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王气急败坏地怒斥所有的护卫:“你们都是死人吗,看到老虎向帐子扑过来,一个个都傻呆呆地站着,全是些没用的东西!”

护卫们齐刷刷地跪下,因猛虎来得突然,他们甚至来不及举起兵锋便已四散奔逃,哪里还顾得上护主。

独孤连城收了长剑,面上神情微沉:“楚汉去了哪里?”这种时刻楚汉最应当守在江小楼的身边,缘何不见踪影。

江小楼轻轻摇了摇头,因为赫连胜之前的威胁,孩子们受了很大惊吓,楚汉今天向她告了假特地去看望,所以江小楼身边只有庆王府的护卫,可这些人哪里及得上武艺高强的楚汉,分明都是一群绣花枕头。

原本老虎袭来的时候,人人乱了阵脚,此刻皇帝发现老虎已被制服,这才松了一口气,待大臣向他禀报伤亡人数的时候,顺带提及老虎最后投奔之方向,皇帝还未开口,皇后已经略带焦急地问道:“明月郡主没事吗?醇亲王可还好?”

明月郡主是庆王妃的义女,醇亲王是皇后的侄子,这两个人居然一起遇袭,皇后心头自然焦虑。

“回禀陛下、娘娘,他们二位都平安无事。”

“万幸、万幸啊!”皇帝面色慢慢平缓下来,轻轻松了一口气,“好端端来看斗兽戏,怎会闹出这样的事儿来!太子,你要负全责!”

太子面色微微发白,他好端端筹备一场斗兽戏,原意是要让皇帝高兴,笼络文武百官,却不料中途出现这种糟糕透顶的事儿

。江小楼这小贱人的确是该死,但可不能死在这里,否则他这太子的罪过就大了。人人都知道谢瑜和江小楼当初的仇怨,如果江小楼葬身虎腹,大家都会觉得是太子为替自己的爱妾复仇,对他来说根本得不偿失。为诛杀一名女子,引来朝野议论纷纷,太失策了!

思及此,太子满面愧疚不安:“都是儿臣的错,是我考虑不周,才会让明月郡主受惊,儿臣定会亲自向庆王府请罪,求父皇宽恕。”

皇帝阴沉着脸,心却还是扑通扑通跳个不停,显然惊魂未定,只是冷哼一声,并未立刻作答。

太子不得已,便立刻派人请来江小楼和独孤连城,亲自上前给他们二人赔罪:“今日都怪我监管不力,竟让猛兽连伤数人,又惊了二位,实在罪过大了,改日我摆酒替你们压惊,还望千万见谅。”

独孤连城神色冷淡地扫过太子,语气也格外平和:“太子殿下不必多礼,猛兽伤人实乃意外,我不会放在心上。只是明月郡主的确受了惊——”

太子瞧了一眼,江小楼果然脸色发白,衣衫上还沾了尘土,很是落魄的模样,虽然心中不乐意,却还是得伪作极为愧疚的模样:“明月郡主,今日全都是我的不是,你有何要求都尽管提出,能办到的我绝不推卸。”

江小楼缓缓吐出一口气,漆黑的眸子闪了闪:“这只老虎伤了这么多人,实在是可恶之极,小楼希望殿下能够将这老虎交给小楼处置。”

太子面上有些惊讶,微微蹙起眉头:“这老虎闯了大祸,我非得将它抽筋剥皮不可,所以不能送给明月郡主。不过,为了替你解气,今日负责看守老虎的护卫们必须全部处死!”

太子一声令下,这道旨意就立刻执行了下去。

江小楼神色淡漠,看守老虎的铁甲护卫全都是太子的兵士,既然对方舍得,她又有什么好怜悯的。只不过……她转头向着皇帝敛衽一礼,晶莹剔透的璎珞轻轻晃动了一下,最终静谧地停在颊边,面容沉静,眸色如水:“老虎不过畜生而已,野兽伤人是寻常事,并不值得太子殿下抽筋剥皮,小楼恳请陛下恩准将这老虎的尸体赠与小楼,因天气日渐寒冷,老王妃的风湿病越发严重,寻常虎骨酒都是陈年的,定不比这刚死的老虎新鲜,恳请陛下应允。”

原来是小事一桩,皇帝挥手道:“难为你一片孝心,朕准了

。”

太子眉头皱得更深,江小楼无缘无故讨要老虎,真是为了制作虎骨酒么?

斗兽比赛以后,楚汉才匆匆赶来,待听闻出了差错,惊出一身冷汗。江小楼则当着众人的面,吩咐王府护卫把死虎抬到了傅朝宣的药堂。沉甸甸的虎尸,鲜血淋漓、脑浆迸裂,倒把前来诊治的病人们吓了一大跳。傅朝宣见状也是一愣,待他回过神来,才想起吩咐人赶紧把老虎的尸体抬进内堂的院子里。等江小楼把事情简单陈述一遍后,傅朝宣隐约明白过来,立刻取出解剖的器械,仔仔细细地检查起来。

独孤连城走到江小楼的身边,只是静静地望着。

在经过仔细的检查之后,傅朝宣才丢下老虎染血的内脏,皱着眉头道:“我不知道老虎为什么发狂,但我可以判断的是这头老虎的肠胃里有人肉的碎料。”

独孤连城闻言,便沉声回答:“在突然发狂之前,这头老虎的确吃了人。”

“那就没错了,它的胃部有不少的人肉,还有些许奇怪的粉末,我刚刚检查过,这种粉末的成分应该是藿香、艾叶、肉桂,还有少许有致幻作用的迷迭粉。”

“看来老虎也病了,不然为什么会给它服药……”药童不由自主插嘴道。

傅朝宣却似乎想起了什么,立刻道:“给动物治病的原理和给人治病是一样的,通常兽医会定期用草药为动物治病,为伤口止血化瘀。常言道,良药苦口,人不喜欢喝药,动物也十分抗拒,因此兽医都是想方设法把草药混入动物饲料中才可以哄骗着吃下去。”

“如此说来——这回是以人为饵了。”江小楼开口道,唇畔的笑容却依旧十分柔和。

“如果给死囚服用草药剂量很大,而且服用时间不长的话……那草药粉末自然会残留在人的咽喉和胃部,既然老虎吞吃了人肉,便等于是服下了含着草药的饲料,这就可以解释迷迭粉的存在和老虎发狂的理由。”傅朝宣很快将整件事联系在了一起。

独孤连城却是轻轻一笑:“那只老虎发狂之后一路狂奔,分明就是笔直朝着庆王府的账篷而来,见人就伤却并不恋战,仿佛极为通晓人性一般,不是很奇怪吗?”

服用了迷迭粉的老虎理应狂性大发,怎么会如同有人指路一般直奔江小楼而去

江小楼心头微微一动,垂下了眼睛,快速地解开腰间一只小巧的梅花香包丢在了桌上:“你们看看这个!”

傅朝宣狐疑地上前翻开了香包,仔细嗅了嗅,面色不觉大变:“这是——”香包里正是藿香、艾叶、肉桂这几种草药的味道,怎么会……

江小楼微微一笑,轻言细语道:“这香包是王妃亲手制作送给我的,里面放的不过是寻常清热解毒的药物,不知今日怎么就成了催命符。”

“东西是王妃所赠,她本人却绝无可能会来害你,只能是有王妃亲近的人从中动了手脚。”独孤连城很简单地推断道。

“莫非是朝云暮雨这两个丫头,她们是王妃的贴身婢女,什么事情都瞒不过她们的眼睛!”小蝶忍不住道。

江小楼眼睛里含着明亮的光辉,却是轻轻摇头道:“朝云暮雨深得王妃信任,的确是大有嫌疑,但除了她二人之外,王府里知道王妃送我香包的人实在太多了。”

独孤连城见她话里有话,却是定定望着她道:“知道王妃赠你香包的人定然不少,可知道香包里放了什么的人,只怕寥寥无几。”

独孤连城何等敏锐聪慧,几乎是一语道破,王妃亲自制作香包送给宠爱的义女,此事并非什么机密,王府里的确有不少人知道。但香包里存放着何种中药,除非是亲眼瞧着王妃制作的人,绝无可能知晓。如果不是王妃身边宠幸的婢女,就剩下常来常往的娇客了……

“大周的贵族小姐们多半喜欢兰麝之香,在香包里放中药容易染了一身的药味,所以对方肯定早已探知你身上的香包内蕴,秘密对那老虎进行训练,以至于它会在发狂的情况下依然直奔你而去。”傅朝宣非常赞成独孤连城的判断,又继续补充道,“有这个机会动手的,定是太子无疑。”

“不!”

“不是太子!”

江小楼和独孤连城的话几乎同时出口,旋即二人似乎觉得有异,便又同时住了口

原本江小楼对独孤连城并无其他想法,但这几日庆王妃耳提面命,总是言及醇亲王危机重重,不是良配,倒叫她心里特别留神,竭力避免让人产生误会。原本想要渐渐疏远,再图机会报答救命之恩,结果今天又欠了一桩人情,还引来别人侧目,都道醇亲王英雄救美,意义非凡,就连庆王妃都把原先的口气变了,对独孤连城赞不绝口。江小楼明知道这情是还不清了,他要跟着来药堂,她心中虽然不愿,口中却不好拒绝。说到底,独孤连城一派风清气朗,根本是心如明镜一般,从无半点亲近或是追求的表现,但她总觉得心里怪怪的,说不出所以然。想要表现的冷淡一些,人家却落落大方、毫无芥蒂,自己无缘无故产生许多杂念,反倒显得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扭捏不安不是江小楼的性格,偏偏刚才两人却又心有灵犀一般脱口说出一般无二的话,越发觉得古怪。

傅朝宣愕然地看着他们,眼底忽然闪过一丝奇异的神情,旋即很快恢复正常,唇畔却微微苦涩地弯了弯,道:“为什么这样肯定。”

江小楼便抓住机会解释道:“道理很简单,此次斗兽比赛是太子主办,出了问题第一个受到连累的人就是他,他根本没有必要为了杀我这样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冒这么大险。别忘了今天陛下也在场中,如果猛虎出半点状况,今天受伤的很有可能就是陛下。太子储位尚且未稳,他怎么会自毁城墙,给其他皇子提供可趁之机?”

江小楼分析得很有道理,傅朝宣心头一紧:“小楼,不要再做危险的事,听我一句劝,离开庆王府吧!”

他的神情虽然寻常,却是难掩眼底的关切与真情,显然是发自内心地担忧江小楼。

江小楼眸中似有水光一闪,面上恍若未觉:“你以为现在我还有机会抽身而出么?”

傅朝宣的话再度出口,因为过度忧虑,竟然带了一分不由自主的颤抖:“我出身在医学世家,平日里只知道采药、炼药、治病、救人,其他一概不管、一律不问。也许我的头脑很简单,简单得没办法理解你的世界,但我却知道一点,现在有人想方设法要杀你!人家要杀你啊江小楼,难道到了如今你还只想着报仇,根本不想着保住自己的性命吗?”

第一次见到江小楼的时候,她含冤莫白,忍辱负重,心中明明充满了仇恨,却在他的面前演出了一场精彩绝伦的好戏,虽然明知道她的居心,他还是被她迷惑了

。一个女子除了美貌之外,最吸引人的就是她的智慧,江小楼越是神秘,心思越是复杂,傅朝宣便越是为她着迷,越是想要了解她。然而她为了复仇结下无数仇敌,却依旧我行我素、不肯听从任何人劝告。权力本身是世界上最可怕之物,在它的诱导下,一个温文儒雅的君子会变得发疯、发狂,一个柔弱可爱的女子也会变得心狠手辣。所谓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想要在这滩浑水里生存下去,非得练就一颗铁石心肠、铜身铁骨不可!傅朝宣知道江小楼外表十分坚韧,内心却始终存着善念,他不想心爱的女子越陷越深,更不想她死无葬身之地,所以他拼却了一条性命,也非要把她引回正途不可。

天下的一花一草是何等可爱,为何要拘泥于过去的仇恨。如果江小楼肯放开怀抱,忘却从前的一切,她可以拥有光明和幸福的未来。以今日之释然,换来日之快乐,简直是天底下最划算的事,为何她要继续执迷不悟……

江小楼只是沉默不语,并无一字解释。

独孤连城轻轻叹了一口气道:“傅大夫,我知道你都是一片好意,可有些游戏一旦参与,便再也没有可能退出,纵然你想要先离开棋局,也要看别人答应不答应。明月郡主仇家太多,如今她深受皇后娘娘的照拂,那些人不敢轻举妄动,如果她离开庆王府,可真是把自己逼入险境了。”

傅朝宣俊面上满是不以为然:“谁说不行,佛家都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只要你诚心悔过——”

江小楼眸色一沉,明眸在瞬间已然带了三分冷傲:“难道为无辜受害者鸣冤申诉是错,诛杀世上不义之人是错?我没有错,也根本无需认错!傅大夫,这是我自己的人生,请你让我做选择吧。”说完她便身形一转,径直出了药堂。

看到江小楼如此固执,傅朝宣不知道该如何劝说,也说不出来任何一句话来反驳对方。他只是转向独孤连城,情不自禁地谴责道:“如果你真心喜欢她,就应该阻止她。明知道她要去做的是一件多么危险的事,又怎能任由她按照自己的性子去做。”

面对着傅朝宣的愤怒,一瞬间气息凝滞,最终独孤连城只是轻笑起来:“刚开始我也想要阻止她,可是一直看到现在,我突然能够理解她的心情了。”

傅朝宣目光如同带着寒刃的刀锋:“你理解她?我不懂。”

独孤连城闻言,唇畔极淡的笑容慢慢敛去:“不如我这样问你,如果现在有人伤害了小楼,你会憎恨他吗?”

傅朝宣呼吸一窒,话到了嘴边终是忍住,心脏和血液突然开始疯狂地跃动起来,叫他一时几乎哑巴了

独孤连城见他神色便知一切,微微笑了下:“我想答案你我心里都很清楚,不必宣之于口。身为一个男子,心爱的女人被人伤害,你有两个选择,一是当成什么都未曾发生过,二是想方设法替她报仇雪恨。如果你胸腔里的鲜血是热的,自然会怨、会恨,这代表你还活着。很多事情未曾发生在你的身上,没有切肤之痛,根本没办法理解其中的痛苦。你怨小楼不理解你的苦心,你又何尝真正了解过她,知道她的需要,体会她的内心呢?”

傅朝宣愣住良久,等他醒过神来,独孤连城已经离去了。

药童看着傅朝宣,为难道:“傅大夫,这老虎的尸体——”

傅朝宣面上露出疲惫的神情,怅然若失道:“你自己处置吧!”

药童看了一眼那桌子上的大老虎,不由自主皱起眉头:“自己处置,我可怎么处置呀!”

江小楼此刻已经出了药堂,顺着街道慢慢向马车的方向走去,她的动作很慢,独孤连城很快便与她并肩而行,见她神色不虞,不由笑道:“还在为傅大夫刚才说的话不高兴么?”

江小楼神色平常,语气也很冷淡:“他笃信佛教,救死扶伤,最恨别人耍阴谋诡计,原本与我就不是一路人。”

明明是生气了,却还是表现得如此平静,果然是把心思藏得很深。独孤连城停顿片刻,却轻笑道:“我以为……你对傅大夫很有好感。”

江小楼眨了眨眼睛,却是没有回答。第一次见到傅朝宣,她的确是存了利用的心思,但这么久相处下来,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她早已将对方看成重要的朋友。傅朝宣对她的关怀,她并非全然不懂,但人各有志,她的道路早已经决定好了,不会因为任何人而产生改变。至于好感……那不过是对待寻常朋友的感情而已,她无法喜欢上傅朝宣这样正直过度的人,因为这只会对比出自己的阴暗与卑微。

独孤连城的笑意分外温柔:“我身边也有很得力的大夫,如果你觉得尴尬,从此之后可以不再见他

。”

江小楼侧首看向独孤连城,明眸在月光下似隐约有一层复杂的情绪慢慢涌动。

独孤连城眼中似有一道光芒闪过,呼吸变得重了些,面上依旧如常笑着:“你可以当成是我在对付情敌,不必有任何的思想负担。”

明知道对方是在开玩笑,江小楼还是不由自主地面色微微红了。然而下一刻,她突然发现对方的脸色有些微的苍白,敏锐注意到不对劲,便问道:“公子怎么了?”

独孤连城摇了摇头,神色温和道:“没事,只是刚才吹了冷风,似乎有些着凉。时候不早,你快回去吧!”说完他转头看着远处守候的楚汉,“务必平安将明月郡主送回庆王府。”

楚汉立刻应了声:“是,公子。”

江小楼看了一眼独孤连城,见他在月光下对自己微笑,那笑容极是优美,与往日里并无两样,心头微微一松,却下意识追问道:“那你如何回府?”

独孤连城微笑:“一会儿就会有马车来接我,不必担心。你住在庆王府,更应该早些回去,免得落下话柄,于你清誉有损。”

一瞬间,江小楼说不清自己心头涌出的是失望还是什么别的情绪,她本以为对方会送她回去。可是现在似乎与她想象的有些不一样。尽管心头情绪微变,她的面上却是笑容如初:“那我先行告辞。”

目送着楚汉与小蝶护送江小楼离去,原本神色如常的独孤连城却渐渐后退,一步步退到了墙边。他的脸色慢慢变得苍白,只觉呼吸困难,无法言语。开始在身上摸索,可是摸索了几个来回,都没有找到要找的某物。呼吸越来越困难,身体里涌出越来越熟悉的痛楚,他隐约觉得自己就快要承受不了。头部因为缺氧而变得越来越沉,就在他几乎跪倒在地的时候,却有一只手斜刺里伸出来,突然扶住了他。

他一怔,入目所及的却是江小楼秀丽的面容,他的长眉猛然一扬,神情变得复杂起来。

江小楼刚才就觉得独孤连城的行为有些不对,临时改变了主意折回,见他满脸痛苦,又注意到他一直在身上搜寻什么,便立刻明悟,也顾不得避嫌,在他身上轻轻搜索片刻,终于在腰间找到了一只漆黑雕刻蛇形红纹的小瓷瓶,近乎粗暴地拔开塞子,匆忙让他服药,谁知他牙关紧紧咬着,面上神情极为痛苦,仿佛连张口说话都已是不能

。江小楼狠着心肠,两手扣定他的下颏,硬将那一枚药丸塞了下去,过了良久,再看他的脸色,才逐渐恢复红润。

独孤连城原本浑身冰凉,此刻却突然被她抱入怀中,触手可及皆如暖玉温香一般,一时竟然没有立刻起身。

“好些了吗?”她的声音隐约有一丝急切。

独孤连城的呼吸慢慢变得平稳,面上的神情也慢慢没了痛楚。空气里犹自弥漫着一种清新的栀子花香气,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缓缓自她怀中离开:“我没事。”

江小楼并未注意到这个细节,见他平安无事,一颗悬起的心这才放下,转头高声吩咐:“楚汉,快叫马车过来,立刻送醇亲王回府!”

“快去啊,傻愣着做什么?!”小蝶猛然推了一把。

楚汉这才从惊慌失措中回过神来,扭头冲着巷口方向急奔而去。他展开双臂,疾驰如飞,不一会儿便消失在视野之中。

“不用了,我没事。”独孤连城摇了摇头,任由江小楼扶着他来到一处店铺的台阶前坐下。

江小楼见他面上隐约带了淡淡的疲惫之色,额角冒出一层晶莹的汗珠,心下一阵疑虑,想问却又生生止住。

独孤连城半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轻微抖动了一下,嘴唇越发显得苍白没有一丝血色,良久才开口道:“这是从娘胎里带来的毛病。”

原来他早已知道她想问什么,江小楼停顿片刻:“为什么?”

独孤连城眼底有极为复杂的情绪隐隐流动,光色潋滟:“我娘在怀孕的时候曾经中过毒,幸得皇后娘娘及时发现。因此我从出生开始便胎中带毒,虽然后来太无先生替我调理过,可是这毒性一直没有清除,有时候会发作,好在他虽无法根除,却一直在想方设法替我配置出缓解痛苦的良方——”

“是有的时候,还是经常发病?”江小楼敏锐地捉住了他话中的措辞。

独孤连城慢慢睁开眼睛,望着江小楼,唇际笑意渐渐加深:“只是偶尔罢了,没什么要紧的。”

江小楼漆黑的眼睛微微一动:“谁给谢夫人下了毒?”

独孤连城轻轻道:“原本陛下留下我娘在王府,是希望她可以安心养胎,于他而言也算对得起兄长

。可是在别人眼中,陛下是杀害兄长的最大嫌疑人,紧接着又将德馨太子的宠妃接入府中,自然会引起有心人的无数联想。后来甚至有人说,陛下杀死兄长,还要霸占嫂子……流言越传越凶,甚至在整个高阳王府弥漫开来,人人忧心忡忡。虽然我娘从来不曾对陛下假以辞色,甚至连皇后娘娘这个从前感情要好的姐妹都疏远了,却还是引起府中无数姬妾的妒忌。于是有人在我娘的饮食里下了药,刚开始毒药下得很轻,不被人察觉,可是慢慢的,药性日积月累,变成不可收拾的局面。直到我娘卧病不起,皇后娘娘深觉有异,彻查后才发现是府中两名侧妃买通了婢女……当时高阳王正处在登上帝位的关键时机,不可以传出更严重的话题,所以他们处死了府里的两个侧妃。为了保住我娘的性命,皇后派人请来太无先生为我娘整治,若非如此,可能今天我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江小楼闻言心头微微一动,目光不由自主变深了些许:“所以谢夫人才会急着离开高阳王府……”

独孤连城看她一眼就知道她心中在想些什么,只不过不便追问而已。他主动回答了江小楼的疑问:“在我娘的心中,唯有德馨太子一人而已。她曾经说过,太子才德兼备,文武双全,是一个真正让人心悦臣服的储君。我娘虽然只是庶出,可她毕竟是安氏之女,想要嫁给寻常的官员做正妻是绰绰有余的。可她情愿甘居侧妃之位,就是为了能够陪伴在自己心爱的人身边。太子对我娘也很是爱护,敬重爱护、疼爱有加。正因为如此,德馨太子病重的时候我娘才格外的悲伤,甚至想要一死随他而去,若非是因为有我的存在,她断然不会活到今日。”

江小楼听着这一切,目光不由自主带了一丝惋惜,可她自己也说不清这种惋惜是从何而来:“我很高兴你到现在还活着。可是——你能不能告诉我要如何才可以清除这毒性。”

独孤连城闻言,目光露出一丝笑意:“很多事情都是与生俱来的,就如你的倔脾气,就如我从娘胎里带出的毒。如果我劝你不要复仇,你肯定不会听我的,就像你问我这毒该如何解,我也无法回答你。就连太无先生都说,这毒可能会跟着我一辈子,不,或者我根本就没有一辈子。十年、二十年,随时可能要了我的性命。因此,我只能告诉你,人活着便要顺从自己的心意。”

注视着独孤连城俊美的面容,江小楼一时有些沉默,良久,她微笑着道:“我送你回醇亲王府

。”

独孤连城唇畔轻轻动了动,似乎要说什么,可最终却只是轻轻一笑,淡淡应了一句:“好。”

就在他们离去之后,黑暗的巷口走出一位年轻的锦衣公子,他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马车,隐隐带了一丝莫名的情绪。月光照在他俊美绝伦的面上,勾勒出一丝难得冷峻的线条,正是顾流年。其实今天那老虎扑向江小楼的时候,他也在现场,只可惜他的速度比不上独孤连城。或者说,独孤连城的武功要远胜于他,以至于他落后了一步,将这英雄救美生生让了出去。当发现江小楼和独孤连城一起来到药堂的时候,他便一直跟着他们,见到他们两人相依相偎。感情似乎极为要好的模样,他只觉得心头略微有些刺痛。

在他看来,江小楼是他朋友,亦是知己。在他最危机的时候,是江小楼给了他一线生机。正因如此,这个女子在他的心底总有一种格外的不同,当他看见对方和独孤连城越走越近,不由自主便会生出一种嫉妒的心情,而这心情让他原本欢喜的感觉慢慢变得烟消云散。

寒气渐渐重了,皇帝放下手中的奏章,只觉十分疲惫地捏了捏自己的眉心。桌子上的红烛十分明亮,不时发出噼啪一声的响动。皇帝披衣起身,慢慢走到了窗前,伸手推开窗扇,窗外的世界寂静无声,唯独一轮月亮的影子映在池水中,一阵风吹过来,一片花瓣静静飘入湖中,荡起阵阵涟漪,皇帝叹了一口气。

一名太监躬身禀报道:“陛下,三皇子求见。”

皇帝微微皱起眉头,这个时辰——三皇子来这里做什么?

三皇子独孤克外表淡漠,城府却很深。他工作极为勤奋,性格坚毅刚强,行事雷厉风行,再加上文武双全、善谋人心,如今正是附庸者众,成为太子有力的竞争者。皇帝很清楚独孤克的心性,知道他向来敢作敢为,思虑周全,那么他今夜的觐见是为了什么?

正在思虑之间,就见独孤克行色匆匆地跨入殿内,郑重行礼:“父皇。”

皇帝挥了挥手示意免礼,口中不急不缓地问道:“克儿,深夜入宫有什么要紧事?”

三皇子独孤克面上含着一丝极为认真地神情:“父皇,您知道儿臣性子很急,有事情总是难以过夜。今日儿臣听说了一个消息,实在气愤不已……左思右想下难以忍耐,不得已进宫,求父皇拿个主意

。”

“什么消息?”皇帝开口问道。

“父皇,是关于我的未婚妻——”

“丹凤郡主?”皇帝挑起眉头,若有所思地道:“她怎么了?”

独孤克垂下眸子,神色显得十分肃穆:“父皇,从前您为我定下这门婚事,并言及丹凤郡主德言容功皆是尚佳,所以儿臣心中十分感念父皇的恩德。可是我没有想到,丹凤郡主原来有一个那样的亲娘,还有一个如此恬不知耻的兄长——”

皇帝微微沉下脸,声音也冷了三分:“你这是什么意思?”

独孤克不慌不忙,语气极为平稳:“之前在大殿上,安华郡王所做的一切实在是叫儿臣心寒。他身为朝中大臣,不思为国尽忠,为父皇解忧,却整日里想着如何陷害自己的妹妹,甚至还在大殿上闹出那样的闹剧。父皇宽洪大量,饶他一命,可您是否知道他后来又做了些什么?”

皇帝隐隐猜到独孤克的意思,却是不动声色地道:“他做了什么?”

独孤克慢慢地道:“他竟然下毒暗害自己的嫡母,若非被人识破……”

“竟有此事?”皇帝赫然一惊,旋即联想到了赫连胜的死,心头便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掌制住,面孔也微微变了色,良久,他才缓和了语气,道,“不论如何,赫连胜为自己愚蠢的行为付出了代价,这和赫连笑又有什么关系?”

“父皇,所谓德言容功,德行排在第一位。女子必须要能正身立本,然后才是端庄重礼,不能轻浮随便。如果一个女子没有品德,那她根本就不配成为皇室的儿媳。”

皇帝蹙起眉头道:“赫连笑朕是见过的,她并不像她的兄长一样。”

“父皇!”独孤克突然打断了他,脸上是从未有过的坚持:“知人知面不知心!安华从外表来看也是翩翩君子,文采风流,父皇定想不到他竟是一个人面兽心的匪类。若非他暴露了自己,只怕现在咱们还被蒙在骨子里。至于那赫连笑——”他微微停顿片刻,才慢慢继续往下说道,“母亲的言行将对子女产生重大的影响,人在年少的时候心性未定,一言一行,耳濡目染,潜移默化地受到亲生母亲的影响。赫连笑虽然暂时没有出格之处,可若她的亲生母亲是一个心胸狭窄,好妒成性的女子,那她本人的品性也高不到哪里去

。”

“这——未免太武断了吧?赫连笑的嫡母可是庆王妃,她的品性是出了名的文雅,很是善良端庄。”皇帝急忙道。

独孤克摇了摇头:“若赫连笑从小远离自己的亲生母亲,由王妃抚养长大,那自然不会有任何问题。可儿臣听说,因为庆王对顺夫人的宠爱,所以她是由顺夫人亲手抚养。在这样的情况下,儿臣对她的品性不得不怀疑。”

皇帝陷入了沉思,其实独孤克的意见并无不妥,庆王府出了这样的事,第一要责备的就是庆王那个老糊涂。若非他多年来过于宠爱自己的妾室,也不会闹出这么严重的事。小妾永远是小妾,妄图取代妻子的地位就是以下犯上。表面看只是妻妾之争,本质上却是奴才冒犯了主子。在大周传统上,王爷主持外部事物,而王妃则可以决定整个王府的内务。放大了来看,连他这个皇帝册封妃子,也必须得到皇后的首肯,否则六宫不安、上下不明,庆王又怎么可以如此忽略自己的妻子?王妃的存在,维系着家族之间的姻亲关系,顺夫人则不过是一个玩物,地位却跟王妃齐平,这就实在太失分寸了。一个不守本分的小妾亲自教导出来的女儿,皇帝不得不怀疑她的德行。可若……

“朕金口玉言,特别许婚,难道还能当众悔婚不成?你也太为难朕了。”皇帝责备三皇子道。

三皇子咬牙,再次跪倒在地:“儿臣决不敢叫父皇毁婚。”

“那你是什么意思?”皇帝面上略过一丝惊讶。

独孤克神色静默难测:“儿臣自有法子可以名正言顺,只是必须征得皇后娘娘的允许。”

“这事跟皇后有什么关系?”皇帝今天思维开始跟不上自己的儿子,有些反应不过来。

独孤克唇畔带上了一丝笑容:“因为这件事情与王妃心爱的义女有关。”

“明月郡主?!”皇帝惊得瞪大了眼,满面迷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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