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观的微笑随着她的话凝滞在了脸上,他有些疑惑地看着苏焱,眉头渐渐蹙起,伸出手去拉过她胳膊,轻声问道:“你在说什么?少游怎么会是我的字?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字,是太虚。”

“是,你现在是叫太虚,可是你以后总会改字少游的……”苏焱说到这里,忽然像是了然了什么般的“啊”了一声:“原来这个世界的你会改字,竟然也是因我而起,因为我把它还给了你……”

“你到底在说什么?”秦观两手捧住她的脸,让她正对着自己的眼睛:“什么这个世界?而我好好的为什么要改字?且为什么要拿你的字?你要是不喜欢,我就不叫你少游便是,焱儿……”

“不,你听我说……”苏焱悲哀地看着他:“我当初用了秦观这个和你一模一样的名字,你不是也很惊讶么?而我后来却告诉你,那只是一个纯粹的巧合,而因为我俩用的字不一样,所以你也信我了,但是……我对你说了谎……其实那根本不是什么巧合……”说到这里,她垂下了脑袋,又叹了口气:“我用的就是你的名字,因为我早在许多年前就把你的名字记在心里了。”

“我的名字?许多年前?”

“我没有想到会遇到你的,我刚来到这里时向其他人打听过你,却没有人知道,于是我就想当然地以为你在这西宋还没出生,所以我从子瞻那里逃走的时候才心血**地想要来个冒名顶替……而我知道的秦观,他字太虚、少游,号淮海居士,高邮人,是北宋著名的婉约派词人,也是苏门四学士之一……我读过他所有的诗词,他的风格委婉含蓄,清丽淡雅,在我最喜欢的词人中,他排在第四位……”苏焱说着,声音也渐渐低了下去,仿佛又回到从前在现代时,在手中翻阅着的书到那些印刷着关于他的信息的铅字。那时的她只是没心没肺地读着那些伤感的字句,却从不曾想到有一天会在另一个世界爱上那个与正史的记载似是而非的男子……

“你知道的秦观?北宋?苏门四学士?焱儿,我听不明白,你……”秦观看着她再次涌起水雾的眼睛,想到她先前的大哭,忽然就有了很不好的预感,似乎她接下来要说的话会带给他无限的冲击,让他本能地不想听下去。可是其实他一直都知道的,从遇到苏焱的那天起,她的身上就有着太多的秘密,也是那些秘密是让他对她起了兴趣,可是他从不追问,只耐心地等着她自己亲口说出来。而一年前,她终于不顾一切地把他从长江岸边追回来的时候,他是那么高兴,以为他们从此两情相悦,不再有任何隔阂,可那之后苏焱对他笑得再开心,眼神里却总有难以言喻的悲哀,他从来都是心思细腻的人,她的那些小动作自然也不会逃过他的眼睛,可他只是一如既往地包容她,依然耐心地等着她有一天自己说,直到今晚子由的突然出现,让他忽然就有了很深的危机感,以为她埋在心底深处的心事是和子由有关,一急之下才有些失态,可却万万想不到她却对着他说出了这么一番几乎让他整理不出头绪的事来。

“你是不是恼我今晚为难你,所以故意说出这些让我听不懂的话来蒙我?哎,你只要说我还在你心里排第四就够我郁郁的了,想不到我辛苦在你身边写了一年的词给你,地位却一点都没提高!”秦观说着,替苏焱把被泪痕粘在脸上的碎拨到一旁,又对她微微一笑:“还故意大哭来吓我?亲我一下就真的这么痛苦么?”

苏焱却握住了他的手,脸上露出一丝苦笑,道:“如果可能,我也真希望自己是在吓你,而不是要告诉你一个对你来说也许根本是不可思议的事实。可是这些事我已经瞒了你们太久太久,我一直想告诉你,可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但再不说的话,我怕……怕再也没有机会了,是我对你不起……也对不起子瞻、子由……”说到最后,她咬了咬下唇,又深呼吸了一口气,似乎在给自己鼓起全部的勇气好让她把这个纠结于她心底这么久的秘密说出来:“因为我根本不是西宋的人。崇熙五年的六月二十三日,是我穿越时空到达这里的第一天。我来自九百年后,公元纪年的两千零八年,并且,是另一个世界。”

秦观怔怔地看着她,心中和脑中忽然一片混乱,只感觉得到她此时握着自己的手指一片冰凉,凉意顺着她的手心一直传递到自己的心上,而与此同时,他的房门被猛地从外面推了开来,子由苍白着脸出现在了那里。

“子由……”苏焱回过头去看着他,先是一愣,之后只得苦笑:“你听到了?”

“我……我在隔壁听到你哭了……我只是想来问问焱姐……我并没有想要偷听的……你……焱姐你刚才说的那些,不是真的吧?我、我不想听到那些的……”子由说着,走到她身边去,脸上带着迫切的神色望着她:“焱姐是在开玩笑,对不对?你以前也会说些神神怪怪的故事逗我们开心的……”

“子由……这次我没有骗你……”苏焱对他微微一笑,眼泪却已经夺眶而出:“而你和吴侍卫,就是我来到这个西宋第一天遇到的人……”说到这里,她微微叹了口气:“你们那天看到我的时候,难道没觉得我有很多奇怪的地方吗?”

子由茫然地望着她,同时脑中浮现出第一次在那临安城外狩猎场的月色下见到她的情景。那晚他瞒着父兄,央求吴侍卫带他去夜猎,没有现猎物,却现了这个奇装异服,说话方式也奇奇怪怪的女孩子。她先是对着自己呆,然后……她问自己这是哪里,还问了一个让他当时十分诧异的问题——现在是什么朝代。

“你想起来了……我问过你,现在是什么朝代,对不对?你告诉我是西宋,我还不敢相信,还以为你是在和我开玩笑……”苏焱回忆起那晚的情景,脸上也露出了带着怀念的笑容,只是声音里却多了哽咽:“其实我根本就没想到会穿越到这里来的,我的目的地是我那个世界的历史上所记载的北宋,可是因为我带着嘉砚一起来时不小心生了误差,于是阴差阳错之下才来到你们的世界,可是我竟然现,这个西宋竟也有我熟知的那些历史名人……我第一次看到子瞻的时候,你记不记得我说他是丑男?我告诉他我是在书上看到的,他还生气得不得了,之后就处处刁难我……而我当初听鲁直报出姓名的时候,就激动得跳到他面前背出他的《清平乐》,他很惊讶地问我怎么知道,我便随口骗他说是在你的笔记里翻到的……”

说到这里,苏焱顿了顿,使劲地吸了吸鼻子,才继续说下去:“后来和王雱比试,我轻而易举地赢了他,但其实我是作弊的……鲁直临场做的那《茶词》,我却早在好几年前就倒背如流了……”

苏焱又自嘲地笑了一声:“说到底,我那时都是在凭着记忆力投机取巧罢了……子瞻向我求婚的那晚,我告诉你他不应该喜欢我的,他的妻子无论如何也不该是我,那时,我还背了一《江城子》给你听,不过我并没有告诉你,在我知道的历史中,那是苏轼写给他的亡妻的……”说到这里,苏焱闭了闭眼睛,仿佛又想起那晚的如水月光下,她依偎在子由的怀中哭得怎样不可自抑……“在那之后,我就从你们身边逃走了,在我遇到你的整整一年后,我从临安逃到了这个世界算是我的家乡的扬州来,却想不到在这瓜洲渡口,让我遇见了那位醉翁欧阳修,而更想不到的是……”

她抿了抿嘴唇,转脸看向秦观,恻然一笑:“我会遇见你。”

“嗯。”秦观先前一直在沉默地听着她把事情的原委娓娓道来,脸上的神色不辨悲喜,这时见她转脸,眼神却一下子柔和起来,像是也回忆起了那时的情景,一时脸上还浮现出淡淡笑意:“你只是一次回眸,我却从此对你纠缠不休。”

“而你告诉我说你是秦观。”

“而你当时也说你是秦观,听到我报出名字时,你是那么的生气。”

“嗯,我当时真是很生气……气真正的秦观居然这么不求上进,浪费才华,毫无名气,害我在阴差阳错下冒了你的名。”

“中秋大家酒宴即席作诗,你看了我随便写的词,却气得跟我,尽在辈子也不要和我做朋友。”

“我还把我写的词撕了个稀烂……那是因为居然我就写了和你一样的《渔家傲》,当时真是危险,如果被现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然后你就开始逼我去写词。”

“嗯……我逼着你去写词,还逼着你去见子瞻,甚至逼你去考你根本毫无兴趣的功名,苦口婆心地劝你去入仕,这些全是因为我知道关于秦观的历史……可最后,我却莫名其妙地把你追了回来……”

苏焱说到这里,终于再也忍不住,眼泪滚滚而下。她渐渐抽噎的哭声甚至让她的话都说不连贯:“我骗了……骗了你们这么久……你们……我早在幼时起就背诵着你们的诗书长大……我是那么憧憬你们……我……我当初选择穿越时空,也只是想要亲眼看看我从小读的书上所记载的你们的真实模样……却没想到会来到这个世界……这里的你们对我来说,熟悉而又陌生,有些和书上写的一样,有些却完全不同……但我真的很庆幸,庆幸能够遇见你们,还能和你们一起生活……可是我毕竟不属于这里啊……九百年后我读过的史书上,根本就不曾记载过这个西宋……我不仅不属于这个时间,甚至都不属于这里的空间……”

“所以……你才说你要回去……?”

子由忽然响起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话,苏焱抬眼向他看去,泪眼朦胧中,她看见子由忧伤的脸庞,像极了当初她告诉他要离开他身边时的样子,仿佛他又回到了那个让她真心疼惜的落寞少年。

“焱姐当初告诉我你再过两年就必须回去……我一直不明白你到底是要去哪里,也不明白为什么你说到要回去的时候会露出那么哀伤的神情,会说再也无法相见……我想到底这世上有哪里是远到再也不能相见的呢?却从不曾想过竟然是这样……”说到这里,子由一声长叹:“‘不可思议’……原来当初焱姐告诉我的‘不可思议’就是指这件事……可是如果焱姐你从前是在骗我,能不能告诉我现在说的也不是真的?你说什么我都信,真的!如果你现在说这只是你在开玩笑,我一定会很高兴……高兴得开怀大笑……焱姐你不是说过你最喜欢看到我那样笑法……”

说到最后,子由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而他却不及去擦拭,只是瞬也不瞬地盯着苏焱,企盼着看到她能够像从前那样笑着向他点头,可她沉默了半天,终究只是默默地摇了摇头,那瞬间,子由脸上露出的绝望神情让苏焱简直揪心的疼痛。

“三年是我的期限,我必须回到属于我的世界去,你们是我的家人,可那个世界也有我的家人在等着我……我已经整整三年没看到他们了,我想念我的爸爸妈妈,还有我们家的猫儿,也许等我回去它都不认识我了……还有我的同学、朋友,我当初那么任性地走掉,他们也一定很担心我……”苏焱走去他身边,仰头看着这个当初曾和她一般高的少年:“是我对不起你,子由……枉你那么信任我,我却一直在骗你……但接下来我说的你一定要相信我,你会有大出息,我读过的书告诉我你会写出《六国论》、《三国论》等名篇……”

子由却连连摇头,一边紧紧握住她手:“我宁可一辈子也写不出那些东西,我只要你留在我们身边……”

苏焱黯然叹息,也回握住他手,继续说下去:“我会向子瞻解释这件事的……子瞻,是我对他不起……他本性豁达乐观,以后他会成为名垂千古的文学家……你们三苏父子,将与汉末三曹父子齐名,九百年后也依然被无数人景仰……”

“大哥他不会接受的……他也没办法接受……”子由摇头:“他如今最大的心愿也就是亲眼看着你好好的生活着,你若是走了,去到他再也看不见的地方,他……他……还有我……”说着,他眼泪又落下来,却只顾着和苏焱说话,任泪水在他清秀无匹的脸上渐渐下滑,一滴一滴落于他衣襟之上。

苏焱抬起一只手来,轻轻替他拭去,这才向他微笑:“还记得你跟我说过,眼泪一点也不配我,现在我把这句话还给你……”然后她轻叹一声,又低下头去:“子由,是我对不起你们,我莫名其妙地闯进了你们的生活,却带给你们这么多痛苦的回忆……也许你们还是不遇见我更好些……”

“那,可后悔遇到我吗?”忽然秦观的声音悠悠自身后传来,苏焱回过头去,却见他正微笑看着自己。

“不……”苏焱摇摇头:“能够遇见你是我来到这里最幸运的事……”

“那我也不后悔,无论是当初遇见你,纠缠你,还是现在喜爱你,我都不后悔。”

苏焱猛地抬起眼睛看他,见他脸上依然微笑,却并不同于他一贯的带着慵懒的神情,而是温柔而坚定,可这时候听他这么说却更令苏焱难受不已:“但是我将你追回来了啊!我明知会有今天却还是不顾一切地追了你回来,这你也不后悔?你难道不怨我?”

“这是你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我怎么会怨你?”秦观说着,轻轻将她揽进怀里,看着她因为今晚的痛哭而殷红肿胀的眼睛,想到她一年来都背负着这种痛苦,常常于夜间独自饮泣,便觉一阵心疼,脸上却微笑道:“你若是当初不追我回来,那我什么都不知道地离开了你身边,就算我考取了功名又怎么样?回来找不到你人,我岂不是就像你当初你替我补完的那阙《南歌子》中的思妇一样只能原地傻等了?我只怨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明知你我时间无多,若是早说给我听,我便哪里都不去,最后这一年里整日里伴在你身边,这样多好……”

苏焱顿时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看着他,他却对着她温柔一笑,右手手指轻点了点她的鼻子:“更怨你居然把这种事放在心里一个人扛着,想到这一年来你独自痛苦,强颜欢笑,我却什么都不知道,你现在才告诉我,是要心疼死我么?”说着,他忽然叹了口气,低附在她耳边轻声道:“况且我对你承诺过,虽然你并不知道……我早在一年前就答应过你,无论你做过什么,我全部都会原谅你……”

秦观说着这些话的时候,脸上始终带着淡淡的笑意,声音平稳而柔和,却让苏焱把头埋在他怀中哭得泪如决堤。只有子由默默地站立一边,借着昏暗的烛光,看到他的眼中悄然滑落晶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