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决定去岭南的时候,正是临安的七月末,已是夏末初秋季节。

朝廷准了我的自荐。虽然王宰相开始坚决反对。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从来只有遭贬谪的官员才会沦落那处穷山恶水之地。而我,是名满天下的才子苏轼。

离开临安之前,各方的信像雪花般地飞来府上,有给我的,也有给父亲的,连早已退职的前朝宰相晏殊大人都有急信上门。大家都只围绕一个问题,为什么苏轼居然放着大好前程不要,甘心跑到岭南那瘟疫横生的蛮荒处去。

我读着这些信,只有苦笑。甘心?我又何尝甘心……我只是无奈,或者说我也在逃避。临安的一草一木我都不忍目睹,家中的每一寸地方似乎都还残存着她的气息。在这个城中,无论我去到哪里,我都无法躲开她的影子,于是我只能像她从我身边逃走一样,选择了从临安逃离,并且越远越好。

出的那天,家人好友都来送我。父亲也不对我多说什么,毕竟这是我自己的决定。我一度很担心我这样的决定会不会让父亲迁怒于焱妹,但当听到父亲说这个家的家门永远会为她打开的时候,我才现我低估了父亲的气量,是啊,他本就把焱妹当作亲生女儿般疼爱的,只是……她是否还会回来呢?

子由沉默地看着我。她离开的那天,子由在岸边问我,他放了她走,我怨不怨恨他,我摇头,我说我和你一样,不愿意看到她不开心。可是因为我决定要走,子由还是觉得内疚。我拍拍他的肩膀,笑道,你也不是小孩子了。这一年来身体也有了很大好转,如果还像从前般孱弱,我倒是肯定不会离开你的,而如今,我已经可以放心地走了。

子由这才点点头,微笑着告诉我他已决定秋天就去参加州试。他说她从前还在府上的时候,经常对他说他以后会有大出息,说我们苏门三父子会以文才名垂青史。我大笑起来,那个家伙,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根据,就会说这些话让我们开心……

我把当初她给我的那块竹节玉佩也从脖子上解了下来。这玉佩自从她送给我后我就当成宝贝一般不离身,这时候要拿下它,其实心里是万般不舍的。我将它交给子由的时候,他轻声叹了口气,然后不自觉地握住了他腰间那块“喜上眉梢”。

鲁直是最后来的。他看着我的目光里全是歉意,说他太不中用,一直待在我们身边居然看不出我对她的心意,才会自作主张地帮了王雱上门求亲,结果才导致了今天这种局面。我苦笑,这哪里是他的错?别说他看不出,那个家,尽在伙自己不也是浑然不觉么?

我把父亲与子由都拜托他照顾,鲁直的为人我很放心。他也一口应承下来,只是临上船的时候,他突然拉住我,他看着我的眼睛问道:“子瞻,你可后悔?”

我平静地看着他,笑了笑道:“你问的是哪件事?”

却还不等他开口,我已经兀自大笑出声:“我都不后悔!鲁直,后会有期!”

可我到了岭南才现自己错了。我本以为走得远了,看不见那些景物想不到她不再睹物思人心自然也就死了。结果却只是比从前想得更多而已,便是吃个荔枝,也会想着要是能带给她一起吃该有多好,那时心中便立刻浮现出她卷起衣袖,指若春葱地剥着这红艳艳荔枝壳的模样。记得以前冬天大家一起吃橘子时她剥给子由吃,我抢了几瓣她还嘟着嘴生气,后来看我不高兴她又赶紧剥了一堆讨好我,那时她杏眼笑得如同月牙般……

想到这里又是叹息,那笑容,我可还有机会见得到?

而这思念更让我痛苦的却还是夜间。每晚我都怕合眼,生怕又梦见她在对我哭着说对不起的样子,那实在是让我心如刀割,从这样的梦中醒来的时候,枕边往往都是湿的。其实她哪里有对不起我的地方了,只是我自己……自作多情罢了。结果逼得她一个女孩子在外面漂泊,也不知道她是怎么过的。那个家伙,粗枝大叶的,又凡事喜欢乱出头,总觉得她很容易被骗……不过她又那么聪明,应该不会有事的……

因为担心她,是的,我给自己找了这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我一直请人在扬州打听她的消息,可是每个月的来信都告诉我,找遍扬州城,也没有这个叫做苏焱的女子,她似乎就像她当初凭空出现一般,又这么凭空消失了。每个月翘期盼的信都是让我一再地失望,她到底去了哪里?难道不是回到她的家乡扬州?或者她会不会……又重新回到了临安呢?

于是我只有投入到政务中去,似乎只有忙碌起来才能让我的注意力不要全部集中在她身上,一旦有了闲暇便要遭受痛苦蚕食,而更多的,还是相思。

一日小山途经岭南便来拜访我,笑言子瞻多日不见,怎地清减忧郁了许多。我笑笑,本不愿多言,却禁不起小山询问,便吐露了一些,这样也好,免得整日里没个倾诉的对象,闷在心里慌。而小山我也知他恋情亦是历经悲欢离合,某种程度上倒是和我同病相怜。

果然小山听后沉默良久,之后也不多说,只与我谈诗论词品酒放歌,两人酒逢知己,倒是喝了个痛快尽兴。第二天我睡到中午才醒来,却见小山已独自离开,酒桌上留下他一阕词,想是刚刚写就,墨迹都还未干。

我拿起来看,原来是《长相思》:长相思,长相思,若问相思甚了期,除非相见时。长相思,长相思,欲把相思说似谁,浅情人不知。

读罢我只觉鼻酸眼热,小山这词竟像是把我的全部心思都写出来了一般,我苦恼了那么久都不得其解,他却告诉我原来能够解决我这番相思的唯一办法,也不过是相见而已,这等痴心痴语,小山竟是认认真真地把它写了下来。而就算我得以相见,纵使把这相思之情对她说了,她又是否能够体会?只是小山说她“浅情人”,却是错了,她必会有深情的对象,只是……不是我罢了……

那之后这阙《长相思》便成了我最常低吟的句子,而我也越来越想念她,眼看大半年过去,竟是比来的时候还想了许多倍。我不停地骂自己没出息,却又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直到子由的信来,上面说他准备去参加殿试,请我回去一趟。

我收到这封信后的第三天就出了。就像当年从临安逃离一般,这会儿也是迫不及待地离开了岭南。亏自己还写什么“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真是自欺欺人。那时我在想,她会不会真的已经回到临安了?虽然明知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却也忍不住地想象若是在临安的街市上与她重逢会是怎样情状。我被这种妄念缠绕着,重回临安后我常常独自在路上行走,看见身形稍微像她一点的女子便仔细地观察……只是,依然是无穷无尽的失望。

子由出去了赶考之后,我也死了心地打算回去岭南。就在这个时候,扬州有朋友邀请我去一聚。因为我之前一直打听不到她的情况,对她在扬州也就没抱什么希望,但这时候来了这个邀请,还是让我忍不住地有些激动,同时又不断告诫自己,希望越大失望越大,便是去了她的故乡,我又能如何?只要见不到她,我又怎能从这番相思中解脱?

在往扬州的船上,我苦笑,看着船边滔滔江水,我低声地对着心中她的影子道:“若问相思甚了期,除非相见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