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余叛军的队列,和万千上万的民众人海之间,隔了一条三四步宽的道儿。李世民单骑一人立在那里,犹为醒目,已然成了所有人的焦点。

黎明时的秋风,吹着他头盔的红缨和战袍轻盈的飞舞。盔甲上的血迹已经全部干涸,让这副铁黑的战甲看起来有些破敝和阴晦,却更显得英气勃发。青马如同他的主人一样,傲然的站立在场中,仿佛还十分享受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时时的骄傲的昂起脖子长嘶一声,让那些离李世民的叛军一阵阵紧张。仿佛还有些忌惮这一骑会飞突上前。

紧握着刀枪弓箭的叛军们,有些拿不定主意,心中却是越来越紧张,个个紧缩着身子严阵以待,手心里都冒出了汗来。

李世民轻甩了两下马鞭,提马上前两步,依旧用他平缓的语调说道:“怎么,你们是不是要商议一下才能做出决定?那好,本王就站在这里等着,给你们一炷香的时间好好考虑。还有,如果要取我性命,只须要一箭就行了。用不着这么多刀枪对着我。”

李世民这一上前,围在最前的叛军居然不约而同的退了一步,煞是紧张。眼下这场面可就有些诡异了,一万余人,居然在李世民一骑面前,朝后退了一整整一圈,一阵衣甲刀枪的响声四下响起,颇有些混乱。

片刻后。从叛军人丛里走出了三名将军来,其中一人大喝道:“收起刀枪。”

众军听命,刀回鞘箭归壶。剑拔弩张地气氛顿时缓和了下来。李世民也朝后面挥了一下手,大声道:“乡亲们,也请你们稍安勿躁,退后十步。”百姓们听见了,也都十分听话的缓缓朝后退去。

那三员将军走到了李世民跟前来,不约而同的仰头看向李世民。眼中的神色。或凶唳、或气愤、或懊恼,颇为复杂。但唯一相同的是,都有些紧张不安。

李世民看了他们一眼,微微一笑:“看来,你们已经有主意了?”

“我们愿意与汉王坐下来,好好谈一谈。”领头的一员将军。年龄大约四十余岁,身高体壮,粗着嗓子说道,“但汉王也要保证,至少在谈判期间,你的大军不会趁虚前来攻击我们。”

“可以。”李世民挑起嘴角来,自信的笑了一笑,“我是满怀诚意而来地,这一点你必须相信。都是大唐的子民,其实没必要刀戈相向。这就是我心中想的问题。本王甚至可以,和你们一起进到春明门的城阙里。再坐下来细谈。”

“哦?”此言一出,那三名将军都惊诧了一番:孤身入虎穴。果然有点胆气!

李世民的神色依旧十分自然,拿着马鞭朝春明门的方向指了一指:“怎么,不欢迎么?”

“当然不是!”三人异口同声,居然有些喜出望外。

“那便在前引路。”李世民轻扬马鞭抽在青马地马臀上,缓缓向前。一直站在他身后的高固和野诗良辅,快步跑了上来跟到了身边。李世民对他们说道:“高固,你掌着帅旗与我进去走一趟。野诗良辅,带着这几个兄弟。维护一下百姓们的治安。切忌,不可以造次胡为与春明门大军发生任何冲突。违令者。斩!”

野诗良辅瞪大了眼睛心里一下就憋屈上了,本想吼上两嗓子坚持要跟着李世民一起进去,但听到‘违令者斩’四个字,又只得咬牙切齿的忍了下来。他转身就对身后站得最近的那群仕人豪绅们怒吼道:“都听到汉王殿下的军令了么?谁敢造次,俺这手中铁棒可不饶人!”

一群人吓得心惊胆颤,齐齐朝后缩去。

看到这个光景,那几个叛军将领再不怀疑,彼此相视了一眼,齐声道:“汉王请!”说罢,一挥手,叛军阵列中,就让出了一条道来。

李世民轻拱了一下手,微笑道:“诸位同请!”说罢,就和高固二人,策马走入了叛军人丛中,朝春明门走去。二人刚刚进到人群中间,让出的那条道儿马上又像是洪水开道又汇合到了一起,变得密不透风。只是这些叛军,没有像之前那样举着刀枪了。百姓们,也十分自觉的站到十余步开外。

两拨人,开始了另外一种对峙。数万人,都在等着那个孤身进入敌军重围的汉王,传出消息来。

李世民策马走到了春明门前,翻身下马,沉着城阙的楼梯向上走去。

一百多年了,大唐地城墙除了多了一些灰旧,几乎没有什么改变。这让李世民感觉一阵熟悉的亲热。前世身为皇帝,自己曾多少次踏上长安地九门雄关,眺望这八百里秦川锦秀河山。如今重登楼阙,却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种心境和际遇。他地心中,难免生出一些感慨来。

三名叛军大将军,带着身后的数十人近卫铁甲,如同绑架一般簇拥着李世民和高固,上了城楼,进了城楼上的青砖城阙里。

数十名铁甲站到了门外,那三名将军,依次鱼贯走了进来,环伺在李世民旁边。

李世民四下看了一眼,指着屋中的坐位说:“坐呀!”

那三人一愣神:奇了怪了,怎么感觉你像主人,我们是客了?

三人面面相觑看了几眼,心中各怀忐忑的依次坐了下来。高固已经将那面帅旗好好的收拢了起来,一手支腰一手握剑,沉寂而威严的侍立在李世民身后。

众人都入座已后,场面曾一度陷入沉静。李世民细细的玩味着这种感觉与心境,不由得牵动嘴角微微一笑:“你们三个,怎么比我还紧张?这里是你们数万大军地本营。本王单枪匹马而来,你们莫非还有什么顾忌?”

李世民直言快语挑破了那一层窗纸,让那三人齐齐一愣,然后都有些尴尬的干笑起来,纷纷说道:“汉王,果然是好气魄。”

李世民是混迹军旅出身地人,对武人的脾性摸得最透。和他们相处,要比和仕子文人们相处容易得多。许多的时候,不需要拐弯抹角冷嘲热讽。有什么话,打开了天窗直接说出

是最好的。

果然,李世民听似有点傻愣又带点诙谐的一句话,让现场有些凝重的气氛变得轻松了许多。那三人各自看了彼此几眼,由一人打头说道:“汉王,这一仗打下来,我等是败得心服口服,没什么可说的。但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们这几万兄弟,都是有罪的人,不敢奢望朝廷会如何的善待我们。只不过,我们仍然抱着一丝希望,但愿能有一个好的结果。不然,我们宁可今日战死在长安西城,也好过在日后被朝廷算账。”

李世民一听这句话,心里顿时有些乐了:看来这些人,并不憨傻。他们对眼下的情形和自己的处境,看得还算清楚。他们所说的‘一个好的结果’,意蕴就比较复杂了。虽然没有直接跟我提条件,却是在套我的话,先打探清楚我的底线,再来跟我讨价还价。

这点小心思,何必搬到我的面前来卖弄呢?

李世民笑了一笑,说道:“我之前就已经说过了。同是大唐子民,我们没必要相互残杀。朱泚谋逆,他是逼我动的手。不杀之无以谢天下、靖乾坤。可是你们这些人,我知道,许多都是迫于朱泚的**威,身不由已不得不听命于他。之前你们干过什么,那是各为其主,怨不得你们。我也没想过要跟你们秋后算账。只要你们真心投诚,我能保证你们的安全。”

李世民地话也说得十分的清楚。底线也交待出来了:不计前嫌,保证你们的安全。

那三人果然都面露出喜色,而且看似松了一口大气。其中一个比较年轻点的将军急忙说道:“汉王,末将是个只会厮杀的粗人,不会咬文嚼字。说句不好听的话,殿下今日说的这些,能算得了数吗?”

李世民身后听高固顿时浓眉一皱瞪起三角眼:“大胆!汉王殿下身为天下兵马大元帅,总督帝都平叛及抚民各项大事。殿下如若做不得主。今日为何又只身入龙潭出现在这里?莫非你以为,殿下是个喜欢儿戏之人?!”

那个年轻的将军看来也是个心浮气躁之人,听到高固这一声厉喝也有些上火了,忿忿地叫道:“人心隔肚皮,我等哪里会知道汉王是何许人。多问两句,有啥打紧。你凶什么凶?!”他旁边两人连忙一起上前劝慰。李世民也扬手止住了高固,好歹没有再争吵起来。

军营里面,这样的事情太过常见,李世民根本没有把它当回事。继续神情自若的说道:“这位将军说的话,也不无道理。毕竟事关几万人生死,多问一些情况是应该的。那我就实不相瞒的告诉各位吧。这一次收复帝都之战,由本王全权统领。一切事宜,便宜行事,不必再请示圣意。于是我劝你们,在我能够拍板做主地时候。做出你们正确的选择。如果真要到了那一天,这些事情捅到朝廷上让。那些士大夫在皇帝面前七嘴八舌的进言议论……那时候人多嘴杂,而且此一时彼一时。就真是不太方便办事了。”

一句‘此一时,彼一时’,让这三个将军心里都寒了一寒,他们想道:要是我们现在犹豫不决没有投诚到汉王麾下,那么等到皇帝过问的时候,就不会是眼下这种情形了。朝廷上有卢杞那样心胸狭隘的小人在,要是撺掇起皇帝来要将我们一网打尽,岂不是好局尽失、全盘皆输?如今趁着手中仍有兵马、占据着长安城门。不如就跟眼前这个汉王好好谈谈条件,远好过以后跟大唐朝廷正面交锋。

那三个人都是常年在一起出生入死的同伴。彼此眼神略作交流,各自微微点头,算是统一了意见。稍后他们其中一人说道:“汉王殿下肯孤身一人到春明门的城头上来,足以见得你的胆魄和大气,以及对我们这些兄弟的诚意。既然汉王是这样的磊落男儿,我等也不愿意枉作小人。开诚布公地说,假如我们全部放下武器投降,汉王,会如何处置我们这些兄弟?”

“很简单。”李世民站起身来,面色也变得坚毅而又果敢,竖起一支手指说道,“其一,全赦你们以前犯过的罪行。我知道你们有顾及,以前跟着朱泚,或多或少地都干过一些坏事。但那是以前的事情了,你们也绝非主谋,这些事情,我一概既往不咎。”

“其二。你们既然投诚,也就是大唐地军人。我会将你们与朔方军混在一起重新编组。原有的将军、都尉及大小将佐,官职不动,但都要服从调谴进行一些平级调动。而且,你们三人因为投诚有功,我还会在皇帝面前表奏你们的功劳,或多或少还会有些升迁。”

“其三。你们的粮草、军饷以及伤员的医治,全部由本王一力承担。你们不必有什么后顾之忧。我保证不会委屈一名投诚的士兵,也不会让一个伤员缺医少药。”

三句话说完,那三个人‘嚯’的一声齐齐站起,惊喜而又意外的叫道:“当真?”

李世民差点将那句‘君无戏言’脱口而出,在嘴边酝酿了一下,改口说道:“千真万确。如有食言,形同此几!”说罢,右臂急展拔剑挥出。一道白光突闪,李世民身前地那一面矮几瞬时被砍断一角。

那三人顿时被骇了一下,异口同声的脱口而出:“好剑!”

那一剑下去,榆木地厚实矮几一角被平平削过,几乎没有发出发太大声音,哧啦一声细响,就被砍下一角来。

‘咣啷’一声,李世民手中宝剑归鞘,然后凝神看着这三人,朗朗说道:“还有何疑虑,不妨一次说来。本王再次强调一句,同是大唐子民,我不想太多的人流血死亡。你们的决定,不仅仅是关乎自己的生死存亡,更关系到家世门庭的荣辱和妻子儿女今后的一切。希望你们,谨慎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