一位红衣佳丽远远地从荷塘中的石桥上袅袅婷婷而来。今晚宴会的主人,扬州知府张大人见状笑道:“苏公子,今晚为了你老夫特意请了咱们扬州最有名的花魁红绮姑娘前来献艺,这红绮姑娘可谓色艺双全,又对你苏公子倾慕已久,一会请她唱一支曲子,苏公子也听听是否满意?”

子瞻笑了笑,不置可否地抬眼看过去,而周围宾客却是都沸腾起来了。今晚来的皆是男宾,而这扬州城内又有哪个男人不知道腻云楼红绮姑娘的大名?尤其是去年二秦大闹腻云楼一事,曾经在扬州城内引起了多少轩然大波!这会苏焱就见又有宾客开始对着自己和秦观指指点点,顿时她就很想昏死在地——她今天出门怎么就忘记了看黄历?结果真的是怕什么来什么,连红绮都冤家路窄地出现了!苏焱自从当初腻云楼惊魂后吓得根本不敢再靠近任何秦楼楚馆一步,这会儿看到红绮的红色影子她心里还不自禁地哆嗦——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啊!

红绮走到近前,一见子瞻便是满脸媚笑,娇声道:“早听闻苏轼苏公子不仅才高八斗,相貌也是一等一的英俊,今日得见,竟还在传闻之上!”说着,她便向着众宾客略一颔:“今日既然是为了苏公子开这宴会,奴家就为大人们唱支奴家最喜欢的苏公子词吧。”

她说着,轻移莲步,从一旁的乐师手中拿过琵琶,便坐在了子瞻身边,转脸向他盈盈一笑,手持琵琶,“转轴拨弦三两声”,樱桃小口微微启,婉转唱道:“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消,多情却被无情恼。”

红绮歌声停处,四周立时便是一片喝彩之声,人人叫好。而全场之中,却只有两个人坐了不动。一个便是苏焱,她万没想到红绮竟然会唱这曲《蝶恋花》,从她开口的那刻起,苏焱就像被雷击了似的无法动弹,脑中一阵轰鸣,听到最后身子都有些微微抖,那种难以形容的揪心几乎要让她落下泪来。她更不敢去回脸看子瞻的神情,他在这种时候听到这词,真是让他情何以堪!

红绮见子瞻怔怔地看着她,目光却似穿过了她望到远处去,显然已经陷入到自己的沉思之中,她不禁撅了嘴巴娇笑道:“苏公子,你倒是说句话呀,奴家的歌,唱得可好?”

“啊……”子瞻这才回过神来,黯然强笑道:“嗯,姑娘唱的,自是好的,在下的词,倒是配不上姑娘的歌喉了……”

红绮作势轻推了他一下,丹凤眼转向他,抿嘴笑了笑,才道:“奴家在苏公子词中,最是喜爱这,只是奴家读来一直好奇,能让苏公子写下‘多情却被无情恼’的女子,真不知是何等样人?”

她此言一出,众宾客也跟着起哄,大家都笑着让子瞻说出他写这词的情由,子瞻再三推辞,大家却都不肯放过,甚至有人喊道:“苏公子不说,便自愿罚酒三杯!”

子瞻无可奈何,只得站起身来。他原本听红绮唱词时脸色一度苍白,这会却微微有些泛红,他看了看大家,才缓缓道:“这阙词……确是为一位女子写的,只是……她始终不知我心意,简直……简直是大笨蛋一个!”说到这里,他却忍不住笑出声来,见众宾客都为他最后一句话瞪大了眼睛,他不禁又笑,这次却是满脸的柔和:“……却也是个很可爱的笨蛋……”

红绮一愣,之前一直见他心不在焉,这时却突然温柔一笑,当真令人怦然心动。她不禁轻倚他身旁,一手翘着兰花指端起酒杯对着子瞻道:“苏公子至情至性,红绮敬苏公子一杯!”

子瞻接过去,一饮而尽,周围宾客见状尽是大声笑闹,唯独苏焱,一手轻捂住脸,强抑着不让自己眼泪掉出来。在场这么多人,除了她没有人知道刚才子瞻那声笑里含了多少无奈。这时她紧咬了下唇,眼泪已在眼眶里打转,却忽然见到一方丝帕递到自己面前。她抬起脸来看向秦观,而他已然背过身去,这行为让她愣了愣,却登时心生感激,果然他已看出自己状态有异,却,尽在并不来追问于她……

席上一番笑闹完毕,这时便有人开始提议今晚的重点——宴会上即兴填词作诗。这本就是子瞻所好,当下他便一口应承了下来。欧阳修和他一桌,他转头看向湖中连天的荷花,莞尔一笑,指着荷塘对众人道:“在下倒有一个想法,可为这宴会助兴,诸位可愿一听?”

子瞻兴致盎然地看着他笑道:“永叔兄有何高见?”

“在下想,不妨摘了那湖中芙蕖来,然后在宾客间传递,接过花的人每人摘下一朵花瓣,无花瓣可摘的人便得作词,做不出便罚酒,诸位以为如何?”

他话音刚落,四周宾客无不称好,子瞻大笑道:“永叔兄妙计,这下可真要尽兴了!”红绮也笑着站起身来:“那就把这摘花的差事让奴家去做了吧。”说着,她就踏上停泊在一旁石阶下的小舟,采下数十朵莲花来分插在画盆之中。

子瞻俯身取过一朵,望着手中所握皎皎白莲,轻声自吟:“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然后他又抬脸向众人笑道:“那今日不如就以这莲花为题,我先开始,永叔,我把你这建议稍作改动,不仅无花瓣可摘者要作诗,摘第一朵花瓣的人同样要作诗一,如何?”

众人无不赞同,就见子瞻闭了双目似在思考,不一会,已睁开眼睛笑道:“在下作一《荷花媚》,先行抛砖引玉了。”

宾客都止了声音,只见他冲众人点了点头,便缓缓吟道:“霞苞霓荷碧。天然地、别是风流标格。重重青盖下,千娇照水,好红红白白。每怅望、明月清风夜,甚低不语,妖邪无力。终须放、船儿去,清香深处住,看伊颜色。”

宾客之间先是静默,然后便是交头接耳的议论,无一不为子瞻这即兴所做的荷花词赞叹。天下皆知东坡词具神仙出世之姿,如今光看这短短时辰之内他就能随口吟出这样一别致却又直切了主题的《荷花媚》来,当真名不虚传,令人拍案叫绝。

子瞻却只淡淡笑笑,便将手中白莲摘下一瓣,转手又递给了下一位宾客。那朵莲花在他们那桌传递着,眼看花瓣越来越少,到了最后无花可摘,偏巧却正是传到了欧阳修手中。

欧阳修接过这朵只剩花心的莲花,抬脸向着对面子瞻苦笑道:“却不曾想在下作茧自缚了,这便要在苏公子面前献丑,可要教大家见笑了。”他略一沉吟,又伸手以指作笔在桌上虚写些什么,便站起身来:“在下做《渔家傲》好了。荷叶田田青照水,孤舟挽在花阴底。昨夜萧萧疏雨坠。愁不寐,朝来又觉西风起。雨摆风摇金蕊碎,合欢枝上香房翠。莲子与人常厮类。无好意,年年苦在中心里。”

他言毕就见子瞻钦佩地看着他,连声赞叹道:“永叔兄好文采!‘莲子与人常厮类。无好意,年年苦在中心里’这句尤其精彩,常见以花喻人,以莲子比作人还比得如此精妙的,就只永叔兄了!在下这次能结识永叔兄,实在是在下的幸运!”

而欧阳修这一年来本就在扬州城内享有声誉,众文人亦是对这词推崇备至,欧阳修却只谦和地笑道:“我这点填词的本事,不过如此而已,苏公子若是看到秦兄的诗词,那可是真要让你赞不绝口了。”

“哦?”子瞻闻言便向着前面那桌的秦观看去,却见他正低头凝视着身旁那刚刚咳得死去活来的少年出神,似乎没听到他们的说话一般。子瞻看了看,当即心生一计,数了数人数,又从身边画盆中取了一朵莲花,数了花瓣,趁无人注视之时摘下几瓣,便递给了欧阳修,示意他继续传递。

欧阳修心下领会,笑着这么传下去,果然,那花瓣摘尽之时,花也如子瞻所愿传到了秦观手上。

秦观呆了一呆,转身笑道:“怎么就到了我手上了?这可真为难我了……哎呀!”他说着,又回过脸去看着正盯着他手中那光秃秃的花柄呆的苏焱,挑了挑眉毛:“少游,连你也要陪了我一起作了,你可想好要做什么诗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