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观话音刚落,坐在子瞻身侧的红绮却站起身来,隔桌对着他们冷笑道:“哎哟,我说是谁呢,原来少游公子今日也来了呀?”

苏焱本在看着秦观手中的花柄怔,那花传到秦观手上时她就在心中倒抽了一口凉气,临场作以荷花为题的诗词倒在其次,但是要她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念出来却很是为难,一个不小心搞不好就会被子瞻现。谁知还没来得及想好这事怎么解决,她的老冤家红绮倒率先难了。

红绮自去年秦观从腻云楼中把苏焱带走后,着实挨过一阵子的指责和嘲笑,消沉之下花魁之名也被夺去好几个月,直到最近才靠她的本事又重新赢了回来,但她和苏焱还有秦观的梁子可算是结下了,怨恨还不是一般的深。先前她心思全放在了子瞻身上,不曾注意到坐在另一桌的他俩,现在看见了,顿时就想出言讥讽几句以消心头之恨。今晚宴会的主人张大人反正是她的老相好,而苏焱和秦观虽有名气却不过是一介布衣,她倒也不怕得罪了他们。

于是红绮索性悠闲地走到了苏焱身旁,冷哼了一声,才故意媚笑道:“少游公子好些时日不见,与太虚公子的感情还是一如既往地令人艳羡呀!不过据说前些日子你们之间生了些误会?有姐妹告诉我太虚公子曾踏足青楼几次,不过倒是不曾留宿,看来太虚公子果然对少游公子情有独钟,不忍让你伤心呀!”

她这番话说完,周围已经有人忍不住笑出声来了。虽然如今谣言已少再有人提起,但这毕竟也是去年轰动一时的大新闻,维扬城内人尽皆知。而席上有些外地来的对此不甚明了的客人,已经开始指着他们两人向周围人打听具体内幕了。

这要按照苏焱的性子,她是肯定要站起来飙的了。她平生最受不得侮辱,惹毛了撸袖子掀桌的事她都做得出来。可她这会儿满心顾忌,被红绮一番阴阳怪气的嘲笑却头都不敢抬起,只暗自攥紧了拳头,心中不断告诫自己务必忍了这口气。

秦观看了她一眼,便抬脸对着红绮微笑:“红绮姑娘,如果还在记恨去年腻云楼我从姑娘你身边抢走少游之事,不妨冲着我来便好,何必为难少游呢?”

“你!”红绮俏脸一寒,瞪了他一眼,冷笑道:“太虚公子还是一如既往地怜香惜玉呀!想当年太虚公子怎么也算是东关街上的常客,却不知这位少游公子到底是哪里吸引了你让你改好了男色?是不是……因为他长得就像女子一般?”

四周顿时一片哗然,当着男人的面说他长得像是女子已经不是一般程度的侮辱性言语了,一边张大人的脸上都有些挂不住,轻咳了两声,红绮却兀自站在他们身边冷眼相向,而更多的人却是向着苏焱这边伸头观看,都想看清楚这长得像女子的“男人”到底是怎么样一张脸。

苏焱脸色一片苍白,头垂得越地低,牙齿咬得下唇都出了一条血痕。就在她几乎就要忍无可忍的时候,忽然一只手伸出拥她入怀,另一手轻抚她后脑让她好把脸埋在他怀中,正是秦观。

苏焱大吃一惊,想要挣扎却被秦观紧抱住不能动弹,她正为秦观这举动惊慌失措的时候,耳边却听得他若无其事地笑道:“我喜爱少游的原因可多了,只是在场人多,这等私事不便细说,红绮姑娘若想知道,哪天我去了腻云楼慢慢讲给你听可好?今日这宴会是为苏公子所设,红绮姑娘,你也是仰慕苏公子才华之人,何必因为我们扫了他雅兴呢?”

红绮和其他宾客万没想到秦观会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对了一个男人做出这等亲密举动,并且一副落落大方泰然处之的模样,似乎他怀中抱着的不是“少游公子”而是他的爱人宠姬。红绮被他气红了脸,怒瞪着他,却再说不出一句话。而正因为他太大方了,周围群众反倒没有办法去大声议论,只能私下放在心里吃惊。只是在场诸人虽然大部分都听说过二秦之间的若有似无的绯闻,但亲眼看到他们之间有过什么亲密举动的毕竟只是极少数,秦观此举无疑是向人们证明他俩之间确有私情。

而苏焱此时伏在他怀中,感觉到他放在自己上轻抚的手,才知他此举目的是为她解围,好把八卦群众对她的注意力都吸引到他自己身上去。虽然这举动严重出格,出点倒是好的,而且想想也是他的一贯作风,只是……这局面未免也太让她哭笑不得了……

子瞻在后面看到现在也是不明所以,这会儿见前方事态似乎有点严峻,便站起身来,一边走过去一边笑道:“红绮姑娘,这是怎么了?秦公子词还未作,你怎么就要过去给他罚酒了?”

红绮和宾客一起为他这句话笑了起来,气氛顿时缓和了好些。只有苏焱,觉察出子瞻已站在自己身后,顿时紧张得从头僵硬到脚,闷在秦观怀里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子瞻完全没有觉他面前那正趴在别人怀中之人就是他朝思暮想的女子,只对着秦观笑道:“秦公子,还请将这游戏继续进行下去了。”说着,他又略倾了身,对着苏焱说道:“这位……少游公子,也请准备一下了,下一位正是你。”他见秦观将这“少游公子”抱得紧密,心下也以为他二人关系不一般,只是这本是他人私事,再来龙阳之好也不算什么太罕见的事,故他倒也并不如何好奇在意。

秦观笑了笑,一边将苏焱扶好,站起身回过脸去对着子瞻点点头:“苏公子,刚才实在不好意思了,在下这便作小令赔罪。”说着,他看向不远处的荷塘,低声吟来:“柳岸。水清浅。笑折荷花呼女伴。盈盈日照新妆面。水调空传幽怨。扁舟日暮笑声远。对此令人肠断。”

众文人见他谈笑间已在心中做成这清新动人的《调笑令》,顿时都把他刚才的狂放举动放在了一边,只剩止不住的称赞。秦观这一年来在苏焱的威逼利诱之下,他的词也开始在街头巷尾之间流传,虽没有任何功名在身,却也靠一身才气倾倒了不少人,这位张知府也曾下帖子宴请他不少次。如今他即席作了这小令,张知府顿时也与有荣焉,在一边笑得合不拢嘴。

只子瞻在心中回味着这词,嘴里反复了好几次“扁舟日暮笑,尽在声远。对此令人肠断”,这才看着秦观微笑道:“秦公子果然擅于辞工,这最末句尤其写得情融于景,实在令在下佩服。”

秦观亦微笑以对,欣然入座,而子瞻则踱到一旁画盆边,取了一朵红莲,又走回了他们身边,伸手将这支花递给了正背对着他的苏焱,笑道:“少游公子,便轮到你了。”

苏焱哪里敢回过头去。自从他站在自己身旁后她就整个人呈石化状态,却又如坐针毡,身上已经不知道出了多少层汗,只恨不能在地上挖个洞好钻进去。只是如今子瞻花已经递了过来,鸵鸟政策再行不通,她只得硬着头皮伸手接过子瞻递来的花。众人见她既不起身,又不回头,就这么低垂着脑袋随随便便地接过大才子苏东坡的花,心里都为她的无礼惊怒。子瞻却不以为意,还以为她是身体不适行动不便,笑道:“这便请了。”

苏焱先前已经在心里想七想八了一堆咏荷诗,反正元朝以前的统统pass,今天在场文人太多,要是背宋诗宋词弄得不好就要穿帮,还是捡后期的安全系数大。同时又要顾虑到目前的场景时间气候季节,排除法到最后,她只得在心中对着纳兰性德苦笑道:“纳兰老前辈,今儿可就得罪了,借你老人家诗一用……”

然后她便继续低垂了头,沙着喉咙,连句开场白都没有,张口就道:“鱼戏叶田田,凫飞唱采莲。白裁肪玉瓣,红翦彩霞笺。出浴亭亭媚,凌波步步妍。美人怜并蒂,常绣枕函边。”

背完她就继续一声不吭,只急急忙忙地把手中的花撕下一瓣再传给身旁的宾客,同时一心期望着子瞻赶紧走开,千万不要再问她任何问题了。苏焱觉得她此时已经到达了她作为人类的极限,坚持不了几分钟了,再多说几句,穿帮早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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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也不知道是不是她今天出门真的没看黄历,而黄历上真的写着她苏焱今日不宜出行,Rp大神现在显然是放弃她了。子瞻非但不走,反而俯身击掌笑道:“我们都作词,而这位少游公子却作五律,好生别致!这五律作得也是韵致翩翩,‘亭亭媚’,‘步步妍’,文字中便叫人赏心悦目。在下有心结交了少游公子这位朋友,不知少游公子可愿意么?”

名满天下的苏轼主动要求和她结交做朋友,当下便引得席上人人艳羡,恨不得自己替了苏焱去。只是这话听在苏焱耳里简直如五雷轰顶,恨不能自己立刻化身五更时的鬼影来他个消失不见。她虽低垂了头,眼角却已瞟见子瞻的脸在逐渐靠近,顿时吓得手脚都冰凉了,情急之下,她别无选择,索性拿袖袍捂住了脸就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

子瞻被她吓了一跳,直起身来,却见她咳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身子都咳颤抖了,当下担忧地道:“少游公子,你没事吧?你这咳嗽太厉害了,你稍等着,我这就去写了方子差这酒楼的厨房替你做了药去。”说着,他就转身去跟人借纸笔。

苏焱见他走远,心中才好不容易舒了一口气,刚放下心,就听隔壁桌欧阳修叫她。她转过脸去,见欧阳修一脸关切地问道:“少游,怎地突然咳得这么厉害?昨夜睡觉时受了风寒么?不是先前还好好的?”

“啊,我没事!劳欧阳兄关心了,呵呵,呵呵……估计,马上回去就好了!”苏焱一阵讪笑,心想自己现在的演技还真是越来越厉害,连欧阳修都被她骗过去了。其实仔细想想刚才好像演得过了点,是不是有点做作啊?

她这么胡思乱想着回过脸时,却正对上了秦观的眼,见他正翘了嘴角,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似乎早看穿了她的把戏。这笑容让苏焱心中一紧,赶紧别过脸去,只当刚才没看见,好强行让自己心绪平静。

那之后子瞻归来,游戏便继续有条不紊地进行下去,不一会厨房也专门给苏焱端上了那碗治她咳嗽的冰糖鸡蛋。苏焱有苦说不出,只得硬着头皮吃下去,一边吃她还一边想着,当初她给子瞻留的做法是不是写错了,怎么搞得这么甜……

这场宴会一直到深夜才结束,人人皆是尽兴而归。而子瞻因为结识了欧阳修秦观尤其高兴。这时他意犹未尽,便极力邀请他们几位聊得特别投机的朋友留下来秉烛夜谈。苏焱则巴不得趁子瞻想起她前快点离去,一见他二人要留下,她便附在秦观耳边道:“你们慢谈,我先走一步。”

秦观看她一眼,见她隔得远远地还在偷瞄子瞻,同时神色慌张,满脸的不自然。他眉头皱了皱,轻声道:“我先送你回了月明轩再过来。”

“啊?不用不用!”苏焱赶紧推辞,连连摆手道:“你快去和子……和苏轼谈诗论词吧!我一个人回去就行了,又不是不认识路!”说着,她就往半青阁门口撤退。

秦观沉默地看着她,就在她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却忽然跟了上来,一把拉住了苏焱的袖子。苏焱莫名其妙地回过头,半青阁门前的灯笼下,秦观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嗯?怎……”苏焱刚要问,秦观已低声打断了她的话:“这时候没什么人了,你为什么还不去见他?”

“啊?”苏焱一呆,先是不明所以地望着他,待到明白过来秦观话中的“他”正是指子瞻时,脸登时刷地白了。

“我……我不……”她低下了头,嗫嚅着,心里一片慌乱——秦观果然看出她早就认识子瞻并且还躲着他了……她正踌躇着不知道怎么样才能把这事说圆满,却在这个时候,门内传来一声笑声:“秦兄,你站在门口做什么?我正要找你,刚刚看到了你这《虞美人》……”

子瞻的话在他走到门口、一眼看到灯笼下苏焱那张苍白的脸时戛然而止。苏焱听到他声音想要转过身去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就这么彻彻底底地和他当面对了个正着,两人都在那瞬间瞪大了眼睛,同时“啊”了一声,就此双双怔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