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怀光静静的跪在那里,睁着眼睛,看着自己膝前的青花石板。那里,正映照出一个须发花白的落寞老汉。无尽的苍凉与凄怆,只在心中徘徊与冲撞。

那些站哨的羽林卫将士,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办了。看这老头的装扮,无非就是一个不得志的糟老头。但看他浑身上下自然散发出来的那种气质,显然又不是泛泛之辈。更何况,但凡能进到皇宫并走到凌烟阁这里来的人物,不是高官就是国戚。这样一个糟老头,究竟是什么来头呢?

“你们认识他吗?”

“不认识啊……从来没有见过。”

巧不巧的是,这些羽林卫将士当中,竟没有一个是认识李怀光的。

李世民和武元衡从远处走来,各自看见了眼前的情景,不由得都加快了脚步。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众将士远远看见了一身黄袍的皇帝,纷纷拜倒。

李怀光周身一震,就地打了一个转,转过身来拜倒在地。他的头紧紧帖着地面,丝毫不敢抬起。

片刻后,一双金黄丝边的卷云履靴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李怀光知道,那是皇帝。

“起来。”李世民语调平静,轻声的说道。

众羽林卫将士纷纷站起来,李怀光仍然趴跪在那里,纹丝不动。

“李怀光,朕赐你平身。起来。”李世民重复了一句。那些羽林卫将士各自心一惊:这个糟老头子,居然就是当年赫赫有名的大元帅李怀光!

李怀光周身震动了一下,缓缓抬起头来。

青灰的头发,霜白的鬓角,爬满皱纹的额头。短短的三年时间,李怀光仿佛老去了二十岁。几年前,虽然他也是年近六旬的人了。却像四十多岁的壮汉一般精壮。现在,谁看到他都只会把他当成行将就木地垂垂老朽。

“陛下……”李怀光脑子里一片空白,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嘴唇颤抖了一阵,好不容易才吐出这两个字来。

李世民轻扬了一下嘴角,露出了一丝和洵的微笑。他伸出手拉住了李怀光的左边手肘,再说了一次:“起来吧,李怀光。”

“谢陛下……”李怀光受宠若惊。连忙挣扎着站了起来,丝毫不敢让皇帝出力拉他。

站得直了,二人四目相对。个人意蕴,百感夹杂。

“你来了。”李世民依旧在微笑,平静的看着李怀光那双略显浑黄的眼睛。淡淡说道,“为什么不早点通知一声?朕也好对这些将士们交待一句。那样你就不必遇到冷遇了“不必了、不必了。”李怀光不敢直视皇帝的眼睛,连忙低下头连连摆手,说道,“草民是戴罪之人。能进帝都、进皇城,已是诚惶诚恐,敢里还敢奢望什么待遇?草民这一生。能再见到陛下圣颜,虽死无憾、虽死无憾矣!”

说着说着,李怀光的眼睛已经湿润。

李世民轻扬了一下手,对守护凌烟阁地将士们说道:“尔等退下。”

众将士跑步离开。现场只剩下李世民、武元衡和李怀光三人。

李世民静静的看着李怀光,打量了半晌,说道:“铁猪,你老了许多。”

一声铁猪,叫得李怀光心中一酸。眼泪大颗大颗的就流了下来。他情难自禁的双膝一弯,跪在地上就哭咽起来:“陛下居然还记得草民的绰号……草民,真是对不起陛下、草民心中有愧啊!”

“这是什么话?快站起来。”李世民和武元衡二人拉着李怀光,让他又站了起来。李怀光心中激动,眼泪无论如何也止不住。只得不停地用袖角擦拭着眼泪。

武元衡在一旁轻声道:“怀光兄。今天是个好日子,不该如此戚戚才是。”

“对、对。武大人说得对。是草民糊涂了。”李怀光一边流泪,一边笑了起来,“陛下还请恕罪。草民年岁已高,人老就多情,总是管不住这些丢人的眼泪。”

“有什么丢人的?”李世民笑了一笑,拍在李怀光的肩头上,轻声的说道,“在朕地眼中,这恰是你李怀光最大的优点,也是朕最看得起你的地方。你是个性情中人,是一条重情重义地好汉子。无论你现在是什么样的处境,对朕而言,你永远都是朕出生入死的好兄弟。兄弟之间,坦承相待,还有什么丢人不丢人的?”

李怀光激动得又是一阵眼泪流下,喉间哽咽再也说不出话来,只得连连点头。

李世民呵呵的笑了起来:“铁猪啊铁猪。我认识你这么多年了,从来没见你像这要流过眼泪。今天,可真是开了眼界呀!”

李怀光和武元衡都一起呵呵的笑了起来。

三个男人缓步朝凌烟阁走去。推开大门,三人走了进去。

李怀光一步步走过长孙无忌等人的画像,挨个的膜拜行礼,一丝不苟。当他走到被涂了一半地侯君集画像前,不由得停住了。他想起了当年自己在凌烟阁发生的那些事情来。当初,皇帝和李晟,正是在这里揭穿了他阴谋造反的事情,从此他的命运就被改变。

无数的感慨一时涌上了心头,李怀光痴痴地站在那里,不知道动了。

“怀光兄,看这边。”武元衡出声,打破了僵局。他指引着李怀光,朝凌烟阁的另一边走去。

那里,悬挂着当今皇帝李漠地一幅大画像。在它旁边,依次是马燧、李晟、浑和李怀光四人的画像。

李怀光恍然吃惊的道:“这……草民的画像!”

李世民微笑的轻声道:“不错。昔日朕收复了帝都,被配图形于凌烟阁。两年前,朕再把与朕一起征战的四大元帅的画像,也供到了这里。”

“可、可是!”李怀光有些语无伦次地激动道,“可草民是罪大恶极之人,甚至要谋反、甚至要弑君啊!草民这样的罪人,如何能供画像于功臣殿?陛下。请速速将草民的画像取下来,免得遭天下之非议啊!”

“那又如何?”李世民不为所动,淡然道,“你有罪,也有功。你犯再大的罪过,也无法抹杀你曾经立下的功劳。如果没有你李怀光,就绝对没有景兴大唐如今的气象。说不定。当年在咸阳时,你若跟随朱而反,如今这大唐早就灰飞烟灭了。正如当年侯君集一样。他替太宗皇帝打下了贞观皇朝的半壁江山,虽然最后走上了谋反地不归之路,但他的功劳依旧无法抹杀。”

李怀光再难自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呜呜的痛哭着磕起头来。

李世民与武元衡,也没有再制止他,任凭他发泄着自己的感情。

李怀光真想一头撞死在这凌烟阁里,好让自己的羞辱和愧疚有个尽头。他全然忘记了疼。头胪重重地磕在地板上,声声作响,已经是头破血流。

蓦然间。他再次磕下的时候,居然撞上了软软的一声。李怀光心中一惊,眼睁一看,皇帝居然伸出一手,挡在了他正在磕撞的那块地板上。敢情他刚刚撞上的,是皇帝地肉掌。

“好了。”李世民的微笑,如同春风一样抚进了李怀光酸楚的心府。李怀光泪如雨下,伸出一拳狠狠地砸着自己胸脯。大声道:“陛下,草民李怀光此生从不亏欠于人。唯独对不起陛下啊!”

李世民叹了一口气,给武元衡递了个眼神。二人合力将李怀光从地上拉了起来,好不容易才让他没么激动了。

片刻后,李世民认真的看着李怀光。说道:“李怀光,虽然你犯下了十恶不赦之罪。但朕的心中。从来就没有恨过你,也没有怪过你。你有罪,但你没有错。当时那种情况下,利益冲突十分的猛烈。你受人支使利用,从而走上了歧途,朕只是感觉非常的痛心。现在看来,你已经幡然醒悟。朕,非常的欣慰。”

李怀光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痕,慨然长叹道:“陛下。草民在岭南住了几年,每天都在想着当年的事情。事到如今,所有地一切都证明,草民当初,的确是错了。那些跟随草民征战多年的生死兄弟们,在陛下的安排之下,都有了好的出路和生活。李怀光自认,无德无能,无法像陛下这样给兄弟这么好地前程和生活。草民只能带着他们继续在战场上厮杀拼命,过着刀头舔血没有明天的生活。起初,草民以为这就是最好地生活。是兄弟,就该这样一起趟过血火河山。可是草民错了,真的错了。当我看到那些兄弟们,回到家乡以后耕耘田亩,娶妻生子孝敬父母,享受着天伦之乐。这个时候,他们才会有真正的快乐。草民好自私,总是按自己的情感标准,去要求别人也去这样做。陛下,你是圣君、是仁君,更是令天下人尊敬和爱戴的好皇帝。草民今日特意进京,就是要当着陛下的面,诚心悔过。草民不指望陛下赦我之罪。只希望陛下能够接受草民的悔悟和道歉,草民就是死,也死而无憾了!”

“朕过了。从来就没有真正的恨过你,也没有怪过你。所以,你也不用道歉。”李世民说道,“朕说过了,时间会证明一切。当初,朕如何向你解释,你也总是听不进去。现在好了,所有的一切事实,终于让你明白了一切。但凡一些有利于后世、有利于大局的变革,在当时来看,总会遇到很大的阻力。其原因就是会触动到许多人的利益。你李怀光,就很不幸的当了这个出头之人。朕,也不得不将你法办以儆效尤。李怀光,朕也希望,你不要怪朕狠

李怀光激动的道:“草民……从来就不敢责怪陛下,也没有责怪过陛下。在草民心中,对陛下只有尊敬、悔恨、和愧疚!”

李世民笑了一笑,拉着李怀光的手说道:“好了。以前的事情,不必再提。难得重逢,当一醉方休才是。还有,你一口一声的草民,当真听了让朕感觉别扭。草民与罪臣二词,不可再提。你就与武元衡一样,以微臣自称吧。”

“这……草民岂敢!”李怀光连忙拱手谢罪。

李世民详装生气:“你敢抗旨?”

李怀光浑身一哆嗦:“微臣不敢!”

“呵呵,这才好嘛!”李世民大笑,武元衡和李怀光也跟着一起大笑起来。

三人观瞻完凌烟阁走出来时,正看到皇宫内苑监总管俱文珍候在那里。俱文珍见了皇帝,碎步上前来报道:“启奏陛下。大唐九州诸地的许多元帅、将军们,奉旨已各自进京。目前,一干人等正在太极殿前的西朝堂里候旨。”

李世民问道:“到了哪些人?”

俱文珍拿出一封折子,依次念道:“平北大元帅马燧;河西道行军大总管浑;河东道行军大总管李光进;并州都督李光颜;青州都督高固;灵武都督石演芬;维州都督唐汉臣;梁州都督马勋;冀州都督李;魏州都督董重质;洛州都督路嗣恭。以及江南、西川等六道五十一州都督,全部到齐。兵部尚书李晟率大将军野诗良辅、李、薛平、乌重胤等将,也在西朝堂汇集,专等陛下传诏。”

“好,来得好。俱文珍,请他们都到望仙台,朕已在那里设好宴席。”李世民心中欢喜,大声说道,“李怀光,武元衡。你二人今日陪朕一起,在望仙台宴请大唐天下的将军们。朕,要与这些支撑大唐江山的将军们,在望仙台把酒临风,不醉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