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焱躺在通判府中她从前厢房的**,翻来覆去到半夜三更也没能睡着。

她今天一进来就有点愣住,这房间的布置竟然还和她记忆中的一模一样,甚至她当初从墙上摘走的那幅《琴诗》,子瞻也重新写了裱在那里。房里更是到处都打扫得一尘不染,只是书架上的书比从前更多了些,她走过去翻看时,从前服侍她的侍女告诉她大少爷平日里无事常来这里看书。

这话让苏焱心头紧,想到白天子瞻那满脸笑容心里就愧疚得无以复加,她怎么就老是在辜负子瞻呢?从认识他到现在,什么都没能为他做过,反倒老是累他牵肠挂肚……

苏焱叹口气,终究还是从**坐了起来。随手找了件外衣披上后,她悄悄出了房门,开始漫无目的地四下行走。这时是四月下旬,春夜的风带来小园里种植着的花木香气,苏焱一路走过来,在后花园里她伫立了很久。那秋千她经常和子由一起玩乐,小池塘边鲁直曾经教她钓鱼,凉亭中曾与子瞻对弈,记得那时她输狠了一恼火伸手就把棋局搅了个乱七八糟,气得子瞻直哼哼“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而她却在一旁耍赖皮还笑得前仰后合……这时候再想起来苏焱也忍不住要笑的,而这也不过是两年前的旧事,却仿佛已经恍如隔世……

忽然阵风吹过,耳边传来竹叶的飒响,苏焱一怔,抬头看到面前的一小片绿竹,这才现自己不知不觉中已经步到了子瞻的厢房附近,且还有灯光从他房中透出来,苏焱歪了歪脑袋,有些疑惑地想着,都这个时辰了,他竟然还没睡?他晚上说有公务要忙,真繁忙到这个地步么?

虽然隐隐觉得打扰他不太好,但苏焱终究还是忍不住走了过去,伸手在门上敲了两声,轻声道:“子瞻,是我!”等了好一会却无人应她,苏焱皱了皱眉,索性悄悄把门推开,借着房内灯光一看,这才现原来子瞻已经伏在案上睡着了。

“真是的……”苏焱捂着嘴无可奈何地笑起来,轻声嘀咕着:“累了就好好去上床睡嘛!”便走近去想要叫醒他,心里忽然想到这还是她第二次看到子瞻的睡相。上一回还是两年前和他大吵之后,自己不肯理睬他,他就在她园外守了一夜……那时自己还是个无忧无虑没心没肺的小姑娘,丝毫也想不到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度过那一夜的……还有那阙偷塞进她门缝的《蝶恋花》……

而子瞻现在正伏在书案上,屋中烛火明亮,苏焱仔细看他,现他双目闭合,却眉头紧锁,白天里见到的那副愉悦舒展的神情此时完全不见了,清俊的脸庞上露出痛苦的表情来,让苏焱心中一惊,怕是他做了什么噩梦,当下便赶紧伸手去推他:“子瞻,醒醒!快醒醒!”

子瞻迷糊中被她推醒,伸手揉了揉眼睛,待看清楚是她,当即眼中便闪过一丝惊喜,连忙坐直了身子向她微笑:“焱妹?!怎么是你?”

“哎,还好我没睡四下转悠,否则你不是要趴一夜?”苏焱看着他书案上堆得小山一样的书本和公文,忍不住摇头叹息:“你也不用忙成这样……要是受了风寒怎么办?当真想天天吃冰糖鸡蛋么?”

子瞻也不好意思地笑起来,略有些尴尬地理了理鬓。他这一抬手,苏焱才现他刚刚原来是伏在一本书册上,想来就是看书看累了才睡着的。那书看上去比普通书本略厚一些,装订得很整齐,只是封面上很奇怪的没有书名。看起来应该是子瞻很喜欢阅读的书籍,书角都被翻得起了毛边。她一时心中好奇,便伸手过去拿起它来,一边笑道:“什么好书?看得这样着迷?”

她正要随手翻开,却不想子瞻猛地站了起来,“唰”地一下从她手中把这本书册夺了回去。苏焱不由一呆,抬头却见到烛光映照之下子瞻满脸的惊慌表情,那书册也被他两手藏在了身后再不肯拿出来。

“怎、怎么了?”苏焱睁大眼睛诧异地看着他,有点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到了:“那、那书……是、是不能随便看的么?”

却见子瞻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他直直地看着她,咬了咬下唇,半晌才艰难地点点头:“这……这是公文,不是……不是……所以……所以……”嗫嚅地说着,他的眼神却忽然黯淡了下去。

“啊……那是我不对了。”苏焱吐了吐舌头,自己这大大咧咧的毛病在古代待了三年也还是没能完全改掉,如今子瞻是朝廷命官,政府的机密文件哪是自己这平头百姓小女子能随便看的?便向他做个鬼脸,笑道:“那你也快点歇息吧,时辰可不早了,我也回去啦!”说着,就要转身,却不想又被子瞻叫住:“哎!你等等……”

“嗯?怎么了?”她回过头来,见子瞻看着她的眼里忽然闪过难言的忧伤,他垂下眼睛,又抿了抿嘴唇,忽然开口问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嗯?”苏焱被他问得有些摸不着头脑:“他是谁?”

子瞻略略一笑,只是那笑容透了些许苦涩:“当然是你所知道的……那个苏轼呀……”

苏焱当即震住,不敢相信地“啊”了一声,旋即低下头去,脑中一阵轰鸣,只觉得浑身都开始冒虚汗,在原地杵了好久才敢出声轻问:“你……你都知道了???谁告诉你的?”

“我不告诉你,呵呵……反正我现在知道了。来,给我说说,你所了解的历史中的苏轼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很好奇呢。”

“哎呀……”苏焱有些哭笑不得地抬头看他,她没想到子瞻知道了她的事后最想了解的竟然是这个,虽然说心理上的压力顿时小了不少,却也忍不住有些好笑,便看向他眼睛道:“他可是个不得了的人,是宋朝最出色的文学家,文坛领袖,唐宋八大家之一,他的诗文留传千古,便是到了我那个世界的九百年后,仰慕他的人也不计其数……哦,对了,我那个时代有位叫做林语堂的很有名的文学家,他还写了部《苏东坡传》呢!书中评价他就说他是一个无可救药的乐天派,一个伟大的人道主义者,一个百姓的朋友,一个大文豪、大书法家、创新的画家、造酒试验家,一个工程师,一个憎恨清教徒主义的人,一位瑜伽修行者、佛教徒、巨儒政治家,一个皇帝的秘书、酒仙、厚道的法官,一位在政治上专唱反调的人,一个月夜徘徊者,一个诗人,一个小丑……”

“哈哈哈!!!”子瞻听到最后忍不住摇头大笑:“原来还有人为苏轼立传?虽然好多不明白的词,可听上去倒真是不错……不过,他还漏了一句话吧?”

“嗯?什么话?”苏焱惊讶地问道,却见他嘴角略略上扬,然后颇有些顽皮地一笑:“他还是个丑男啊!”

“扑哧”!苏焱想不到他会来这么一句,禁不住笑喷出来,瞬间想起当年他们初见的场景,那时她第一次见到面前俊美无伦的男子,却指着他不敢相信地大叫:“这怎么可能?因为我知道的苏轼苏子瞻,他应该是一个丑男才对啊!”

“焱妹……”子瞻忽然柔声唤她,苏焱闻声看向他,他的墨色眸子在烛光下闪烁不定,然后他黯然笑道:“那你穿越时空却见到这个我……我可是令你失望了?”

苏焱一怔,随后立即摇头,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大声回答他:“怎么会呢,尽在?你一定比我知道的他更好上百倍千倍!苏轼在我那个时代都那么受欢迎,你知道吗?千年后都还有女孩子说轮回转世也要嫁给他呢!更何况你……你比我知道的他更出色,更完美,更有文采,也更英俊……”说到最后一句,苏焱不禁微笑起来:“这个世界的千年之后,也一定会有人给你立传,梦想嫁你为妻……”

子瞻只是莞尔,听苏焱分外激动地说着,一直沉默地深深凝视着她,这时他却忽然苦笑着摇了摇头,看了她一眼,幽幽叹口气道:“再好又有什么用呢?却也有人怎样都不愿嫁给我呢……”

苏焱霎时噤了声,张口结舌地看着子瞻,在看到他的脸上流露出落寞的神情时,她的眼眶一下子红了,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只剩无尽的愧疚和难受要将她淹没。直到子瞻冲她微微一笑:“逗你呢!看你那样子,秦兄看到还要以为我做哥哥的欺负你了……”

“子瞻,我……”苏焱张了张口,却现自己依然没办法说下去,她也不敢再去看子瞻的表情,只能垂着脑袋强忍逐渐蓄积起来的眼泪。

“焱妹,我就问你一句,你老实回答我。”子瞻深吸口气,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般地开口:“你当初不要我,和你知道有关苏轼的历史,有没有关系?”

苏焱一下子怔在那里,这时她的心中才逐渐清明起来,原来子瞻今晚问了这么多的问题,都只是在为铺垫这一句,他想听到的,也根本不是什么她所知道的历史上的苏东坡,而是她关于这一句问话的答案。那么他的这句话,她又该如何回答呢?

当初确实是因为子瞻与她所熟知的史书中的苏轼有很大不同,也连带着让她对他生出许多误会,她才老是嫌他幼稚,小心眼,脾气暴躁,一点也不温柔,和她理想中那位崇高的苏东坡相去甚远……但是,自己当初选择从他身边逃离时,也受到这些历史的影响了么?

沉默良久,苏焱终于抬起眼睛,然后她对着子瞻轻轻而坚定地摇了摇头,那瞬间她看到子瞻的眼中闪过深重的失望,可旋即他的脸上却又露出了安心而平和的笑容来。

“那就好。原来你是真的不喜欢我,这样我就终于可以死心了。”他的语调里透着说不出的轻松:“否则如果让我知道我是死在历史这种无聊的事上,我可绝对不会心甘的!”说着,他抬头对着苏焱笑道:“还不快回去睡觉了!我不是还说要带你去西湖看苏堤么?你看,现在西湖边又有白堤又有苏堤,我也能和我崇敬的乐天大人共同留名了……还多亏你,想出什么‘苏堤春晓’来……”

“子瞻!”苏焱再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我不值得你这样!我也只是在我那个时代多读了一些诗书而已……我只是爱耍小聪明,我并不是你想象中那么有才气的女子,就算是我提议什么苏堤春晓,也不过是因为我所在的现代临安就有这景致……你如今已经知道了真相,你难道不对我失望么?”

“哎呀,真是个笨蛋!”子瞻见她忽然之间泣不成声,急得赶紧站起身来,直到这时候,他才把先前始终握在手中的那本书册放下。他走到苏焱身边,看着她抽噎的哭泣模样,下意识地就想伸出两手拥她入怀,但触到她衣裳那一刻时他却生生停住,微微叹了口气,子瞻终究只是轻拍了一下苏焱的脑袋,低下头来笑道:“难道你以为我喜欢的是那些么?我喜欢的是你这个人啊,笨蛋!”

苏焱闻言完全愣在了那里,心中一时百感交集,之后更是捂着脸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倒累子瞻哄了她半天:“好了好了,不哭了,真是吓死人了!怎么这么久没见还这么能哭?哎,以前那些嬉皮笑脸整我们的劲头都上哪儿去了?哎,算我不对,秦兄就从不惹你哭吧?我果然是不及他……”又搜肠刮肚地说了好几个笑话,直逗得苏焱破涕为笑,吸了吸鼻子,抬眼见他在自己眼前笑得灿烂,才忍不住扁扁嘴道:“真是老掉牙笑话,赶明儿我给你说几个我那个时代流行的笑话,才保管笑死你!”

“好好,我巴不得笑死呢!”子瞻拍拍她肩,又拿袖子小心替她拭了眼泪,这才笑道:“赶紧回去睡吧,啊,我送你。”

直到把苏焱送回她厢房,看着她屋中灯火熄灭,子瞻才重新踱回自己房内。他并不急着更衣入睡,而是回坐到书案边,伸手拿过那本没有题名的书册,先是怔怔地盯着它了半天呆,然后手指开始无意识地翻动起它来。

随着他翻开的书页,上面出现的是苏焱端庄秀丽的小楷。这么一页页翻过去,每一张都是这一年内她从扬州写来的信。起初信还不多时,子瞻每次看完就把那些来信都一张张地仔细叠好再放回去,渐渐地积攒得多了,他索性把它们按照来信的日期整理好,装订成册,时时带在身边翻看。平日里结束了公务,一人在书房读书时,或是对月独酌时,想起来便打开看两眼。他很喜欢看她秀丽的字体,明明人大大咧咧的,偏偏字倒写得十分好看,只是她写错了字时便喜欢拿墨在错字上涂一个大叉,他看到时总是忍不住微笑,一边想象着她写错字时蹙眉的光景。

逐渐地,书页翻了一半有余,出现在纸上的不再是她的小楷,而是他意态娴雅的行书。那些都是他无人可说,也没有办法说出来的、隐藏在心底最深处的秘密。他平日里给她的回信,多是说一些最近身边生的趣事,或者就是叮嘱她小心保重,唯独相思之意,他万万不敢再写进信里。可是闷在心里怎么办呢?他就想出这么个简直算是自欺欺人的方法来,他将它写在纸上,却不寄给她,而是留在身边只给自己看。那些绮丽的句子,缠绵的情诗,却统统都是他无人可寄托的思慕。

子瞻淡淡看着面前自己的笔迹,不禁自嘲地轻笑出声,若是被小山看见这集子,定要说自己如今和他一般是个“痴人”了吧?自己也真是痴得可以……渐渐地书册终于翻到了最后一页,那是他今晚从秦观处回来,终于接受了她要走的事实后填的一阕词,墨迹还新,这时翻开,还有墨香味道隐隐传来。

那是一阕《沁园春》。其实他很少填这个词牌的,可这一作当时却填得异常顺利,他写完了细细品读,忽然就觉得悲从中来,连带着极度的疲倦涌上来,才终于伏在桌上沉沉睡去。

“情若连环,恨如流水,甚时是休。也不须惊怪,沈郎易瘦;也不须惊怪,潘鬓先愁。总是难禁,许多魔难,奈好事教人不自由。空追想,念前欢杳杳,后会悠悠。凝眸。悔上层楼。谩惹起新愁压旧愁。向彩笺写遍,相思字了,重重封卷,密寄书邮。料到伊行,时时开看,回和泪收。须知道,这般病染,两处心头。”

他的眼前忽然湿润,模糊得那些字迹都看不清楚。像是禁不起蜡烛跳跃的光线,子瞻拿袍袖拂了灯火,周围终于全部隐入了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