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冰雪未及消融。残竹的旧绿交杂着积雪的纯白,铺排在静谧的竹苑。融水汇聚,从叶尖滴落。一阵风吹过,似雨非雨,叮叮咚咚地敲击着瓜藤架。沉香半炷,石桌一张,黑白的琉璃棋子在初阳下流光四溢。清茶两盏,白玉瓷杯,腾腾雾气一缕缭绕在四围。

竹篱轻响,老者微一扬眉,手指一拨,那白玉杯径向微掩的柴扉射去。一只白暂有力的手稳稳接住,一滴未洒。楚涛的笑颜在柴扉后绽开:“先生又考我。”

老者呵呵地笑:“还有一题。”

话音落,只闻院中各角落弓弦细响。楚涛脚尖一点,便高高地跃起,一招青云流转,十指已把从各方而来的竹箭收拢。挥袖一抖,十支竹箭一枝不少地排列在瓜藤架前。

“百步闻弦,仍是此题。”楚涛微笑着,颇为自得。比起飞步踏浪的轻功,蛟龙出海的剑法,这百步外辨识出弓弦响的听觉,放眼江湖决然找不出第二个。

老者似仍不尽兴:“来看风某,可有见面礼?”

楚涛一招手:“末儿!”门外的孩子就怯生生沿着墙根闪进来,“给前辈带来个小徒,灵巧得很。”他简述了孩子的身世,转身把末儿揽到跟前打趣,“怎么样,这个师父总好过那只会喝酒的家伙吧?”

“不许这么说师父!”末儿居然不乐意了,“师父就是师父,何况谢大侠救过我的命,他永远都是我师父。”不光楚涛,连风若寒也开怀大笑。

“那么,你就不要眼前这个师父了?”

末儿想了想才问:“我能常常回去看谢大侠吗?”

“若你太调皮,就不行。”

“末儿从来不调皮!”

“末儿如果乖,我便派人来接你。”

末儿又想了想:“不许骗人,拉勾!”大手勾着小手晃动两下,这协议才算达成。

楚涛揉了揉他的小脑袋,轻推他一把:“还不快拜见师父?”

末儿上前认真一跪一抱拳:“拜见大师父!”

长长的白眉展成垂杨一般,点头笑着把孩子扶起:“不错不错!”随即招呼小僮,安顿下末儿。

楚涛恭敬行礼:“风前辈,逐羽剑派旧事,你可曾知些许?”

“贤侄莫急,且待我破此局。”风若寒半点不急,只顾着手中黑白棋子交替推演。楚涛遂席地坐于对面,静观其变。却见那残局僵持,互为攻守,贸然进击则必漏出弱点而遭反扑,一溃千里。忽而,白棋在关键处一占,全盘皆活。立时,成败分晓。白棋先前蓄足的气势在此刻一泻而出,黑棋再挣扎,也已难挽颓势。

“对敌之势,只在一击。所谓厚积薄发。先生是要我蓄势吗?”

风若寒捋一捋银亮如雪的长须,略略点头:“南北僵局,缺一活棋。唯有蓄力,尚可一争。”

“虽处江湖之外,却将大局了然于胸,不愧为竹苑三杰之首,晚辈叹服!可惜,先生不肯出山。”

“好小子,我那两个师弟,尚脱不得苦海。你又来拉我下水。”

楚涛憨厚一笑:“自是不敢。”

竹苑三杰,素为楚家效力,老大风若寒,精于音律,熟谙兵法。老二钱铁犁,臂力过人,老三刘思仁,识百草,擅医各种刀枪棍棒之伤。楚原逝后,三人看破争伐,相约退隐。是楚涛一番恳切相求,才有了重出江湖之念。然风若寒自觉年事已高,只愿在竹林中终老。除非楚涛入山求教,其余一概不应。

“江韶云绝非善类。与之交手,不得不慎!”风若寒提醒。

楚涛轻咳几声,江韶云的一招所造成的伤至今未曾痊愈:“我自会小心,先生可曾听说铁尘诀?”

风若寒一惊:“你从何处得知铁尘诀?”

“烽火岭中一村民口中,他遇害前最后的话,就是这三个字。”

“此人经历一定非比寻常。”风若寒长叹一声,“铁尘诀,那已经是另一个世界的武功绝学了。早在三百年前,铁尘诀的最后传人死于长河之上的一场混战。这是一种极神秘的心法。相传为鬼谷子首创,中原早已失传,唯剩一苗人部落掌握,历代单传于巫人,后不知何故传入魔教。因而中原武林对此知之甚少。传说若炼成此心法,十步之内的刀剑兵器,凡有进击者,瞬间碎成齑粉。无可近身之利刃,更不必说血肉之躯,从此无敌于天下。却又有一恶毒诅咒,苗人认为此术有违神旨,擅自操纵生杀,是谓逆天之术,得铁尘诀者,必不得善终。”

楚涛惊奇:“世上竟有此等绝学?”

风若寒直摇头:“皆已是传说了。世上有没有这铁尘诀,尚且存疑。要知道这传说最大的漏洞,便是那场混战:能将刀剑化尘的高手,最终死于刀剑之下——如何让人相信得了呢。”

楚涛忽然皱了皱眉,但笑而已。

在这个江湖,真真假假的传言太多了,听着道貌岸然的,实则一场虚幻。听着不可思议的,倒确真如此——比如梨花剑,比如宋家火场的乱象。谁又能保证铁尘诀从来没有出现过?谁又能保证——作茧自缚的事从来没有在江湖发生过?何况这江湖从来是你争我夺的地方,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谁能保证自己的贵躯始终在河边走而没有一不留神湿了鞋的时候?

湿了鞋还算轻的。在江湖的巅峰久了,结果闹到家毁人亡,身败名裂的,太多太多了。

风若寒一声疑问把他的思绪拉了回来:“不过,一个山野村夫,决不可能轻易知道铁尘诀这么高深莫测的绝学。必是卷入了什么事端。”

楚涛便将宋家火场的遭遇原原本本地道出。

“若如此,便不难解释。”风若寒补充,“十数年前,倒真是有传言,说铁尘诀已被宋家后人所得。却谁也没见过宋离使出如此神功,自然都是不信的。然而如此看来,宋家肇祸的根源,极有可能正是铁尘诀之争。”风若寒起身,背着手,在庭院四处跺着步,平静的神色里,带着些许凝重,“又或许,有人利用铁尘诀的传说故布疑阵。不然,三百年前的绝学何以重出江湖?”

楚涛悠然一笑:“先生讹我。”

风若寒瞬间面如死灰。

“先生分明知晓,父亲名义上为调查宋家血案而赴烽火岭,实际正是去追寻铁尘诀下落。如此神术,让段寨主闻其名便惊恐不安,若重出江湖,必是轩然大波。按武林人的心性,岂是听过便能打发?”

风若寒只淡笑无语。虽不愿楚涛重蹈覆辙,却终还是绕不过将来一场苦战。

他沉默了半晌,才下定决心似的告诉楚涛:原来,十二年前,楚原去烽火岭前找过风若寒,他曾从宋离信誓旦旦的言谈中猜测铁尘诀确实在宋家手中,因此当宋家遇难,便怀疑这是江湖同道的暗算,他担心铁尘诀已落入图谋不轨的人手中,接到来自烽火岭的邀约后,更是坚决打算彻查。他担心自己会有危险,便告知风若寒其中内情,让后来者警惕。未想果真一去不复返。只是当时楚涛尚且年少,风若寒担心他行事过于冲动,一直保守秘密至今。

楚涛顿时愕然:“莫非唐宋两家争夺铁尘诀,才闹出那一场大火?而父亲查知了真相,唐耀便……”

风若寒浅淡地摇头:“风高浪险,人心难测啊。”

楚涛知道事情远远没有那么简单,若是唐耀一手所为,为何楚家的短剑会留在江韶云处?若非唐耀所为,那封奇诡的匿名信何以提示他唐宋之争?他越来越感到,烽火岭里藏着的分明是一张巨大的网,将所有人都编织其中,一旦被卷入,谁也无法挣脱那越缠越紧的痛苦。

查,还是不查?

这个问题又一次挡在他的面前。

风若寒刚才的那一局棋重又跳进他的视线。蓄势,而后强敌可破。一霎时有如醍醐灌顶。楚涛向风若寒深深一拜:“谢过先生指点!”换来的,是先生捋着银须悠悠地笑。

何必将目光纠结于小处?他必须观清全局,找出最为要害之处,才可伺机而动。而这大处,恰在江韶云。他早该抽身而出,不然,终也只将是那张大网里的一颗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