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独照。大明宫北面皇城禁苑里的树木,如同披上了一层血色彩妆,炫烂而又夺目。一场风起,卷起轻淡的沙尘,将几乎凝固的空气吹得飘散开来。

李适喘着粗气,浑身发抖的看着前方正在缓缓靠近的大批兵卒。

大约有三四千人,个个手执长枪大刀,骑着马布成了一个大扇形,正在一步步逼近。

“父、父皇,是马燧的神策军!”李诵的声音都有些变调了。他身边的一些皇帝和太子的妃嫱们,更是吓得一阵惊叫哭泣,乱作了一团。

“别哭,别乱!”李适歇斯底里的吼叫了起来,可是他自己的声音里,也满是惊恐和惶然。护在他身边的仅有的四五百皇城御林铁甲,已经是个个心底发怵,没了什么斗志。

包围圈越来越小。李适几乎就能看见对方骑兵身上铠甲的纹路了。

气氛斗然变得紧张,空气里都满是肃然的味道。

正在此时,那一队马兵从中间涌开了一条道儿。“马”字帅旗下,一名须发皆白的老将军,拍着马走上前来。

“马燧!你这个叛贼!”李适怒火攻心,忍不住指着马燧大骂。

马燧眉头紧锁满面愁苦,长长的叹息了一声翻身下马,拜倒在地。

“罪臣……马燧,奉汉王殿下之命守备长安城外。在此已经恭候皇帝陛下多时矣!”马燧依旧如同往日那样,谦恭而又卑微。

“李谊!李谊!”李适仿佛患了失心疯一般的仰天大叫,“你终究还是不肯放过朕!”

保护李适的兵卒们看到皇帝这个样子,个个感觉大势已去,已然全没了斗志。有些人甚至扔了刀枪撒腿就跑。

跪倒在地的马燧眼角闪过一道寒芒,怒声斥道:“危急时刻弃主而走,是为不义——乱箭射杀!”

铁甲骑兵手中的弓箭顿时如同漫天飞蝗,朝那些逃跑的兵卒射去。

一阵惨叫四起。倒下了一片。余下的人胆战心惊的大叫,再也不敢逃走。

李诵已经吓得浑身发抖几乎就要魂飞天外。但他毕竟与马燧关系密切,强提了胆气上前几步,说道:“马大帅,父皇与我都未尝亏待过你。虽然有过些许不愉快,但父皇也是念在你是自己人,以为你不会介意。我们……我们之间。更多地只是因为误会!时到今日,父皇与我已是穷途末路……马大帅素以忠义闻名,就忍心将我父子擒去交给李谊请功么?”

马燧仍然跪倒在地,伤心的长叹了几声,娓娓说道:“太子殿下……老臣从来没有想过要背反皇帝。背反太子。真是时局造化、造化弄人啊!现如今,老臣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放皇帝陛下与太子殿下逃走——逃得远远的,从此不要再回来!老臣愿意以一死,换皇帝陛下与太子殿下逃出生天——事不宜迟。你们快走吧!”

身后的副将大惊失色:“大帅,不可!”

马燧嚯然站起身来:“少嗦,本帅心意已决。速让出道来。给皇帝陛下一行人让路——违令者,立斩!”

众副将和军士都默然无语,让出了一条道来。

李适愕然的看了马燧几眼,顿时又触动衷肠忍不住大声痛哭起来:“马燧……是朕糊涂,朕无能,朕对不起你和这泱泱大唐啊!!”

“陛下……”马燧再度跪下,老泪纵横的哽咽道,“这一切都是天意。天意啊!汉王注定要成为大唐之主,这是任谁也改变不了地事情。老臣为陛下效忠了一辈子,没想到快到死了的时候,却成了叛贼……陛下,你就快走吧!这是老臣最后一次为你效忠了!”

“马燧!……”李适泣不成声。被李诵和身边侍卫们横拖竖拉走了。

“窦文场、王希迁,你们留下!”马燧猛然怒声暴喝。

这两个宦官本来躲在皇帝身侧想悄悄的溜走。这时吓得魂飞天外扑通一下就跪了下来:“马大帅饶命——陛下,救我啊!”

李适也愕然道:“马燧……这两个不过是伺候朕的宦官,你连朕都放过了,为何独独不肯放过这两个无足轻重的人?”

马燧已然是怒不可遏,上前擒住窦文场地衣襟将他提了起来:“窦文场你这狗贼,老夫听闻剧变在狱中寻死求见陛下,你为何隐匿不报?”

“我、我没有!”窦文场狡辩。

“还不承认!”马燧大怒,挥起大巴掌就刷起了耳光,一边抽一边大骂道,“如果不是你这狗贼蒙蔽圣听专出馊主意,汉王怎么可能被逼反?就算到了最后时刻,如果不是你这个小人从中作祟,老夫还有可能挽救一切局面——陛下,事到如今你居然还不醒悟!你的身边,实在太多奸险小人!正是这样的小人,让你段送了江山,走上了不归之路!”

窦文场被打得一阵惨叫,满嘴吐血。李适这时才算是恍然回神,仰天长叹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啊!!”

李诵也是满心失望和伤感,拖着自己的父亲快步走了。

马燧刷了一阵耳光仍不解恨,拔出大刀来,将窦文场和王希迁的头胪砍下,并令军士将二人地尸体砍成了肉酱。

看着皇帝一行人的身影消失在前方终南山麓转角处,马燧才悠长的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一般地说道:“结束了。一切都已成定局了……回去向汉王请罪吧!”

大明宫中。

李晟搀扶着李世民,缓步走在含元殿的龙尾道上。一步一步,朝向征最高皇权的金銮殿走去。

神策兵铁甲卫士,整齐而威严的站在龙尾道两旁,威风凛凛。汉白玉石雕琢的龙尾道梯石,李世民前世也不知道走过多少了。哪一次不是步履轻盈龙行虎步。

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走得吃力过。

五百多级龙尾道阶梯走完,二人终于来到了含元殿前的石方坪上。左边翔銮阁,右边栖凤阁。那是皇帝接见阁部众臣和文武百官的会议室。面南而望,东朝堂和西朝堂的房舍极为雄伟和华丽。那是大唐最重要地文武官员们,在上朝之前临时聚集和休息的场所。再稍远一点,就是钟楼和鼓楼。每当钟鼓楼的声音响起,就标志着大唐又有重大的事情发生了。

“殿下……累了就进含元殿里歇一会吧?”李晟轻声的说道。

“不。”李世民地眼睛平视前方,淡然说道,“除了皇帝。任何人不得擅入含元殿正堂,更不许擅自接近金銮宝殿。违令者,以谋反罪论处。传我将令,即刻封闭含元殿以及一切宫殿、府库和后宫府院。任何人不得擅闯。”

“是!……”李晟不敢多言,郑重的拱手应了下来。然后飞快地传下了军令。

李世民伸着手扶着汉白玉栏杆,看着他熟悉的大明宫。

一百多年了,大明宫中建起了大多的新宫殿,许多的遗址已无法搜寻。这座宏伟而又博大的宫殿,见证了大唐一百多年地沧海变幻。

李世民的脑海中。无数的记忆和感慨一起翻涌了上来,不由得一时入了神。

“殿下……”

“嗯,良器。”李世民回过神来。“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末将有一事不明。”李晟轻声说道,“殿下宅心仁厚网开一面,放了皇帝与太子出宫……可是,他们却未必会感激殿下的好意。皇帝与太子只要在一天,就永远都最大的祸患。说不定,还随时会再掀起内战。”

“你说得没错。”李世民地眉头微微皱起,淡然说道,“这件事情。也曾让我十分的矛盾,思考了许久。我得出的结论是——于公于私,我都不能对皇帝不利。”

李晟疑惑地拱手一拜:“末将鲁钝,请殿下明示?”

李世民牵动嘴角,微微的苦笑了一下说道:“良器。其实你应该是想得清楚的,又何必我多说呢?本晟小心的说道:“末将……是想到了一些。可是。仍然很迷惑。如果殿下不愿意讲,那末将也就不再问起了。”

“其实也没什么。”李世民微微笑了一笑,说道:“不管皇帝如何不堪,他终究是天下人公认的皇帝。我们的理由不管如何站得住脚,但我们终究是臣子。现在做出这样的事情,是有违为臣之道的。这个,不必我多作解释吧?”

“是地。可是,这也是时局所逼。”李晟说道,“如果汉王不绝地反击,那么……汉王和我们这些人,都必死无疑。到时候,西川要乱,大唐的边防要乱,整个天下也要乱。大唐会很快的走向衰败和灭亡。”

“那些坐谈客和不明就理的百姓,可不管这些。”李世民苦笑一声,说道,“所以,无论如何,我们不能伤害皇帝。既不能杀,也不能抓。只能网开一面,让他逃走。这样一来,至少不会落下一个弑君叛国的罪名。这很重要,你明白么?”

李晟眉头紧锁寻思了一阵,缓缓点头道:“明白了……殿下是将眼光放得更加长远,为了大唐地长治久安?”其实他心中还有一句话,由于实在是太过犯忌了没敢说出来:汉王想要顺利的登上皇位取代当今皇帝,还必须要借助皇帝地帮助或者说,是——利用他!

“是的……”李世民缓缓的点头。从李晟的话中,他已经明白过来,李晟肯定是明白个中的道理了。这种事情,心照不宣就行,没必要点破。他继续说道:“皇帝像当年遇到朱时一样,放弃皇城不要独自逃命了。这是他主动放弃大唐和都城,怨不得别人。所有人都看到了,本王虽然拿下了皇宫,但是并没有滥杀一人、滥取一物。皇帝被奸人所蒙蔽,不顾社稷安稳痛下杀手要杀害忠臣和功臣,我们所做的,是清君侧,除小人。皇帝自己心虚要逃走,怨不得我们。这也是我为什么,要网开一面放弃玄武门不攻的原因。我的目的,就是为了表明,我并不是要致皇帝于死地……而是,想给李唐的江山,来一次大清洗。洗去不该存在的毒瘤,还大唐一个朗朗乾坤。至于皇帝……他自甘放弃一切最后落得众叛亲离,怨不得别人。”

李晟点了点头,默然不语。心中暗自唏嘘道:汉王,好厉害的帝王心术!身为皇帝的李适其人,哪里是他的对手!……

李世民看着远方,自言自语一般的说道:“至于私底下……说实话,我对皇帝的失望和恨意,已经多过了亲情。但是,无论如何,他终归是我的亲人。我不想在皇城之内,再次出现亲人自相残杀的悲惨局面。良器,当年太宗皇帝历经玄武门一役,成功登上了帝位。可是谁又能知道,玄武门之事,给他一生带来了多大的痛苦?你们只会在心中议论这件事情的本身。可是我却能理解,太宗皇帝当时心中莫大的痛苦。不管他后来成了一个多么伟大的帝王,也不管后世对这件事情如何的评价——玄武门,始终是他心中挥之不去的阴影和剧痛。当时,他是在没有选择的余地下,才被迫狠下了心来。可是现在,我却有把握用非流血的手段,解决我和皇帝之间的一切问题。所以,我选择了放他们走。等他冷静下来、看清了一切之后,我再找他回来。到时候,我会用一个最妥善的办法,处理这一切的事情。”

“殿下英明!”李晟长长的吁了一口气,但转念说道,“可是……皇帝这一去,杳无音讯,又如何能找得到?”

李世民面露微笑:“放心吧,他走不远的。他没有我们想象的那样坚强和有志气;他身边的人,也没有你认为的那样忠心会一直陪着他。不出五天,皇帝会再度出现在我们眼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