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大与武二走了,而黄少龙却高兴不起来。他独自一人喝着闷酒,脑子里想的却是先父未了的遗愿以及自己身边的两位如花似玉楚楚动人的美人来。他非常清楚自己的处境,认真而言,即便愧对先人,也不是一件无脸见人之事。当初黄巢将他托付给天山四杰之一的史洪廷也只是为了多留一条后路,因为一旦树起与朝廷对抗的旗帜,就意味着必须将革命进行到底,“不成功,则成仁”,没有任何退路可言。

黄少龙非常明白先父的良苦用心,父亲为理想为事业挺身而出,头可抛,血可流,哪怕最终江郎才尽,被逼上死路也在所不惜!但他不想连累家人,不想让家人跟随自己在反叛的浪潮中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成功固然可喜,然则一旦失败,立马灰飞烟灭,荡然无存。朱温、李克用的叛变是黄巢始料未及的,然而公私界线的朗朗有度,清晰而不含糊,无疑是他的高明之处。

现在,黄巢死了,而他却保住了孩子黄少龙的命,虽然因为连带关系,黄少龙的日子并不好过,但起码他还可以改名换姓,找个地方隐居起来,将黄家一点血脉延续下去。然而,黄少龙可并不这么想。

作为一个血性青年,黄少龙一直将先父的遗愿放在首位。几百个日子的逃命生涯,欲哭无泪欲诉无声的凄怆境地,虽心枯力竭也只能一个人忍着,因为他相信一句话,“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将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形弗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坚持,坚持,坚持就是胜利,幸运之神总有垂怜光降于我的一天!”黄少龙这样安慰自己。

然而武二的一番话,一番言之确凿掷地有声的话语,却恰到好处地刺痛着黄少龙的敏感神经,让他在徘徊观望甚至是逃避之余,不得不重新面对现实,在取舍的问题上慎重考虑。

辛瑜确实是个人见人爱、激情四射的大美人,其实黄少龙也知道在与辛瑜相处的这些日子以来,伊人眼中复杂多变的眼神似乎在暗示着自己有一个岁在妙龄、楚楚动人的好姑娘正在试探扣击着他的心。他并非冷血动物,他与寻常人一样也有着一颗热恋的心,他对这一切尽皆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只是在未了先父遗愿之前,他只能装作漠不关心的样子,一直强制自己忍着再忍着,而不敢向外人表露心声。

可是武二的话却让一向意志坚定的黄少龙迟疑了。责任固然重于泰山,然而爱情就不重要了吗?难道你就忍心毫不婉惜地伤了美人心而让她于心灰意冷中移情别恋吗?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又是何道理?

“将进酒,杯莫停。”喝下的是黄泉水,催成的是少年泪。黄少龙的心境之苦有谁知?恍惚中,一个人影来到桌前,坐在身旁。

“一个人喝酒是自找苦吃,两个人喝酒才够味。看兄弟神色这般沮丧,想必是遇到不如意之事,若不嫌弃,何不让在下陪兄弟喝两杯,然后再将满肚的苦水一吐为快,或许也是医治心病的良方。”

黄少龙眯着线眼,醉眼朦胧地看着这不速

之客,打个酒嗝,然后冷笑一声,说道:“看足下英姿俊爽,谈吐自然,应非草芥人氏,今儿个恁何无缘无故地垂怜于我呢?莫若是武大、武二还有什么话要传达,请足下来交待清楚不成?”

那人摇头致否,说道:“武大、武二根本就是不值得一提的江湖三脚货色,说他干嘛?想在下与兄弟年纪相仿,有些话谈起来更容易进入状态引起共鸣,故而斗胆不请自来冒昧打扰兄弟喝酒的雅兴,不想兄弟是这般态度,看来是在下自作多情看走眼了,孟浪之处,多多见谅!告辞!”说完,就要起身离去。

黄少龙连忙一把拉住那人的手,赔礼道歉道:“足下慢走!草蜢人氏黄一飞,正是区区在下。在下错将兄弟的一番好意当作别有用心,实在是酒后乱性,多有不该。兄弟但请宽坐,且让在下上几个下酒菜,与兄弟畅饮一番,以铭今日之缘。”

那人说道:“兄弟不必如此客气。在下唐守中,无固定职业,曾当过几年幕僚,终因感觉不自在而另谋他求。如今居无定所逍遥自得倒也深得我意,刚才路过此地,恰巧看见兄弟一脸愁烦苦色地喝着闷酒,是以冒然而入不请自来了。”

“唐兄弟,这就叫‘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识仙。’兄弟乃潇洒之士豪爽之人,有李杜之遗风,自然不拘泥于小节,纵情于自我,我黄一飞能与唐兄弟有幸相识于落寞之中,实是机缘凑巧三生有幸!单为这一点,请允许在下敬兄弟一杯!”

“痛快!所谓‘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难得兄弟豪气干云磊落大方,也是干脆洒脱之人,在此,我也不讲什么客套话,且与兄弟面对面心照心地说话,如有冒犯,仅当是一笑话耳!黄兄弟以为否?”

“理应如此。你我既然称兄道弟,自当敞开心扉说亮话,毫无顾忌才是。听兄弟刚才所说,曾经有做幕僚不如意的经历,想必也是志不同道不合之缘故,现如今少了世俗的束缚和陈规俗礼的桎梏,放飞的天空中,又是怎样的一片境地呢?”

“人生之事,有得必有失,此乃定论,不容置疑。幕僚的生涯,依附权贵,看似风光,实则只是一个话说不成屁放不响的跟班子,不仅要懂得看主人脸色行事,同僚间的献媚讨好、明争暗斗同样充斥着看不见的血腥的味道。然则‘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既然这种生活不是自己理想的乐土,那么也就无必要把青春当赌注,白白地在那里虚耗掉了。其实,放开而言,在我们生活的这个社会里,自上而下,无论是朝廷官府还是江湖帮派,无论是名门正派还是所谓的邪恶组织,这样的游戏规则总是相对存在着的,只要用心观察,你就会发现,原来人际关系就这么一个样。”

“这就叫‘百变不离其宗。’”

“说得太对了。一飞兄弟,现在可以跟我谈谈你的心事吗?”

“有件事我很困惑,它就像一层云雾,遮住了我辨清方向、明理是非的眼睛。这样跟你说吧,如果你对别人许下了诺言,你会不会轻易违背它?”

“人常道,言

不可轻发,何况诺言乎?向人许诺的同时,意味着责任与使命已然诞生。如果我敢对别人许下诺言,若无特殊情况,我都会对我许诺的人负责到底,这既是一种责任,也是一种义务,所以我不会出尔反尔,做一个为世人所不齿的小人。”

“你所说的‘特殊情况’是指什么?”

“特殊情况就是人力所不能及的客观因素,比如自然灾难,比如力量对比悬殊等不可抗力因素。举个例子,假如我是隋朝臣子,我曾经对国主许下重诺,但若干年后隋朝为唐朝所灭,也就是改朝换代了,我对当年国主所许下的诺言也就不复存在了,因为单凭我个人能力是根本不可能反唐复隋的,此乃大势所趋,人心所向,尽管我表面上看似违背了诺言,但我不会因此而懊恼。”

“如此说来,即便我违背了先父遗愿,也是情有可原的了。”

“令尊大人是……”

“不瞒唐兄弟,先父就是黄巢,我就是他的儿子黄少龙!我之所以假称黄一飞,完全是不得已而为之,还望兄弟见谅为盼!”

“啊,原来兄弟便是朝廷通缉的要犯黄少龙,无怪乎兄弟有诸般不如意之神色,借酒消愁,嗟叹彷徨。兄弟的处境极其危险,此地更乃是非之地,实不宜抛头露面,兄弟今后作何打算?”

“先父眼看霸业大成,却不料身边小人难防,朱温、李克用被朝廷收买双双叛变,一下子让垂手可得的千秋大业功亏一篑毁于一旦!先父为民请命反抗朝廷,也可以说是顺应民心,救千万民众于水火之中,如此之壮举又何罪之有?难道说先父的所做所为就是为了一己之私,有朝一日能够黄袍加身当王称帝吗?”

“自古‘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此乃千古定论,事实胜于雄辨,无须置疑。令尊易旗起兵反抗朝廷确实深得民心,只是在兵临城下直抵京城之时所提出的平均主义大大地伤害了地主阶级利益,这是历来庞大的封建地主集团所不能容忍的。要知道他们的力量一旦得以聚集,形成核心,加以对抗,再加上朝廷和朱李两股强大力量的夹击,令尊纵有千般本事,也无法改变兵败如山倒的事实,所以最后被逼无奈,投江自尽,也是感慨回天乏术,万不得已之事。”

“唐兄弟,难道你也认为我不该再这样挣扎下去了吗?”

“如果你的所有努力到头到为的只是鸡蛋碰石头的一搏,你认为还有什么意义可言?古人言,凡事欲则立,不欲则废。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不是疯子就是傻蛋。轻重曲直,你好好权衡再作定夺吧。”

唐守中的一番话再次让徘徊不定的黄少龙一如泄气的气球蔫了下来。尽管他一万个理由中挑不出一个理由愿意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但当他冷静下来正视它的时候,黄少龙知道,逃避与任性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于是他举起了酒杯,望着杯中看似有点沮丧的自己,忽然哈哈大笑,将酒一饮而尽!继而趴在桌上,久久不见醒来。

唐守中见状,感叹一声,信手从怀中掏出几两碎银放在桌上,随后弗然而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