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我一定是疯了……

苏焱躺在月明轩中自己的**,两眼盯着床顶的白幔呆,心中不停地重复着这句话:我疯了,我疯了,我疯了……

她自江中抱住秦观大哭一场,被他轻声细语安慰半天终于恢复平静之后,才想起来问他为什么他没走这个问题,结果他的回答差点让她当场吐血。

“我只是看今天出得早,来不及在月明轩中吃早饭,便想提前出去街上买些早点回来备着,结果一回去就听周掌柜说你疯了一样地在门外找了马车往渡口赶。我以为你出了什么事,也赶紧跟着过来了,结果……”

说到这里,秦观对着她露出个大大的笑容:“少游,原来你这般喜欢我的啊。”

苏焱当时真的很想立刻跳进长江里就这么淹死算了。她之前在江水中哭得要多伤心有多伤心,想到他要走自己就跟平生第一次失了恋的少女般痛苦,可结果居然是自己大摆乌龙一场……为什么当时不仔细问问周掌柜呢?明明她冲出去后他还在后面喊什么的,为什么她就不能停下脚步听个仔细呢?为什么到了岸边也不仔细打听一下往临安的船到底是几点出呢?居然只是听说秦观出去了自己就方寸全乱,误以为他就这么舍了自己走了,于是她就傻不拉几地跑到江边又是表白又是号泣,最后还被这人逮了个正着……

神啊,可不可以让她就这么死在长江里……

但是秦观显然不给她这个机会。他直接拦腰将她抱起,就像当年从腻云楼中把她救出来那次一样,大大方方地抱着她拦了马车,若无其事地抱着她进了月明轩,一边笑一边将她送回房间,再下去吩咐了掌柜烧了洗澡水给她,待她洗完换了身衣服又从厨房拿了姜汤逼她喝下去,然后就坐在她床边满脸忍俊不禁地笑望着她直到现在。

苏焱觉得自己真的没脸去看他的表情了。一想到自己先前居然主动扑到他怀里,抱着他求他不要离开自己的样子她就夹耳根、连脖子、经背脊红下去直到脚跟。所以自她回来后她就看都不敢再看秦观一眼,也不开口,一直这么对着床顶愣。

忽然间秦观那张脸出现在了她的正上方。苏焱先是一惊,然后下意识的反应就是要拿被子把自己头蒙住,却不料被他伸手握住了胳膊动弹不得。然后他俯下身来,细细地看着她开始涨红的脸,又伸另一手拨开她面上垂乱的丝,却也不言语,就这么默默地凝望着她。

苏焱咽了一口口水。她早已别开了眼睛不敢去回望他,却过了许久也不见他说话,终于忍无可忍地偷瞄他一眼,便正对了他那双满是柔情的眼睛。登时她只觉得心都差点跳出来,感觉自己简直要被他那双眼睛逼疯了——再这么被他盯下去,她非昏倒不可!

“少游……”秦观终于开口了,声音却是温和又带了一点魅惑:“为什么突然不想让我走了?”

苏焱愣了愣,才转过头去定定地看着他,这算是突然的决定么?应该是很突然的,如果不是她误会了一下也许今天真的就会那么故作心平气和地看着他上了往临安的船也不一定,然后那个独自留下的自己会怎么样呢?现在简直是连想都不敢去想,也不愿意去想。可是如果说是突然,但实际上自己根本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舍不得他了,可这到底又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但这种话……怎么能再让她亲口对他说一次?还不如要了她的命!

“我……我……”苏焱扁了扁嘴,又咬了咬下唇,才吸着鼻子道:“我只是想追你回来问问你,到底、到底……”说到这里,她又红着脸别开眼去:“到底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是……是女子的……”

秦观闻言一下笑出声来。只见他对着苏焱笑得开心无比,苏焱有些气恼地瞪他,刚想伸手去推开他,却被他轻轻捏了捏鼻子。只听他笑道:“我告诉了你,你可不许哭鼻子。”

苏焱一边挥开他手一边怒道:“我干嘛要哭?再说我就那么爱哭么?”

“我倒是看过不少次……”秦观说着又笑:“不过之前江边那一场是我看过最可爱的一次。”

这话说得苏焱顿时就羞不可抑,脸是已经红得不能再红了,同时还很憋屈地现自己彻底回不了嘴。秦观坐在一边笑看着她那副欲哭无泪的模样,又不言语了,这气氛便一时暧昧得无以复加。直到苏焱终于勉强平静了心绪从这股暧昧中拼命挣脱出来,赶紧瞪他一眼道:“你倒是说啊!是……是不是上次滁州那晚上……你……你现的……”

说实话,苏焱还真怕他就这么承认了。如果真的是那一晚被现的,天晓得她醉酒之后被他怎样过……她就这么胆战心惊地看向他,却见秦观微笑着摇了摇头。

这摇头让苏焱一时又是放心又是疑惑。放心的是看来那晚真的没生什么需要让她担心的事,疑惑的是如果不是那晚,那又是什么时候的事呢?她实在不记得之前有什么机会能被他现的……

“那……到底……是什么时候?”

秦观看着她笑了起来,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般嘴角微微上翘,只听他悠然道:“少游,还记得你第一次去腻云楼那天,你回头看了我一眼么?”

“嗯,怎么了?”苏焱先是不明所以地望着他,突然之间她脸就白了,然后只见她“砰”地从**跳了起来,一手指着秦观大叫道:“难道你在那时就……?不可能!绝不可能!我那时可连话都不曾和你说过啊!!!”

“可是你在看到我的时候脸红了,你自己不知道的么?”

苏焱像被雷击了般目瞪口呆地望着他,脑中猛然记起那第一次看到秦观时的场景——她当时确实在看到他对着自己笑的时候怔了一下,可是她明明马上就回过头来了啊!但她在那刹那……居然脸红了?!

而最重要的却是——秦观他竟然就通过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表,尽在情从一开始就已经知道她本是女子了???神啊,原来她来到这西宋做的最大的错事既不是男扮女装也不是冒名顶替,而是一次不经意的回眸和不由自主的脸红???

苏焱想到这里,眼眶立刻开始泛红,原来这近一年她在秦观面前都像个傻瓜一样,就这么一直被他当成笑话看?想到这里她又是伤心又是愤怒地抬眼看向秦观,却见他依然是那副悠然自得的笑脸,一时让她更是大受刺激,钻进被子里就想要蒙头大哭泄一场。

秦观却一下把她被子掀开,又伸手拽过她胳膊笑道:“可答应我不哭的!”

“你把我当成笨蛋吗?!”苏焱奋力要挣脱他手,一边叫道,声音里都带了哭腔:“你故意不拆穿我,就这么天天在背地里嘲笑我是不是?你觉得看我笑话很有意思吗?你到底都在心里怎么想我?平时就知道一天到晚戏弄我……亏我还……亏我还……”想到自己如今居然对他动了真情,苏焱又是好一阵伤心。早知道他是这样的人,还不如就让他这么走了算了!她使劲地咬了咬下唇,很想有志气的不在他面前哭泣,但眼泪已经开始不听使唤地流下来了。

秦观见她要哭,脸色一凛,索性强行拉她入怀,一手轻抚她后脑,一边又笑叹口气:“这少游你可就冤枉我了,我哪有心思笑话于你?”

苏焱本来在死命挣扎,这时听他这么说,顿时不相信地抬头看他,却见他正一脸认真地望着自己的眼睛:“不拆穿你,是因为你不愿意被拆穿。帮你掩饰,是因为我不希望别人现你是女子……”

秦观见她听到这句话后露出满脸疑惑的神情,顿了顿,抬手替她拭了眼泪,这才无可奈何地轻声说道:“你以为我看你一个人去腻云楼不担心?你为永叔忙前忙后我不妒忌?在滁州我坐你们门口不就是想万一你们房里的烛火灭了我就不顾一切地冲进去?后来看到子瞻来了你就那副萎靡不振的样子我不难受?”说到最后,他那一向带了玩世不恭笑容的脸上竟也微微有些泛红:“尤其是子瞻的事,一开始我实在拿不准你和他到底有着什么样的过去……可是,与其看你伤心,我倒宁可你去见了他还好些……”

说到这里,秦观苦笑了一声,两眼温柔地看着她,顿了顿才道:“我当时还不知道原来你就是他……小妹,而我当然不甘心就这么把你让了给他,所以才匆匆在那阙《虞美人》后添了那行小字……否则,”说到这里他微微一笑:“我本来是想等到你什么时候亲口承认了再给你看的……”

苏焱呆呆地望着他,待到反应过来他话中的含义时顿时整个人都傻在那里——秦观这是在跟她表白吗?!天哪,为什么这个一向流连风月浪荡成性的家伙如今这么样有一点点害羞地在跟她告白的样子简直让她觉得不可思议的心动呢?糟了!糟了!!自己的定力真是越来越差了!

“那……你那时在半青阁门口坐了一夜也是……”

“你可不知道我那一夜受了多少煎熬。”秦观想起来那晚的事,这时还有些自嘲地笑笑:“看着你俩就这么从我面前跑掉,知道我多想一起追上去么?可还得拼命压抑着自己让我相信你……”

“你……真的假的……”半晌,苏焱才眨巴着眼睛低喃:“你又在调笑我对不对?说得倒好听……我、我可不会上当的……”

秦观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却把她搂得更紧些,附在她耳边低声道:“哎呀,这可真是‘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了。少游,那你要怎样才相信我?”

“你少拿《越人歌》来哄我……”苏焱想起第一次遇到他时他就那副左拥右抱的德行,结果自己到头来居然好死不死喜欢上这种她一向最鄙视的男人,心中就一阵别扭加郁闷,一边暗骂自己没出息一边抬起头来没好气地瞪他:“你……你明明当初说什么来扬州是来寻芳的!!而且……而且……如果你真的……真的……那你干嘛平时总是一副若无其事云淡风清的样子啊???”

秦观见她生气,不禁心中大乐,捉了她手腕笑道:“我这不是寻到了么?更何况还是株天上碧桃?其实最初我是好奇为什么你一个姑娘家要去逛青楼,并且居然还想要夺花魁!哈哈,而且就连柳永的艳词竟也知晓,实在让我心里吃惊不小,便想着接近你看看到底你在打什么主意……嗯,当然我最惊讶的是为什么你我的名字一样……可后来越接近你就觉得越有意思,我也就越来越舍不得走了。不过有时也真的被你搞得很生气,像上次你私自替我回请帖那事,想到你竟然一点都不考虑我的心情,好在我这人有的是耐心……”说到这里,秦观故意向她眨眨眼:“再说,我要是不云淡风清,你这性子还不早就吓跑了?所以我只好慢慢来啊,再怎么焦急也只能放在心里,然后等着你逐渐意识到自己的心思,意识到自己其实很在乎我,舍不得离开我……结果,我不就成功了?”

苏焱听到最后简直吃惊得嘴巴都合不上了。原来秦观这家伙从最初就早已设好了圈套,然后笑眯眯地坐在那里等着自己往下跳。而她居然就真的跟守株待兔那故事里的傻兔子一样蹦跶来蹦跶去可最后还是免不了一头撞他这棵树上了。秦观啊秦观,当初她冒充这名字时可绝绝对对想不到有朝一日他居然会成了自己过不去的情关!可是这个该死的下圈套的家伙居然说他在等待的过程中也是焦躁不安……为什么她听到这句话就觉得一点气都生不起来了呢?

“那……那你如今既然已经知道……知道少游不是我的真名,为什么还这么叫我?”苏焱嗫嚅着,又低下头去,心里却不免担忧——如果秦观问起来她到底为什么会选了他的名字来冒充的话,对他本人又该如何解释呢?

秦观笑看她一眼,附在她耳边低声道:“那是因为我喜欢这么叫你,当然,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也可以叫你焱儿……”

苏焱被他叫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只觉得他声音中满是魅惑,赶紧要挣脱他手,一边面红耳赤地连声道:“你你你你、你还是叫我少游好了!!我我我我、我也习惯你那么叫我……”

秦观笑而不语,半晌才叹口气道:“少游,你让我陪在你身边,我自是高兴不已,可你为何要说就一年?我一直和你在一起不好么?还是,这其中还有什么缘故?”他说到这里,握紧她手微笑:“如果还是考取功名这件事的话,你倒不用担心,我既然应了子瞻,就算不拜入苏家,在这扬州也不会耽误了这事。”

苏焱愣了愣,不觉也紧握了他手,睁大眼睛看着他道:“我一直没能问你,为什么会突然想通了的?到底子瞻他……他那晚和你说了什么?”

“他说……”秦观深深看着她:“我若是真对你有意,有心娶你,就该去中了进士,再上苏门求亲。”

苏焱先是呆在那里,然后脸立刻就开始红,窘得眼睛不知道该看哪里才好。秦观居然是为了娶她才愿意去入仕??这个玩世不恭的家伙……为什么一旦认真起来就不顾一切啊??怎么办?怎么办??而她明明应该高兴才对的,可为什么想到子瞻,心里却没来由地一阵痛苦呢?

那夜的子瞻,他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对着秦观说出这些话来的呢……

秦观看她愣在那里,英俊的脸上忍不住笑得促狭:“少游,你现在可是后悔也来不及了,我可是你自己追回来的,这下便是赶我走我也不走了!”

苏焱只觉得心中一紧,赶紧垂下了眼睛不再去看他。她这时才意识到她对秦观做了件无比自私的事——亲自把他追回来,却只给了他最后一年都不到的时间,而他本人还什么都不知道。他肯为了自己放弃做苏门四学士的机会,而她却终究还是要走的……想到这里她不禁抬眼,却见他对着自己正是温柔无限的神情,心里又是说不出的苦涩——她在极度冲动下做的这件事,其实仔细想来又和饮鸩止渴有什么区别呢?秦观如今留在她身边,她是欢喜,是安心,可是想到明年的六月二十三日她就真的没有一点悔恨?一定只会比现在更痛苦罢了。再如何喜欢他,和他再如何两情相悦,她的恋情却从这一刻起,已经开始倒计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