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的蕃釐观中果然罕有人至,从而也衬得无双亭中正在举行的小聚会更加冷清。

苏焱端着酒杯,一边不停给其他几个人敬酒,一边高声说笑,竭力想把这笼罩了些许离愁的气氛冲淡一些:“欧阳兄,子瞻大哥,你们倒是喝啊!子瞻,这蕃釐观你没来过吧?这无双亭是我建的,名字是欧阳兄题的,等日后春暖花开了,你有机会就来这里,你还没见过琼花吧?”

子瞻端了酒杯,正默不作声地盯着杯中琥珀色的**愣,这时听到苏焱叫他,抬起眼睛来盯着她看了好一会,见苏焱眼中露出疑问神色,他张了张嘴,却依然没有说出一句话。

苏焱呆了呆,从白天子瞻接到调令之后他就一直是这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了,有心问他怎么了,但碍于现在人多也不好开口,便只得暗自在心中猜度,这时却听欧阳修笑道:“少游,秦兄,我敬你们一杯。在扬州这段日子是我最快活的时候,自去年我们三人萍水相逢以来,还不曾有过离别……我此次去了,他日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再回到这里来……”

苏焱听他说到最后语气低落,赶紧大笑着打断他:“欧阳兄,少游敬你一杯才是!这一年来多亏了你各方照顾,你去了颍州之后,也要多多保重,平日里酒可得少喝些,可别真这么年轻就成了醉翁了!”说到这里,两人相视而笑,苏焱向他举起酒杯:“少游愿你……前途无量!”说着,她先仰起脖子将酒一饮而尽。

欧阳修也将杯中酒饮尽,落座后便问道:“那少游和秦兄呢?当真依然不打算出仕么?你二人若是愿意去赶考,必定金榜高中的。”

苏焱下意识地看了秦观一眼,见他依然斜倚在一旁悠闲自得的模样,见她向他看过来,也只是微微一笑:“呵呵,在下无拘无束惯了,实在不想涉足官场之中,宁愿一生也就这么闲散过去,倒也不错。”

“人各有志,秦兄个性洒脱,却也着实令我羡慕。那少游呢?你一直希望秦兄出仕,却为何自己从不涉足?”

“啊?”苏焱一怔,心想别说她身为女子根本没有应考资格,就算她是男子,只凭她死记硬背的那堆古文就算瞎猫逮着死耗子给她撞上榜了也完全不懂为官之道,当下便只好讪笑:“哈哈,我……我可完全不懂政治啊!而且我是除了扬州哪里也不愿意去,只想老实地在家乡待着……”她没注意到说出这话时子瞻猛地抬头深深看了她一眼,然后又低下头去,脸色隐没在阴影中,表情痛苦地扭曲了一下。

“放心,有我陪着你。亏你还老催我去考什么州试,要是连我都走了,你身边马上不就谁都不剩了?”一边秦观笑吟吟地打断了她,却换来苏焱一声叹息——眼看子瞻后天就要出了,可对秦观的游说却依然没有成功,难道真的要让他错过这次绝好的机会么?

“这样也好,我们大家日后相聚也方便,颍州、临安离此地都不算远,后天一别,他日定再于这无双亭下一醉方休!”欧阳修笑着举杯,苏焱的眼睛却随之黯淡了下去——他日,她只怕此生是再也不会有那个机会了……

这场酒喝到最后,就苏焱喝得最快最多,子瞻一直心事重重,几乎没怎么沾酒,欧阳修还是老样子,饮了不多已然醉态毕露。秦观拦了苏焱几次都没拦住,到最后她几乎已经神志不清了,只捧着酒杯迷迷糊糊地笑道:“我……我来到这里最幸运的事就是遇到你们……看到你们现在终于有所交集……我、我比什么都高兴……我能为你们做的也就是这些……也就是这些……”

说到这里,她忽然两眼又噙了眼泪:“你们……你们日后若是现我有什么对不住你们的地方……一定要原谅我,一定要原谅我……我不是存心的,不是存心的……”她把酒杯一丢,伸手捂着脸开始大哭,虽然她脑子里一片混沌,但心中却只有一个念头不断地冒出来:像今天这样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光,以后再也不会有了,再也不会有了……

剩下清醒的两人听了她这句意味不明的话,彼此看了一眼,却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不解。子瞻看不得她哭泣,刚想站起身来扶住她,秦观已经伸出手去将她揽进怀里,像哄小孩子一样抚着她的背柔声道:“好了,不要哭了,什么都原谅你,什么都……”

一片泪眼模糊中,她最后看到的是秦观温柔的笑脸和子瞻担心的双眼。然后她再也支持不住,伏在秦观怀中沉沉睡去。

第二天苏焱在自己的床榻上醒来时还觉得头痛欲裂,宿醉的滋味依然是那么不好受,她先闭着眼睛回忆了昨晚的一切,却现自己的记忆到了笑话欧阳修第一个醉倒后就断掉了,之后生了什么完全想不起来,自己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知道,只是半夜朦胧间睁眼似乎看到子瞻和秦观还在她房内看守着她,他们好像还在低声交谈着些什么,可那究竟是真的还是她在做梦呢……

“醒了么?好些了没?”身旁传来的声音吓了苏焱一跳,她惊讶地转脸看去,就见子瞻正坐在桌边,这时见她起身,便端着茶杯走了过来:“要不要喝点茶?你昨晚醉得很厉害。”

苏焱愣愣地看着他,却见他一双眼睛里满布血丝,显然一夜没睡,讶道:“怎么还不去睡觉?”

“你醉成那样,我哪能安心去睡。”子瞻将茶杯递了给她,又伸手替她,尽在顺了顺略微蓬乱的长,才苦笑道:“不过我倒是真的见识到你的睡相了,秦兄可一点没夸张……”

苏焱顿时涨得满面通红,却怎么也想象不出昨晚的自己到底是怎么个不像样法,能把子瞻也折腾成这样,只好把脸藏在氤氲的茶气里不说话。子瞻看她一眼,忽然又笑了起来:“对了,我有好消息要告诉你,秦兄昨夜答应了去洛阳拜入父亲门下,明日就随我一起出。这样也方便他参加考试,运气好的话明年就能直接参加殿试了。”

苏焱一惊,捧着茶杯的手抖了一下,泼出来的滚烫茶水把手背烫红了一大块,她却像丝毫感觉不到疼痛似的,只喃喃问道:“他愿意去了?怎么突然就愿意了?他昨晚不是还……”

子瞻连忙把她手中茶杯夺下,又去盆里倒了冷水湿了手巾,再拿过来有些笨拙地给她敷在手上,一边皱着眉头低声道:“怎么这样不小心!疼得厉害么?”

“子瞻,为什么他突然就愿意了?你之前那样劝说他都不为所动……昨晚你和他说了什么?”苏焱却顾不上这些,只是一把拉住了子瞻的衣袖,满脸不解地望着他。

子瞻一愣:“你听到了?”而后又冲着她温柔一笑,只是那笑容里又含着些许苦涩,轻声道:“遂了你的心愿,还不好?我既然答应了你助他,自然不会食言……不过,我先前倒是错看他了。”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像是在想什么心事。

苏焱怔怔地看着他,实在猜不透子瞻的话里都是什么意思。这样看来,昨晚他们果然有过交谈,她朦胧中看见的是真的,“你们到底……”她还想继续追问,门却忽然间被推开了,秦观走了进来,见她已经坐在**,便笑道:“醒了么?昨晚叫你不要多喝,把你背回来可不容易,吐了我一身啊。”

苏焱转脸看向他,却见他依然是那张若无其事的笑脸。她很想开口问他为什么突然就决定走了,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有什么可问的?这样最好了,真的一切都按照她的计划进行了,事到如今,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第二天清晨苏焱去渡口送别子瞻与欧阳修。他们两人分别乘上往不同方向的船。秦观本来说是和子瞻一同走的,但是不知道他和子瞻决定了什么,又多停留了一天。这天正是农历七月初七,也是七夕。

欧阳修笑着向他们拱手道别。自春天以来,他脸上阴霾已极少出现。苏焱也微笑以对,知他这一次去接下来的仕途便该是青云直上,心里也很为他欣慰。而他那场情伤,也许一时还是难以痊愈,但是他终会遇到那个“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的无邪少女,她一定能彻底打开他的心扉的……

子瞻临上船前,把苏焱拽到一边,拉着她手不住地叮嘱她要好好保重自己,绝对不能和他断了联系,书信每一旬就得写一封,更不允许再踏足她不该去的地方,直到苏焱一个劲地点头保证他才终于舒展了眉头,又叹了口气,轻声道:“其实我想带你回去临安的,我实在不放心你一个人住在这里……可是……我知道你不会答应,这话……我也一直说不出口。这时候再问出来,虽然不抱希望,但还是想听你的回答才能死心……真的,不和我一起回去吗?子由他……他也很想你……”

苏焱鼻子一酸,抬眼看向子瞻,就见他眼眶也在泛红。原来他自昨天一直说不出口的话就是这些。其实她又何尝不想回去,最后一年了,她一向爱热闹的人,哪里禁得起如今曲终人散的寂寥。只是回去也只会让她对苏家更增依赖,让子瞻更加痛苦,倒宁可和他保持了距离,这样走的时候才能做到决绝。

这时她想起去年在临安的岸边告别子由时,突然赶来的子瞻眼瞳中的泪光,那泪光她在这一年里梦见过很多次,每一次都让她难受不已。她本以为自己这样一个人,不过是他们生命中的一个匆匆过客,仿佛雪泥鸿爪,偶然在他们的生活中停留了一下,很快就会消失无踪。可如今却被他们这样记在心里,真不知道是她的幸运还是不幸。又想起当年初见子由那晚,她唯恐他忘了自己,还特意塞给他一个玉佩好叫他看到了就不得不想起她来,可现在,她倒宁可他们再也不记得她这个人……

在看着欧阳修与子瞻的渡船同时启程时,苏焱怔怔地伫立在岸边,一边向他们挥手,一边轻声低喃:“人生到处知何似,恰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哪复计东西……”她那时并不知道,在子瞻去年前往岭南的途中,路过当年他进京赶考的渑池时,已经写下这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