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焱闻言先是略微有些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然后她立刻不服气地向着子由得意笑道:“我一定没听过?怎么可能!我可每次写信给子瞻时都叮嘱他务必把最近作的词赋抄录给我一份的!不信我找给你看……”说着,她就要起身去书桌上的那堆信件中翻找,却被子由一下子拉住了手。

子由向着她微笑道:“焱姐还是那么急性子……好好,就当你听过好了,你先听我念嘛!”然后他把椅子往苏焱身边拉了拉,这是以前他们做这种“膝枕”游戏时的准备活动,苏焱一下子笑了起来,就要舒服地躺下去,却在不经意间瞄见吴侍卫皱着眉头看了子由和她一眼,然后又别过脸去微微地叹了口气。

苏焱呆了呆,立刻想到吴侍卫会露出那种表情一定又是看不惯她和子由过分的亲昵。真是的,从前她和子由天天在他面前上演这种姐弟情深的亲热戏码,按理说吴侍卫他也早该麻木不仁了才对呀!难道是因为太久没看过了,现在猛地重新上映让他有些接受不了?哎,到底是保守的古代人呀……她正胡思乱想,却听得子由清了清嗓子,然后低下头向她微笑道:“焱姐,那我念啦。”说着他便开始轻声吟来:“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苏焱本打算舒服地借着子由那堪称“心灵治愈”的声音闭目养神,子由先前的话她并没很往心里去。自子瞻回去临安后,他们频繁地书信来往中子瞻寄过很多词曲给她,像什么“不羡竹西歌吹古扬州”的《南歌子》,“渐看远水绿生漪,未放小桃红入萼”的《春日词》等等,还有那她一个月前刚收到的《定风波》。当看到最后那句“回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的时候,想象着子瞻在微雨之中看着别人狼狈躲雨,他自己却胜似闲庭信步的悠然自得模样,让苏焱忍不住对着信上他那行云流水的草书笑了很久。想到如今子瞻的胸襟更为阔达脱,已经开始逐渐展现出未来的豪放派创始人的样子来,她就非常高兴,还立刻提笔回信,在信中把这词连同子瞻一起不吝笔墨地大加赞扬了一通。所以在她想来,子瞻到目前为止作过的所有词,她这收藏狂统统都该有收集才是。

可却从子由开口的那刹那她就猛地睁开了眼睛,直愣愣地仰头盯着子由的下巴呆,一直听到他那清泉般的声音悠悠念到最后那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时,她才猛地从子由的膝上弹了起来,一边转过头去不敢置信地看着他问道:“《水调歌头》?!子瞻他……他居然写了这阙《水调歌头》?!”

子由有些惊讶她过激的反应,却只是伸手扶好她,这才微笑道:“焱姐,我没说错吧?这阙词,你从没有听过,对不对?”

苏焱怔怔地看着子由的眼睛,脑中还在回荡着这她在现代时简,尽在直背得熟得不能再熟的苏轼词。说实话,这阙词就和那《念奴娇赤壁怀古》以及《江城子密州出猎》一样,她从没想过子瞻会在这么年轻的时候就能写出来的……啊,是了,一定是因为子由如今任职洛阳,他兄弟分隔两地,又是中秋佳节,他怀念从前兄弟团圆的日子,情思所致之下便得了这等佳句……可他为什么……偏偏从不曾和自己提过?

“焱姐?”子由看她还在兀自愣,有些担心地轻声唤她,苏焱这才回过神来,看着他笑道:“原来子瞻去年中秋已经为你写了这阙词!真是的,这家伙,居然还宝贝似的藏起来不让我知道……哼,子瞻这个臭家伙,当初明明和我约好了的,看我回信给他时怎么损他……”说着,她这行动派就撅着嘴要拽过桌上纸笔去讨伐子瞻,却听得子由在耳边惊讶地“咦”了一声。

“焱姐……你……你为什么说这阙词是写给我的?”

子由的声音让苏焱回过头去,看着烛光下他脸上浮现出的疑惑神色,让她不由得意地笑了起来:“难道子瞻在这《水调歌头》的序中没写吗?什么他中秋时候喝高了,玩了一个通宵,便作了这词,‘兼怀子由’啊!”

子由闻言并不答话,可他那清秀脸上的眉头却微微蹙了起来,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看了苏焱很久,才轻声道:“‘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沉默了一会才继续说道:“到此为止,焱姐你都说对了,大哥的序……真的就是这么写的,你果然就像大哥当年说的那样,懂得他的心思……只是那最后一句,不,应该说是那最后两个字,你却猜错了……他并不是写给我的。”

苏焱先是不解地望着他,待到明白过来他话中的意思,她一下子瞪大了眼睛看向子由。果然他对着自己苦笑了起来:“焱姐你已经猜到了,是不是?大哥的最后一句,写的是‘兼怀焱妹’啊……”

那瞬间苏焱只觉得心猛地提了起来,胸口纠结得疼痛,几乎让她喘不过气。耳听得子由继续说了下去:“我去年收到的时候,还不知道大哥他已经与焱姐重逢,看着信上的词句,我心里难受了很久,又一次想着如果我当初没有放你走,对大哥来说是不是就会有个完全不一样的结局……可现在我才明白,原来大哥他……他已经不再被这份感情拘束,他现在所想要的,只是‘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他只要知道焱姐你还好好地、快乐地生活着,对他来说就很满足了。但是,因为他在信中叮嘱过我万不要把这阙词漏出去,尤其这次我来找你,他也再三让我不要告诉你,说是怕你知道了会增加你的负担,所以我也明白,大哥他对焱姐的感情,却是从来也不曾变过的……”

苏焱怔怔地听他说着,她几次对着子由张了张口,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终究沉默着低下头去。子瞻啊子瞻,她怎样也想不到原来这西宋的他竟是为了自己写下这阙词的,就像最初的那《琴诗》,还有那仿佛他们二人之间羁绊般的《蝶恋花》……自从他回去以后,和自己的通信多是轻松愉快的笔调,平日里他心思似乎都扑在了政务上,临安通判一上任就帮助当地修筑堤坝,还得意地告诉她临安的百姓后来都亲切地称呼那条堤坝为“苏堤”,苏焱便回信说他应该在苏堤两边遍植柳树,这样“苏堤春晓”就会成为西湖十景之一。而子瞻看到这提议时当即就拍案叫绝,先是夸她聪明,然后东拉西扯了一堆,却在回信的末尾处期期艾艾地问她,来年的春天愿不愿意回临安去西湖看看这风景……两人有时也会像从前一样在书信中斗嘴,一开始彼此都不肯服输,但最后一定会是子瞻先软下来迁就于她……所以苏焱以为子瞻真的已经走出了她的阴影,却没想到他对她的感情已经比从前来得更为深重,那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简直让她感动得要落下泪来。可是,如果子瞻知道她很快就要彻底消失,人不会长久,更无法婵娟,此后这西宋的月亮再怎么阴晴圆缺,她也永远不会再出现在他的面前……那时他又会怎么样呢……

“子由,你明明知道我……我两年前就告诉过你的……”苏焱终于抬起头看着他,那瞬间她看到子由的眼中露出了哀伤,“我不属于这个世界,我很快就要走,你忘记了吗?”

“我没有忘记……”子由垂下眼睛,清秀无匹的脸孔上笼上了一层阴影:“焱姐对我说过的每一句话,我都不曾忘记。可是只有这句,我是不愿相信的!离开你的这段日子里,我常常在算着时间,你当初说两年后就要走,我有时真的很怕我见不到你最后一面……所以,知道你还在的消息我是真的很开心!而我也对自己下了决心,如果这次再看到焱姐,我一定要对你说……我……我知道也许我说出来会让你很为难,可是……焱姐难道你真的要走?你真的舍得走?虽然我根本不知道你是要去哪里……可你要回去的那个地方真的如此重要?从前鲁直兄说你要嫁人时你都说过舍不得离开我的……而且,除了我……还有大哥啊!他已经别无所求了,只是能时刻知道你的消息他就高兴得不得了……所以我才……我才不顾他的嘱咐也想把这《水调歌头》念给你听!焱姐你也听到大哥在这阙词中都写了什么了……就当是为了我们这些家人,你都不能留下吗?”

苏焱呆呆地看着说到最后情绪越来越激动的子由,他望着苏焱的眼睛眨都不眨,那含着隐隐泪光的墨色眸子简直让她有种看到子瞻出现在面前的错觉。而她却不知道应该对面前这个伤心的孩子说些什么才好。苏焱垂下了眼睛,盯着子由腰间那块当初她亲手送的、他从不曾离身的玉佩“喜上眉梢”呆立了半天,最终只能默默地伸出手臂,轻轻地抱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