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以后,长安城明德门外。

房慈跳下马来,快步走到一张马车前,恭敬的拱手拜道:“公主殿下,长安已到。”

文安公主掠开车窗看了外面一眼,神色幽怨复杂。巍峨的城头穿流的人群,有谁又能注意到我了呢?

“小仨儿,我也不知道现在该去哪里了。”文安公主放下了车窗,凄怨的说道,“你带着车儿,想往哪里载,就往哪里载吧!”

房慈为难的寻思了一阵,轻声说道:“公主……皇帝陛下有圣谕在此。请公主务必进宫。”

“务必吗?”文安的声音里有些嘲弄的味道,“那便进去吧。晚了,兴许要杀头呢!”

房慈皱了下眉头,无奈的轻叹一口气,骑上马来领着车子进了城。

此时正好刚刚下了早朝。文武百官从太极殿退下来,三三两两的回到皇城的各个衙门里。众人惊讶的看到,一辆儿普通的平民马车,居然大摇大摆的走进了朱雀门,正朝皇宫里驶去。而且,旁边护卫的铁甲军士不少于五十人,全是头号王牌军的飞龙骑将士!

“什么人进宫了哪?”众人猜疑不休。

房慈心里也拧成了一团,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本来,当初他也曾苦求文安公主请她回京。可是文安公主就是不肯,仿佛心中还有许多的心结。无奈之下,房慈只好只身进京交差。后来半途接到皇帝急令,只好又硬着头皮赶回去。连哄带拉软硬兼施的将文安公主请到了长安。

“皇帝要文安公主来长安干什么呢?不会是要为难她吧?”房慈心里一阵打鼓,非常地不安。

两名宦官快步跑到了房慈的马前,上气不接下气的问道:“将军可是飞龙骑将军——房慈房将军?”

“正是下官。”房慈礼貌地下了马来。“请问有何指点?”

“哦……小人是皇宫内苑监的宦官。奉皇帝陛下之命,请房慈将军护送公主宝驾,前往大吉殿。皇帝与太上皇、贤王,同在那里等候。”

“什么,贤王也来啦?”文安公主心中惊颤,一下掠起了车窗,“小仨儿,快走嘛!我要去见哥哥,还有父皇!”

文安公主走完龙尾道到了大吉殿殿门前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人。就是贤王李诵。

阔别多年,兄妹二人相见无语凝噎。久久对望。

“燕儿。皇帝让我们一家团聚,自己却回避了。”李诵说道,“父皇让我告诉你。不要再记恨皇帝了。他是个好皇帝,是个值得尊敬的兄长。”

文安低头着默不做声,突然一下醒悟:“父皇自己为何不跟我说?”

“因为他……”李诵的神色有些黯然,“病重不起,正在昏迷之中。”

“啊?!……”文安惊吓得六神无主。“父亲在哪里?”

“就在殿中。”李诵连忙拉住妹妹。“皇帝就是担心你早早得知了消息,太过心急才没有将消息告诉房慈。只让他请你来。燕儿,你千万不要怪皇帝。”

文安愕然的看着李诵:“哥,你什么时候开始给他说好话了?”

“一言难尽……”李诵黯然神伤,摇头,“我们还是先别管这些,伺候父亲去吧……他的时间,可能不多了。”

当天傍晚,李世民独自坐在武德殿御书房里,发呆。

文安公主来了,那个长得像兕子的妹儿,是否还在心中记恨当年的事情呢?我,是否应该召见她一下?见了面,又该说些什么?

时间一点点地滑过,摆在御桌上的饭膳也凉了,李世民却全无胃口。

片刻后,御书房门口传来一个清脆地声音:“陛下,臣妾墨衣求见。”

“墨衣啊,进来吧。”李世民招呼了一声,回过神来。

墨衣淡抹清装地走了进来,跪坐在皇帝身畔,替他捏了捏肩:“陛下有心事吗?”

李世民转头看了她一眼,反问:“你怎么突然来了?”

“怎么,臣妾想念你了,来看一看你,还需要特别的理由吗?”墨衣婉尔一笑,继续替他捏着肩头,“陛下是不是想说,无事献殷情,非奸即盗呢?”

“行了。朕现在心情有点烦闷,不想开玩笑。”李世民有些不悦,“你来找朕有什么事情?”

“就是为了陛下心中的烦闷之事而来嘛!”墨衣非常地有耐心,一点也不生气,徐徐说道,“就在刚才,臣妾见过文安公主了。”

“嗯?”李世民惊讶的看向墨衣,“你见过她了?见她做什么?”

“说了一些该说的话。”墨衣的神色多有神秘,“陛下,臣妾知道,你对这个皇妹一直都特别喜欢。而且,当年她的出走,一直都是你心中地痛处。如今她回来了,你却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她,对吗?”

李世民愕然地看向墨衣:“你……跟她说什么了?”

墨衣咯咯的笑了起来:“陛下,臣妾可是很少见到你像现在这样地紧张哦!看来,亲情在你心中的地位,也是非比寻常嘛——你就安心啦!臣妾可不是长舌妇,不会搬弄事非胡说八道的。而且,文安公主是一个知书达理善解人意的好女孩儿。其实,她心中早就释然了。只是一直有些拉不下面子来呢!陛下,你是男人、也是兄长,是不是应该主动一点向她示好呢?毕竟,抛开君臣不说,你们是一家人,是兄妹嘛!陛下作为皇帝、长辈。是不是应该先拿出一点胸襟和风度来呢?”

“这么说,文安不怪朕了?”李世民有些欣喜,一把抓住墨衣的手。“真的?”

“哎呀,陛下你捏疼我地手啦!”墨衣嘻嘻一笑撞倒在了李世民的怀里,“文安公主就在大吉殿里,等着你派人去传召呢!”

“那好!你快去给朕传召,让她到武德殿来见驾!”李世民欣喜过望,将墨衣搂在怀里狠狠亲了一口,“墨衣,你真是朕的贤内助呀!”

“女人和女人,总是好说话一些嘛!”墨衣得意地嘻嘻直笑,“陛下你该如何谢我呢?”

“那便……晚上再说吧!”

墨衣嘻笑的翩然而去。不久以后。文安公主就出现在了李世民的面前。

几年未见,文安公主已经从一个含苞欲放的小姑娘。变成了亭亭玉立的可人儿。李世民有些恍然如痴。心中想道:我那兕子长大成人,是不是也是这个模样呢?

文安站在那里,低着头。一言不发。

李世民干咳了一声:“燕儿,过来坐吧。”文安依旧没有说话,静静的坐到了皇帝身边来“这些年来,你过得好么?”

“好。”

“看过父亲了吧?”

“看过了。”

“路上辛苦了……”

“还好……”

李世民有些发愣了,不知道还有别的什么说辞。

文安公主抬起头来。眼睛里已然噙着泪:“陛下。我不怪你了。以前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我知道,其实你也很不容易、很为难、很矛盾。这些年来。我长大了,明白了许多的事情。我知道,当年如果胜负换个方向,父亲和哥哥同样不会放过你。我一样会非常的伤心。这种事情,不是我能避免地,我注定了要伤心。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些事情我已经看得淡了。只要以后我们都能过得好,那就行了。”

“燕儿,你真是这么想的?”李世民略有点激动,“你真地不怪……我了?”

“嗯……”文安地脸庞上流下了两行泪来,“淑妃娘娘跟我说了许多。说起你们在西川时的种种经历,说起你的报负和理想,说起了父皇和哥哥当年做错地许多事情,也说起了大唐的以前和现在。我知道,你是个好皇帝,也是个重情重义的好男人。现在,连父亲和哥哥都能不怪你了,我又凭什么记恨你呢?”李世民长吁了一口气:“燕儿,你能回长安来,我不知道有多高兴。你知道吗,我得到江山、消灭吐蕃,加起来也比不上你们对我的宽恕与理解。在世人的面前,我是高高在上地皇帝。可是实际上,我也是血肉之躯地人。我也需要亲情,我也有感情。当年你的离去,是我心中永远地一个伤痛。现在你回来了,就不要再走了,好吗?长安是你的故乡,这里有你的亲人,有你的家。”

“嗯……燕儿不走了!”文安哭泣起来,泪眼滂沱,“这里是我的家!有我的父亲哥哥们!”

李世民也有些悸动,轻声说道:“还有,你的小漠哥哥……”

“小漠哥哥?……”文安惊讶的看向皇帝,从他的眼神中品读出许多的温柔与慈爱。这个儿时的称呼,皇帝居然还记得。

“小漠哥哥!”文安突然激动的呼唤了一声,一下扑到了李世民的怀里,“小漠哥哥!”

“乖,我的好燕儿!”李世民紧紧抱着文安,差点也涌出一些泪来。

三天以后,御医急报,太上皇怕是不行了。

李世民带着家人赶到,齐齐跪于榻前。

李适回光返照,支起一只手来:“皇帝……”

“儿臣在此!”李世民急忙上前,握住了李适的手。李适的眼睛只能睁开一道儿缝了,浑浊的看着皇帝:“我终于是要走了,解脱了……不管怎么样,谢谢你这些年来的厚待和照顾。你是我们老李家的骄傲,是天下人的好皇帝。我过去见到了老祖宗们,会告诉他们。你很出色,很不错。”

“嗯……”李世民无言以对,只能紧紧握着李适地手。

“快立储吧……”李适艰难的转过头来。看向跪在榻前的那些孙儿们,说道,“太子乃国之根基,当早立以正人望。别再像我当年那样糊涂啦……早点立下太子,培养其威望德性,有助于人心稳固江山稳定。”

李世民心中飞快地一动,弯上腰来轻声道:“父皇,儿臣当立谁为储?”

李适停顿了半晌,用极低的声音说道:“景兴太平盛世,需要的是文治贤明之君。来延续你取得的辉煌。其实,只要你用心。以你的能力和你的妃子们的德行。从现在开始着手,哪个皇子都能培养成合格的储君,你并没必要为难的去选择。乱世立贤。盛世立长,唯此而已……”

“嗯,儿臣知道了……”李世民缓缓抬起头来,看向跪在身前的妃子儿女们,宣布道。“朕宣布。立皇长子李铎,为东宫太子。李铎之母独孤墨衣。为。”

“好、好……好啊!”李适连连说了三个好字,突然一下顿住,手就软了下来。

李世民大声呼喊:“父皇!——”李诵和文安更是大声哭号起来。

太极宫和大明宫地钟鼓楼,响起了凄怆悠长的钟声。整座皇城,笼罩在了一片哀怨之中。

大唐景兴五年十月十七,太上皇李适驾崩于大吉殿,享年五十四岁。举国哀恸,废朝半月操办丧事。

与此同时,皇帝立下长子李铎为东宫地消息,也不捷而走。有人欢庆,有人失落,不一而足。

大唐景兴五年地这一年,注定要被载进史册。就在这一年,大唐北伐、西征。拿下了草原、收复了河陇、击败了吐蕃。然后,太上皇驾崩,皇帝立下国储。

为何要立长子铎为太子?

这个问题,无数人思考了千百遍,得出千百种理由和结论。包括李世民自己,也思考了千万次,有过千万次不同的想法。

到最后,万宗归一,结局和事实就是,李铎成了皇太子,入主东宫成为储君。孤独墨衣荣升为,母仪天下统领后宫。

太上皇的丧事,办得极尽哀荣。虽然他曾经不是什么好皇帝,可是现在皇族地威信已经深入人心,普天之下的臣民们还是给足了皇帝面子,都一起来哀悼太上皇。

半个月后,李适风光出殡,厚葬于崇陵。按照大唐皇族礼制,在崇陵边修了房子,让李诵等人居住在此为父守孝。李世民因为是皇帝,可以不必守墓,但也必须守孝丁忧。

寻常人家为父母守孝,要弃官归故土守墓。帝王守孝,除不可纳妃外倒没有别的特别限制。毕竟国事为大,犯不着皇帝都不当了去守着一块黄土。

不过,李世民偏偏借题发挥,要在宫中吃斋念佛为太上皇祈福守孝,让刚刚册立的太子李铎监国。

这一消息传出,满朝惊愕。但是,皇帝的决定,无人可以更改。

隔天,宦官俱文珍就将年仅五六岁监国太子,抱到了高大地龙椅之上——李铎监国!

群臣几乎都要疯了,不知道皇帝这样做所为何事。

此时地李世民,却是安然盘坐在凌烟阁里。燃一壶好香,柄一盏青灯,念一本古佛。面前,就是太上皇李适的全身画像。当年,李适身为皇太子时因为平乱有功,图像也是配进了凌烟阁地。

下朝之后,朝臣们蜂拥朝凌烟阁闯来,要见皇帝。等待他们的,却是一个冷面寒霜的大将军房慈。

房慈往众人面前一站,正色说道:“陛下有旨,众卿各安本份守职守责即可。天下仍是那个天下,朝廷也乱不了。”

众大臣一起愕然,只好垂头丧气的回去了。

“诸位大人就请回吧!”房慈说道,“武伯苍大人请留步!”

众人复杂的眼神一起朝武元衡投了过来,然后三三两两的退去。

“武大人,皇帝有旨。只召见你一人。”

“好吧。微臣去见驾……”

凌烟阁的大门打开,武元衡脱掉鞋子,跪行走了进去。来到皇帝身边。

李世民本来是端坐于画像前,手捧佛珠轻念经文,这时突然停住,说道:“伯苍,你来了。”

“嗯,正是微臣……”武元衡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

李世民转头看了武元衡一眼,不由得笑了:“武元衡,你跟了朕十多年了,可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地神情。你不会是担心,朕无心国事了想要遁入空门吧?”

“不。微臣并不是担心这个。”武元衡说道,“陛下是古往今来少见的圣明之君。是绝对不会犯这种错误的。微臣只是担心。陛下让年幼地皇太子监国,会耽误许多的大事。而且,这样容易滋长权臣、权宦、形成恶劣党争。让后宫的势力也不断渗透到朝廷中来。一但如此,悔之晚矣!”

“朕明白你的意思。”李世民胸有成竹的笑道,“历史上,不管是哪朝哪代的儿皇帝,都会出现这样的事情。可是你别忘了。朕只是守孝丁忧。又不是驾崩了。一切大小事务,仍然在朕的掌握之中。朕现在突然一下把李铎推上台面。是想让大家适应一下他的身份。让李铎也从小就有一种使命感。当然,最重要的是,朕就是要用这样方式,向天下人宣布,朕立李铎为储地信念万分坚决不容更改。今后的几十年里,李铎将以太子或是君王地身份,生活在大唐地天空下。天下万民,都要开始接受他这个身份。”

武元衡浑身一颤,突然一下拜倒下来额头帖地:“陛下,微臣……有一事相求!”

“讲吧。”李世民闭上眼睛,继续手捏佛珠。

“微臣想……辞官归隐!”武元衡浑身趴跪到地上,根本不敢抬起头来,“请陛下恩准!”

李世民的身体轻轻颤动了一下,默不做声,手里慢慢滚动着佛珠,眼睛闭起。

武元衡,终于还是说出来了。

皇帝立了李铎为嗣,那么,武氏一脉就成了配角。这些年来,李世民有意的培养着武元衡地力量,让他在朝中独立门户形成了一个派系。现如今,皇帝用雷霆万钧的手段,力主立下皇长子为储……那么,将来的年头里,武元衡这个二皇子国舅的身份,就会变得有些尴尬起来。将来,假如二皇子李淮有心夺嫡,那么武元衡就是他最大的依靠。

反过来说,武元衡存在于朝中,对太子李铎来说,就是一个威胁!

所以,聪明地武元衡,想到了辞官归隐。聪明地李世民,就在凌烟阁里等着武元衡,前来辞官。

“为什么要辞官?”李世民语气淡然,“你一直都是朕最得力的帮手、股肱之臣。景兴大唐地繁荣与昌盛,有你最大的功劳。”

“陛下……”武元衡长拜在地,无语泣然。

这是李世民头一次见到武元衡流泪。

“你就准了臣吧……”

李世民的手指,紧紧捏住了佛珠,指关节有些发白。

半晌,李世民说道:“伯苍,朕……真的很舍不得你。”

“陛下,大局为重!景兴大唐盛世,良臣贤仕辈出,丝毫不缺像微臣这样的人物。”

“武伯苍,却永远只有一个……”.前。

武元衡一袭白衣长身屹立,面带微笑。

俱文珍快步跑出朱雀门迎了上来:“武先生,你总算是来了!陛下让我在此等候,都已经有半月了!”

“有劳俱大人了!”武元衡潇洒的拱手一拜,“请吧!”

“先生快请上轿!”俱文珍急忙招呼人抬来一面轿子,“皇帝陛下说了,武先生是朕的挚交好友,不按任何俗例入宫——请坐轿子!”

“呵呵,那便好吧!”武元衡也不作推辞,上了轿来。

俱文珍一路小跑在轿边跟随,恢复了他絮絮叨叨的本性:“武先生呀,你可不知道。皇帝天天盼着你。都有些茶饭不香了。前些日子,德妃娘娘告知陛下,武先生要上京给二皇子祝寿。高兴得一夜没睡着。自从大唐拿下逻些城平定吐蕃、重夺安西四镇赶走大食人以后,小人就从来没见皇帝这么开心过,嘿嘿!”

轿中的武元衡露出了一丝微笑,很坦然地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