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焱一愣,看向子瞻的眼睛里顿时蒙了一层阴影,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要对他说什么,却终究只是沉默着微微别过脸去。

子瞻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模样,心中也是黯然,只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些,惨然一笑,轻声道:“我又让你为难了,是不是?”

“子瞻,我……”苏焱涩着嗓子开口,子瞻的这个问题她实在是无法回答。别说她一年后就要彻底离开这个世界,就算不离开,她也不能回到他身边去。既然她回报不了子瞻的感情,能做的也只是离他远些,让他看不见自己,让时间来慢慢治愈他……只是,如今对了这样的子瞻,她这些绝情的话又怎么说得出口?

“好了,先不说这个!”子瞻忽然用一种轻松的语调打断了她的冥想:“刚才你问了我那么多,现在换我来问你,这一年来,你过得好吗?”

“我……嗯,我就一直在这扬州这么住着……”苏焱点点头,轻声说道,子瞻却伸出另一只手摸了摸她头上的书生髻,失笑道:“难道你就这么扮了一年的男子?就是刚刚席上被人叫成‘少游公子’的?”

苏焱脸红了红,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到子瞻又开始生气了:“难怪我和你说话都不怎么搭理我!还一个劲地躲!我问你,你就这么不想见到我吗?是不是我今天没现你就打算躲我一辈子了??”

“我……”苏焱又是内疚又是委屈地低下头去,不敢看他眼睛,只嗫嚅道:“我是怕你见了我生气!我想你一定再也不愿意看到我的……”

“笨蛋……”子瞻看着她笑了,眼中又是哀伤又是不舍,长叹了一声:“我怎么会生气……我做梦都想见到你,这一年来虽然我远在岭南,却也请人偷偷在这扬州打探你的消息,可一直也杳无音讯。想想自己也真没出息,当初被你那样拒绝居然还不死心……”说到这里,他自嘲般的轻笑一声,却让苏焱不自禁地紧紧回握住了他的手。

子瞻看她一眼,抿嘴笑了笑,继续说道:“难怪我怎么也找不到你,原来你女扮男装改名换姓。却怎么就叫少游了?”

“嗯,少游……是我这个假名的字。”苏焱顿了顿,又道:“我用的名字是……是秦观,和你今天见到的那个男人的名字……一样……”

子瞻一愣,顿时记起先前秦观说过的话“在下先前所说那位逼我表词赋的朋友,就是与我同名同姓的”,再想到先前秦观在宴席上搂抱着苏焱的模样,他不禁眉头轻皱:“你在扬州……一直和他在一起?”

“……嗯……”苏焱点点头:“我根本没想到会遇到他的……”

“你曾经问过我这个名字,指的不是他么?那你又怎会知晓这个名字的?”子瞻疑惑地问她,苏焱略有些紧张地眨了眨眼睛,才道:“我……从前母亲和我提起过,也许我母亲认识他吧,我母亲……也是姓秦的。”说到这里,她忽然转头看向子瞻,一脸恳切地道:“子瞻,你劝劝他,劝他随了你一同学习去,劝他去考了功名,他那么一个才华横溢的人,你也一定会很欣赏他的!”

子瞻也不答话,只是若有所思地望着她,沉默了好一会才道:“你很关心他的事吗?”

苏焱被他问得一怔,半晌才点点头道:“他……他也许看起来是放浪不拘了些,但心思可是很细腻的,你也见过他的词赋了是不是?清新妩媚,辞情兼胜,这样的文才不去考取功名太可惜了!我虽然一直游说他,可他总也不听我的……”说到这里她不觉脸微红,小声嘀咕了句:“赶都赶不走,那块揭不开的狗皮膏药……但是子瞻你去说的话一定不一样!而且你们……你们在一起研究学问的话……”

“焱妹,”子瞻却忽然打断了她的话,他深深看着她的眼睛,又咬了咬下唇,好一会才哑声道:“你……可是喜欢了他?”

苏焱一呆,当下愣愣地望着子瞻,耳中回绕着他这句“你可是喜,尽在欢了他”,半天都回不过神来。子瞻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是她完全没想到的,可自己在他这一问之下竟是心慌意乱,眼前顿时浮现出秦观那张不笑时也带了三分笑意的脸。她一时涨得满脸通红,对着子瞻连连摇头道:“怎么会,怎么会!我怎么会喜欢了他?他那样四处留情口轻舌薄的男人……我、我讨厌都来不及呢!而且……他、他也不知道我是女子啊!对了!”说到这里,她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叫起来:“你是不是看到先前在宴席上他……他抱了我才这么说?哎,那个做不得数,他那个人就是那副德行……”

子瞻看着她忽然之间面红耳赤语无伦次的样子,再回想起先前宴席之上秦观对苏焱的举止神态,还有先前他看到的那词,心中似乎已明白了过来,顿时一股心酸汹涌而上,深吸了口气,却只对着苏焱无奈苦笑道:“笨蛋,你以为你瞒过他的眼睛了?”

“嗯?”苏焱先是不明所以地望着他,待到明白过来子瞻的意思,她脸色一下变了,立即想起上个月秦观在自己房中那句没说完的话“其实你是……”,当时她就已经疑心自己是不是被他看穿了,可是那之后他不再有任何异样的表现,自己还以为又侥幸逃过一劫……可……为什么子瞻会知道他看出来了?

子瞻从怀里取出他先前追苏焱之时随手揣进去的诗稿,拣出一张来,递了给她:“我确实很欣赏秦观的文采。先前在半青阁堂内,他拿给我读他填的词时,我便一眼看到了这,正想去问问他先前匆忙之中加上那行字的缘由之时……就看到了你。不过现在看来,我也不用问他了。”

苏焱心惊胆战地接了过来,却见是一《虞美人》,上面秦观飘逸的字迹写着“碧桃天上栽和露,不是凡花数。乱山深处水萦迴,可惜一枝如画为谁开?轻寒细雨情何限,不道春难管。为君沉醉又何妨,只怕酒醒时候断人肠。”

苏焱见是这词,反倒疑惑地抬眼看向子瞻,想不出这阙《虞美人》和她之间有什么联系。但她心下一时也有些诧异,因为她这一年来自从逼迫秦观写词后,几乎看过他目前的所有作品,却偏偏不曾见他拿给自己读过这《虞美人》。不过这词她倒并不陌生,算是正史中秦观词里她背得最熟的其中一,甚至里面的小故事都知道一些,好像是他在京师做学士时去贵官府上赴宴,那贵官有位叫做碧桃的宠姬出来劝酒,秦观反劝于她,贵官说碧桃不擅饮,意不欲秦观强之,结果碧桃却说今日为了学士拼了一醉,秦观便即席作了这词赠她……可这西宋的秦观却又是在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写了这阙词的呢?

子瞻见她还不明白,便无奈叹了口气,道:“还没看出来?却见这第一句,已然点出主题来了,应是化用唐诗人高蟾《下第后上永崇高侍郎》中‘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倚云栽’语。他倒是有心,这般赞扬于你……”说到这里,子瞻顿了顿,一脸不甘心地闷声道:“我都不敢写这么直接的……而‘可惜一枝如画为谁开’这句,意即说你女扮男装,身为佳人,却无人知道欣赏,盈盈如画只是孤独自开……不过后面两句,我就猜不出他是在什么情形之下写的了……”

苏焱眉头紧锁地反复读着它,听子瞻这么解读,似乎真的有点道理,但她还是不死心,像是解释给子瞻听却更像是安慰自己道:“不可能,他肯定不可能是写给我的!我都认识他快一年了,他……他从没有问过我是不是女子的!”除了那一次……可那次他没说完的话也不一定就是围绕这件事啊!

“就说你是笨蛋!”子瞻轻拍她一下,没好气道:“眼睛长哪了?没看到那最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吗?你再好好看看!”

苏焱一呆,再对着月光仔细看去,这才现在纸的最下面真的还有一行蝇头小字,方才正好挡在阴影处,要不是子瞻提醒她还真注意不到。这时她一看过去,心顿时凉了半截,只见下面一行簇新的潦草墨迹写着:“戏赠少游,崇熙七年五月八日夜于滁州”。

五月八日,五月八日……可不正是在滁州那无名小客栈的露台上,她喝得酩酊大醉人事不省的那天么?!自己第二天早晨在秦观房中**醒来,可当时他也只是嘲笑自己睡相差,并没说现她是女子啊!难道……难道他骗了她?他果然还是看到了全部???

天哪!!!

子瞻见她忽然间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以为她是被秦观现了自己是女子而受惊过度,便摸摸她额头柔声道:“没事吧?额上冷汗都出来了,他既然现了,那也没法子,我倒是佩服你,居然过了一年也只被他一人看出你是女子,永叔兄好像也和你们一直在一起吧?他怎么就没看出?”

苏焱欲哭无泪地扁扁嘴,想到秦观一直以来对她的那些异常亲昵的举动她就浑身热。从前以为他对自己搂搂抱抱挨挨靠靠只不过是他的个性使然,大概不怎么在意对象是男人还是女人,所以自己就算被他占了点便宜也一直很想得开的。可现在看来……他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知道她是女子了,可他居然还那样对待她……他肯定还在心里偷笑……可恶!坏蛋!!登徒子大**贼!!!

于是苏焱索性抬头就对着子瞻叫道:“子瞻,你务必带了他去!他,他会听得进你的话,你把他召入苏门之下,然后说服他去考了功名,这事……我也只能求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