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慌了神,连忙把赫连慧抬回了内院。大夫匆匆忙忙地赶来,急忙替她搭了脉,赫连慧已经在气喘不及的情况下昏厥过去。

三皇子没有想到好端端的拜个堂竟然会出这样的事,他一时恼恨到了极点,重重一拳砸在了桌子上。

婢女战战兢兢:“三殿下,明月郡主她……”

“快让她进来!”独孤克脱口而出。

江小楼从门外走了进来,独孤克猛然抬头盯着江小楼道:“云珠郡主是不是天生有疾?”

江小楼神色安稳:“三殿下不是早就知道么,云珠郡主是有哮喘病的,不过……好些年未曾犯过病了。”

独孤克面色慢慢阴沉下来,三四年没有犯病,在喜堂上却倒下去了,哪里有这么凑巧的事儿?

“你们庆王府必须给我一个交代,立刻,马上!”

江小楼并不理会他的怒意,只是静静走到旁边坐下:“事到如今,还是请母亲做主吧。”

独孤克冷哼一声,吩咐道:“来人,去把庆王妃给我请来

!”

婢女吓了一跳,慌乱之中差点在门槛上绊倒。

独孤克心情焦虑,在大厅里踱来踱去,面色极为阴沉。江小楼却视而不见,慢慢坐着喝茶,神色格外冷漠。独孤克几次停下来想要问什么,见她如此表现,话也就全都咽了下去。

按照大周惯例,女方家中也会宴请自家的亲戚朋友,江小楼原本说去去就回,过了两个时辰都不见踪影。庆王妃正在招呼客人的时候,外边突然来了一位报信的人,说是新娘子旧疾复发,倒在喜堂之上。庆王面色大变,脚下一个踉跄堪堪晕倒。庆王妃在短暂的惊怔之后,吩咐人把庆王扶回去休息,又向朝云道:“准备一下,这就赶去三皇子府。”

“是。”

庆王府的马车在半个时辰后赶到了三皇子府,庆王妃进了门,面色纹丝不变:“人怎么样了?”

江小楼搁下了茶盏,语气沉稳:“母亲,大夫还没有出来。”

此刻,帘幔微微动了一下,大夫走了出来:“殿下,准备后事吧。”

“你说什么?”独孤克满脸惊诧,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老大夫摇了摇头道:“婚礼过于忙碌繁琐,云珠郡主是旧疾复发了。”

独孤克第一次体会到一盆凉水从头浇到脚的感觉,退而求其次迎娶赫连慧已经很无奈,新娘子刚刚娶进门就要办丧事,这叫什么事儿!“大夫,有没有其他办法?”

大夫摇了摇头,满面惋惜:“这病本来就是这样,一会儿好一会儿坏的,不要说婚礼这样劳累,哪怕空气中有一点让她过敏的花粉或是灰尘,随时都会致命的。别看新娘子平常好好的,就跟个纸做的人似的啊……”

独孤克面色铁青,一屁股坐在了凳子上,一言不发。

庆王妃语气格外平静:“人还能活多久?”

大夫叹了口气道:“我用金针给她吊着命,不过就小半个时辰的功夫。让她说完想说的话,安安静静地走吧。”说完他便行了一礼,躬身退了出去。

庆王妃看了一眼内室的方向,向着三皇子道:“殿下,你可有话要与慧儿说?”

独孤克颓丧地摇了摇头,他对赫连慧并无感情,又有什么可说?

庆王妃带着江小楼进入内室,红色的绸缎高高挂起,桌上满摆刻着龙凤呈祥字样的碗碟,两双象牙筷子,红底金字的流苏锦缎铺在桌上,粉色缎裙的婢女站立两侧

。本该是喜气洋洋的新房,如今却是一片愁云惨雾,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哀戚。大喜之日,新娘子就奄奄一息,可真是祸从天降。

瞧见庆王妃,婢女们纷纷跪下行礼,庆王妃却挥了挥手:“你们都出去吧,我有话要对云珠郡主说。”

众人不敢分辨,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红色的锦帐里,卸了钗环的赫连慧面白如纸,虚弱地躺着。听见脚步声,她艰难地转动了一下眼珠,漆黑的眼睛望向了庆王妃的方向。旋即,她勾起了一丝虚弱的笑意:“母亲,你是来见我最后一面的吗?”

庆王妃并不言语,只是径直走到她的面前,坐在了一只绣凳之上。

赫连慧轻轻笑了一下,脸色比刚才更白,嗓音也变得与往常不同,哑声说:“我的亲娘……一直畏惧你,不愿意让我去陪伴,甚至连请安都托病不去。可是后来她死了,无人可托,终究只能来求你。刚去的那天我躲在柜子里不肯出来,你亲自端着碗来找我……咳咳,洁白的碗里头放着小小的粽子,咸的、甜的、枣泥的、豆沙的,你让我任意地挑拣。”

庆王妃叹了一口气:“这些事儿,原来你都记得。”

“别人如果想去母亲的房里,总得有时有响,只有我想什么时候去,就可以什么时候去。小时候,遇到你正在歇着,我还会撒娇和你一起躺着,就在你的身边。”

庆王妃面上浮起一丝无奈的笑意:“是啊,那时候你还常缠着我讲故事。”

赫连慧脸色越发白了:“母亲,虽然我不是你的亲生女儿,但你一直很疼爱我。有时候我淘气,悄悄挠你的手心,你一笑就醒了,依然不舍得说我。你不高兴的时候,我就站在你身边说笑话,那时候……咱们母女真的很开心。”

庆王妃望着赫连慧,眼眶慢慢湿了,突然开口说道:“你身体不适,不要再说了

。”

赫连慧却静静地道:“如果今天不把该说的话都说完,以后就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她远远地望了一眼江小楼,悠悠一笑,“其实我早就猜到会有这一日,只是没有想到会来得这么快。人常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哀。今天我把自己想说的话都告诉你。”

她重重咳嗽了一声,精神却陡然比刚才好了许多,眼神也是异样的亢奋。

“从前我是真的把母亲当成我的亲娘一般看待,你也是那样的疼爱我。让我以为即使没有亲生母亲,也能在王府里立足。可是赫连雪回来了……”

庆王妃立刻打断了她,“不,在我心中你和雪儿是一样的。”

赫连慧冷冷一笑:“母亲,我不觉得你有多么爱我,想要像爱自己的亲生孩子那样去爱一个跟你没有血缘的孩子,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我……”

“没有比较,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爱。对于亲生女儿,母亲随时可以任意责备,可对于我……你总是那么客气。不管我做什么,你都不会生气。这是因为咱们之间隔了一层,你永远不会用教育瑶雪姐姐的方法来教训我。”

庆王妃不说话了,她对赫连慧一样很是疼爱,但瑶雪毕竟是她的亲生女儿,又失散了这么多年,所以在瑶雪刚刚进府的时候,她的确是忽略了赫连慧的感受。现在想来,她时常落寞地坐在一边,静静地望着自己。那时候她是不是在期待着什么,如果自己能够向她投注一眼,是不是后来的事就不会发生?

赫连慧唇畔的弧度很讽刺:“我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比不上瑶雪,她温柔、善良、美丽,拥有我想要的一切,最重要的是她身上流着母亲的血,这一点无论我如何努力都是赶不上的。所以我很怨恨她,从她入府第一日开始,我就想着如何让她离开母亲的身边。是我告诉她,只有去死,才能洗刷过去的耻辱,才能结束母亲的灾难。如果让别人知道她的经历和遭遇,母亲将会承受最可怕的羞辱。”

庆王妃猛然闭上了眼睛,不忍卒听。

赫连慧微笑了一下:“我是凶手,可江小楼却找不到……咳咳,永远找不到证据

。你瞧,多有趣啊——”

江小楼只是站在原地,面上的表情格外冷静。

人之初,性本善。第一次见到赫连慧,她安静、乖巧,眉目间带着几许孱弱,一副惹人怜爱的模样。然而,本该温柔美丽的少女,却有一颗恶毒的心肠。或许是她对庆王妃的爱有无法解释的独占欲,或许是她的嫉妒心超越了良知。比起顺姨娘、赫连笑那种勾心斗角的血腥算计,这样兵不血刃的阴森,反倒让人脊背发凉、毛骨悚然。

庆王妃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道:“不要再说了。”

赫连慧侧着脸,泪珠慢慢地从左眼滚落了下来,慢慢划过鼻梁,只有一滴,晶莹剔透,然而她的唇畔却带着古怪的恨意:“如果一份爱是残缺不全的,那我宁愿不要!如果母亲不是只爱我一个人,那我宁愿你恨我!所以,母亲杀我是对的,如果我活着,早晚会杀死江小楼。”

江小楼闻言,径直望入赫连慧的眼睛。

赫连慧的声音格外冰冷:“死了一个,又来一个,老天待我何其冷漠!”

“慧儿,为何到了这个地步,你还是不知悔改!我这么多年对你的教导,半点用都没有吗?”庆王妃面上的怜悯慢慢消失了。

“哈哈——”赫连慧仿佛听到了特别可笑的话,她当真笑了起来,只是一边笑,一边有血沫子从她苍白的嘴巴里涌出来,那场景格外可怖,她却浑然不觉似的,“母亲,有些人是天生的坏种,怎么教也教不好的。”

江小楼轻轻叹息了一声,是啊,天生坏种的你为何到了临死都不肯认错,不肯请求王妃的原谅——

庆王妃突然站起了身,再也不肯看她一眼,快步走了出去。

帘幔动了一下,王妃的身影在内室消失了,赫连慧看向她的目光慢慢转了回来,落在江小楼的面上。

“你本来可以让王妃原谅你,只要你说,她一定会原谅,为何要激怒她?”江小楼这样问道。

“我不需要任何人的谅解,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赫连慧笑了一下

“不,你说宁愿让王妃永远憎恨你。赫连慧,你坏的还不够彻底。”江小楼淡淡地道。

“谁说的……咳咳……”赫连慧脸上露出冷酷的笑意,“原本我打算,下一个就是你,可惜,可惜老天爷不肯给我机会了。我是个小骗子,你是个大骗子,你可要一直骗下去。好好扮演你的乖女儿,我相信……你会做得比我好,因为你比我聪明、比我狠。记得,别让人伤害她……”

江小楼望着她,格外认真地道:“我答应你。”

赫连慧嘴角露出一个近乎诡异的笑容,这一口气终于咽了下去。

外室的庆王妃似是感觉到了什么,心头涌起一阵哀痛,掩住了自己的面孔:“对不起,慧儿。”

江小楼从内室走出来,看见王妃哀痛欲绝的这一幕,柔声说道:“母亲,不要为她悲伤。”

庆王妃抬起眸子,眼底满是泪光:“是我,是我在嫁衣里动了手脚!我明知道她有哮喘,那件嫁衣中间的夹层里全都是鸟兽的羽毛,还有那些饰物……我就是想让她死,因为她杀了雪凝,她杀了我的亲生女儿!”

江小楼摇了摇头,赫连慧之所以会背叛庆王妃是因为爱,她对王妃的爱很深很浓。正因为母亲的爱突然被人夺走,所以她才会怨恨上了郦雪凝。

每个人的道路,都是自己选的,从她走上这条路开始,就注定永远也回不了头。

庆王妃的肩膀隐隐颤抖:“都是我的错,如果当初我能够对她好一些,或许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

江小楼叹了口气:“母亲,赫连慧说的不错,这是命。至少母亲你实现了她的心愿,她想了这么久,盼了这么久,终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不论她是不是有机会享受,她都会成为永永远远的三皇子妃。”

庆王妃不再言语,她向外走去,背影显得格外孤独。

江小楼默默瞧着喜堂之上的红绸被人拆了下来,她很清楚,很快这满眼的喜色就会换成一片白色。江小楼顺着走廊慢慢向外走,静静想着刚才赫连慧的话,却不察突然撞到了一个人的身上。小蝶惊呼一声,那人却已经伸手将她扶稳

江小楼心头一跳,映入眼帘的是独孤连城的面容。

独孤连城微微一笑,神色温和:“我已经什么都知道了,愿意和我出去走一走吗?”

江小楼默然点头,与他一起向外走去。

独孤连城见江小楼始终沉默,心中早已洞悉她的想法:“赫连慧已经得到自己应有的下场,你为何不开心?”

江小楼淡淡一笑:“赫连慧固然可恶,却又有可怜之处。我不知该痛恨她,还是同情她。”

独孤连城凝视着她的面孔,却是轻轻笑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你比谁都更明白这一点,却又变得多愁善感起来了。”

江小楼叹了口气道:“如果当初我能阻止雪凝入府,这一切或许都不会发生,是我的错。我不但不阻止她,甚至还劝她。或许是我功利心太重,总觉得有钱有权方能得到幸福。”

“不,这是人性,贪婪、自私、残忍、善妒、冷漠,这都是人的本性。我们总是恐惧着未知的世界,事实上正是我们身边的这些人才最可怕。他们的面容这样熟悉,与我们彼此这样亲近,可到了关键时刻,他们却会为了自己的利益做出无数令人发指的可怕恶行。祸福无门,唯人自招,善恶之报,如影随形。赫连慧这样做,只因为她抵抗不住内心的邪恶,跟任何人无关。”

“你是在为我开解?”

独孤连城却笑了,他的笑容格外清俊,如一泓清泉缓缓流入心底,无端叫人心动。

江小楼望着他道:“你笑什么?”

独孤连城叹了口气:“我笑你傻。”

江小楼眨了眨眼睛,等待着他的回答。

独孤连城不紧不慢地说道:“你总是表现得战无不胜,其实是最心软的一个人。本可以拆穿赫连慧,却顾忌王妃而迟迟不肯行动。但是你忘记了一点,你不是神,不能决定每个人的出路。与其瞻前顾后、犹豫不决,不如早下决心,寻求出路。”

“那么……按你的说法,我的出路在哪里?”

独孤连城漆黑的瞳孔含着笑意:“独孤克如何?当今天下,太子和三皇子独孤克分庭抗礼,而紫衣侯与太子越走越近,正巧这两个人都是你的敌人,你大可以与独孤克连手,对抗他们二人

。”

江小楼冷笑一声:“他?胜算太小。”

“为什么?”

江小楼语态悠闲:“三皇子的确很聪明,但真正聪明的人,是不会让别人看出他的智慧和用心的。他过度在意个人的得失,目光也很短浅,只看到皇后对我的好感,就急于上门来求亲。过于锋芒毕露,就会将自己推到一个极度危险的边缘。更何况,太子气数未尽,轻易难以动摇。”

独孤连城没有回答,只是望着她,似是鼓励她继续说下去。

江小楼微笑道:“太子殿下喜好美色,容易偏听偏信,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偏听偏信说明他采纳人言。如此都不是什么大过,陛下不会仅仅因为这样就废除太子。朝中文武百官虽然有支持三皇子的,但绝大多数还是认定太子的正统地位。在这种情况下,三皇子胜算实在太小了。”

独孤连城提醒她:“可是目前,三皇子的实力是最强的。”

江小楼笑着望他,目光犀利:“命无常态,运无常势,力量此消彼长,随时都在变化之中。今天的强者,明天便会一败涂地。连城,你明明心里什么都知道,却故意来诱我。”

独孤连城轻叹一声:“可惜小楼不是生作男儿,否则今日之天下,你也可分一杯羹。”

江小楼闻言嗤笑一声道:“我对天下没有兴趣,我只想着怎么能够向仇人复仇罢了。”

“既然如此,我可不可以问你,下一个目标是谁?”

江小楼淡淡一笑道:“紫衣侯和太子势力庞大,我以一人之力去对抗他们实在是过难。唯一的方法,只可以分而治之,各个击破。”

独孤连城勾起唇畔,目光清浅:“古往今来,任何的关系都是脆弱的,唯独由利益结成,可以无坚不摧。太子好容易才拉拢了紫衣侯,他们二人团结在一起,你想要破坏,谈何容易

。”

江小楼眸子里飞快地闪过一丝笑意,“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你就等着瞧吧。”

恰在此刻,江小楼忽然看到了一道人影,风驰电掣般地从她身边掠过,那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起,几乎扰乱了人心。旋即,那马上的骑士猛地一勒缰绳,转过头来看了一眼江小楼的方向。对方目光流泄处如月华一般打动人心,带着一种清新出尘的孤傲之美,红色黑底的大髦在风中扬起,飞扬跋扈、气势夺人。

顾流年……

顾流年向着江小楼微微一笑,随即打马快速向三皇子府而去。

江小楼目光深沉,语气带着一抹冷嘲:“看来这位顾公子也已经选定了主子。”

独孤连城却摇了摇头:“我看未必。”

“未必?”

独孤连城注视着远处遥去的烟尘,开口道:“此人心机深沉,绝非池中之物,更不可能屈居三皇子之下,他们之间到底是谁利用谁,这可就说不准了。”

“如此看来,三皇子是找来一个自己根本无法驾驭的人啊……”

七日之后,独孤连城约江小楼出郊外散心。收到帖子的时候,江小楼有些惊讶,因为独孤连城从来不曾单独约她出去过。

“今天怎么如此有雅兴?”江小楼不自觉地问道。

“不必多问,跟我来就知道了。”独孤连城微笑着回答她。

此刻郊外已经是春暖花开的时候,树上的叶子枝繁叶茂,而地上的草叶青青,遍地开满野花。马蹄声踏着草叶弹起,发出哒哒的响声。再往前走,便是风景优美的华林坡。华林坡的南面是一片猎苑,苑内植松十万株,养着无数珍禽野兽,每头动物的颈间皆挂有“盗宰者抵死”的银牌。因为那是皇家猎苑,所以只有皇室成员方可在其中狩猎。华林坡的北面,则是众多大大小小的寺庙,虽无雕梁画栋,却也晨钟暮鼓,大气朴素。沿路常有凉亭,栽有浓郁芬芳的桂花、腊梅、芙蓉,常年花期不断,香飘百里。到了地方,江小楼便与独孤连城弃了马,径直步行,沿途观赏路上的景色

昨天晚上下了一场春雨,此刻到处似乎是被雨水洗过一般,更加郁郁葱葱。枝头不时传来鸟鸣声,婉转动听,再加上清新的空气,馥郁的花香,让人心情不由自主便好了起来,江小楼突然明白独孤连城带她来此地的心思了。

独孤连城突然笑道:“你瞧,那地上有什么。”

江小楼仔细一瞧,只见草丛中竟然钻出一只小小的人,欢快地在草丛里蹦蹦跳跳。

江小楼眨了眨眼睛,几乎以为自己是在梦中一般。

她走上前去,弯下腰,仔仔细细地看着那个小人,他的身形小小的,却是有鼻子有眼睛,眉目十分清秀,脸颊上还有两团红晕,身上还穿着并不合身的袍子,不停地跳来跳去,甚至举起袍子作揖。

江小楼不由大为惊异,向他伸出手去,他仿佛通人性般,眼珠子咕噜噜转了转,跳到她的手心。江小楼便用手轻轻捧起了那东西,登时觉得爱不释手,那小玩意儿也仿佛通人性一般,任凭她抱在怀中。

江小楼心头浮起无限惊喜:“我常听人说这山上有灵芝,与人一般模样,难道就是这——”

话音刚落,小蝶已经忍不住好奇伸手去摸,谁知那小东西狂叫一声,晕死过去。

江小楼立刻埋怨道:“你瞧,怎么这么莽撞!”

独孤连城只是轻笑一声,神色自若:“如果它不死,你就带回去好好养着,如果死了,串上树枝直接烤了吃,味道想必格外鲜美。”

话音刚落,那小东西立刻跳了起来,冲着独孤连城龇牙咧嘴,满是愤怒的模样。

楚汉走南闯北,见识广泛,却也不禁呆住:“小姐,这家伙竟然装死!我听说能够得到芝仙的人都是有大福气的,看来你鸿运当头,要交好运了。”

江小楼心情比刚才愉快了许多,手划过那小东西身上的锦缎只觉不对,一扬手竟然将那袍子扯了下来,瞬间露出它毛茸茸的小身体,它也立刻嗷叫一声,飞快地从江小楼手里头跳下来,藏在了树后,一双亮闪闪的眼睛探出来瞧着众人,眼睛里难掩羞涩。

独孤连城微笑着蹲下了身体,向那小东西伸出了手,它竟然扭扭捏捏地跳出来,跃入他的掌心

。他摸了摸它的脑袋,揭开了它头上那层薄薄的“头套”,终于露出了真面目,赫然是一只毛茸茸的白鼬。他轻笑道:“这小家伙的尾毛可制狼毫笔,是读书人的至宝,我瞧它个子特别小,很是可爱,便着人驯熟了给你玩的。”

江小楼一愣,旋即心头一暖,口中却故意道:“原来你刚才是在寻我开心,说什么芝仙,什么好运气!”

“怎么,不喜欢这小家伙吗?”

江小楼看他一眼,似笑非笑地道:“装神弄鬼,又是为了什么?”

独孤连城失笑:“不过是搏君一笑尔。”

江小楼心头微微一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不再开口了。

“如果不要,我便带回去做笔。”

江小楼立刻从他手中接过,动作极快:“谁说不要?小蝶,收好。”

小蝶立刻宝贝地抱了走,面上欢喜极了。

华林坡的深处景色更美,草丛里间或闪过一道黄色或者白色的影子,犹如蚂蚱一般,却是无意中经过的野兔。

江小楼笑着道:“难怪有不少文人雅士习惯到这里来踏青,果然是个好地方,很有野趣。”

“可我们已经走得太远了,原本是要去祥云寺,似乎走岔了路。”独孤连城笑着提醒道。

“不碍事——”江小楼刚刚说出这句话,林间突然响起一声低吼,只见一黄色的物体,急奔如风,一路顶开无数的灌木丛,竟然将道路左侧的花踩踏成泥。后面有数匹快马飞速向这边急驰而来,领头的人大喊道:“太子殿下有令,快围住它,千万别让它跑了!”

那东西越跑越近,竟是一头野鹿。

对方已然瞧见江小楼站在那里,却举起长弓,径直向她的方向笔直射来。独孤连城猛然拉住江小楼的手,身影如惊鸿一现,瞬间挡在她的面前。

一箭落空,径直射入他们耳旁的一颗大树,对方却恼羞成怒

“放箭!”

对方一扬手,几乎发生在一瞬间,所有的护卫立刻放出手中利箭,冷箭密集如雨,顷刻间只听见破空之声,直逼独孤连城而去。

独孤连城面色一沉,轻声道:“抱紧我。”便抱紧了江小楼,抽出腰间长剑。那道宏光在空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流星般的寒芒,所有的箭都如同遇上屏障,一下子坠落在地。

距离如此之近,江小楼闻到独孤连城身上的香气,那种淡淡的独特药草香味,竟然令她心头猛跳不止。

箭瞬间落地,变得如同秸秆一般,毫无用处地躺在地上,护卫们面上尽皆露出极为难堪的神情。

“哎呀,差点误伤了醇亲王,该死,真该死!”一道声音陡然响起,旋即便有人下马,快速走了过来,连声道,“抱歉,真是抱歉!这帮属下眼睛都瞎了,竟然看不到是你们二位!”

说话的人是太子,他满脸皆是愧疚,仿若十分不安的模样。

“没事吧?”独孤连城并不理会太子,只是轻声问道。

江小楼只觉一颗心跳得极快,但她很清楚的知道,自己心跳过速……并非是因为刚才的险境。微微镇定了一下心情,这才发现自己的声音都有些颤抖:“我没事。”

独孤连城目光又沉又深,却是慢慢放开了手。

“不好,鹿跑了!”一名护卫高声大喊起来。

趁着这短短的功夫,刚才那头鹿已经跑出很远。

“我来!”一声厉喝之后,一名年轻的黑衣男子弯弓搭箭,数箭连发。

嗖嗖嗖——箭箭中的,鹿的头上转瞬插满了箭杆,它挨箭之后先是猛然跳起,口中发出凄惨的悲鸣之声,然后又拼命跑了几步,终于支撑不住,噗通一声倒了下来。

发射连珠箭的人,已经策马到了跟前,他一身黑色戎装,面容清俊秀丽,正是大将军裴宣

太子扬声大笑:“如今这时节鹿肉是最好吃的,抬它下去,趁热洗剥干净,咱们好好美餐一顿!”

江小楼目光微微一沉,太子和裴宣竟然一起来狩猎。

裴宣也已经注意到了江小楼,他的目光微微一狞,神情瞬间冷了几分。心底对江小楼实在是厌恶到了极点,若非这个女子,说不准他如今已经平安回到凉州去了,而不是被扣在京城。长箭下意识便抬了起来,可想到刚才那一幕,箭头复又垂下,面上泛起一丝冷笑:“二位居然这么有闲心逸致,特意出游踏青么?”

独孤连城用身体微微挡住了江小楼,神色淡然:“是啊,真是巧,居然碰到太子殿下和裴将军。”

裴宣望着独孤连城,目光幽冷:“太子殿下,既然醇亲王在此,咱们不妨邀请他们二位一起享用这头野鹿,你意下如何?”

太子一怔,旋即便看向裴宣,干笑几声:“好,好,我正有此意。”

太子满面笑意,格外热情,邀请独孤连城和江小楼入了山中凉亭。

江小楼看了一眼那野鹿,不由微笑道:“这头野鹿的确是极品,通身皆是精肉,不见半点肥膘。”

太子笑容越发亲和:“所以才要请你们二位留下来一起品尝,人多更热闹!”

江小楼不得不佩服太子,脸皮厚的可以当墙拐,刚刚还命人放阴箭,现在笑得脸上开出一朵花,当真不是寻常人物。

太子出行特意带了厨子,他先行将鹿肉清洗一遍,然后放在笼屉上用大火烘烤,顷刻之间,整个凉亭都弥漫着鹿肉的香味。肉熟之后,他将之切成薄薄的细片,用盘子奉送到每个人的面前。

太子一尝,顿时感叹道:“这肉入口即化,味道绝美,真是妙极了!”说完,他举起手中酒杯笑道:“吃鹿肉便要饮醇酒,这酒产自于贺州,酒味格外香醇清冽,因为产量有限,历来只被列为宫廷贡品,我还是从父皇那里千求万求,才好容易求了一坛子!”

裴宣依言饮酒,又吃了一口肉,不由赞叹:“果然鲜美。”

太子瞧见江小楼动也不动一下,不由道:“怎么,不合郡主口味吗?”

“自然不是

。”江小楼轻轻笑道,“只是云珠郡主不幸去世,我许过愿,要为她守斋四十九日。”

“哦,原来如此。唉,云珠郡主刚刚过门便出了事,实在是红颜薄命,可叹,可叹啊——”太子满脸都是惋惜。

江小楼心头冷笑,庆王府和三皇子无法联姻,第一开心的人便是你,此刻惺惺作态,倒也算得有趣。

独孤连城看出江小楼的心思,只是不动声色地道:“太子殿下,庆王妃要在寺中为云珠郡主超度,今日明月郡主只是特意前来布置,并不能久留,我们只能先行告辞了。”

“醇亲王,我难得开口相约,你也不肯赏光吗?”太子蹙起眉头。

独孤连城只是轻轻一笑:“今天既然我是护送郡主来的,自然要将她平安的送回去,抱歉。”

见他们二人头也不回地离去,太子的脸色越发显得阴沉起来。

裴宣淡淡道:“殿下,刚才是准备对独孤连城动手吗?”

太子声音极冷:“都是那帮没用的废物,今天本是一个大好机会,可惜功亏一篑!”

裴宣轻叹一声:“殿下谬误,凭着你我带来的这些人,没办法诛杀独孤连城。”

“哦,他的武功真有这么厉害?”太子极为惊讶。

裴宣点了点头:“我与人对敌,从不过一百招,那日他却和我过了一百五十招,还留有余力……”

“这怎么可能?!裴将军可是在战场上历练了多年,实打实的功夫,又怎么会不如一个文质彬彬的书生?”

裴宣冷笑一声:“是啊,我也很想知道,一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人,怎么会有如此高深的武功。”

走到半路,楚汉和小蝶才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

“小姐,没事儿吧?”小蝶满脸都是汗水,“刚才这小东西趁着我们不注意溜了,好容易才找到——”

江小楼看了她怀里的小玩意一眼,只是道:“没关系

。”

楚汉还要追问,独孤连城却向他摇了摇头,示意不必多问,他不由露出疑惑的神情,却是聪明地住了口。

“太子和裴宣连成一线,看来……我的确要想想你的提议了。”江小楼刚才一路沉默,此刻却突然开口笑道。

“我的提议?”

“不错,正是你的提议。楚汉,吩咐马车立刻去三皇子府。”

“是,小姐。”

此刻的三皇子府依旧在办丧事,独孤克闻听江小楼前来,不由微微一愣,便亲自迎了出门,面上带着一丝感叹道:“郡主大驾,有失远迎,里面请。”

江小楼瞧独孤克一副悲戚的模样,不由暗地里好笑。独孤克在大婚之日死了新娘子,一时闹得满城风雨,有说赫连慧没福气的,有说三皇子克妻的,正是太子用来打击独孤克的大好时机,谁料此人竟然摆出一副深情款款的模样,向庆王表示认下这门亲不说,还为赫连慧大办丧事。此举受到皇帝皇后的赞许,给了他许多赏赐,反倒营造了一副谦谦君子的良好形象。

懂得抓住一切机会往上爬,甚至不惜从死人身上剥棉袄,独孤克十分不简单。江小楼原本不想支持他,可刚才瞧见太子和裴宣一副哥俩好的模样,她立刻改变了主意。要诛太子,先杀裴宣!既然如此,与三皇子合作……未免不是一条权宜之计。

独孤克难以压抑心底的喜悦,却又要表现得十分严肃,所以笑容便有些古怪:“郡主今日上门,可有要事?”

很显然,他笃定江小楼改变了心意,想要与他重修“旧好”。可下一刻,他看见了江小楼身后立着的那名俊美男子,瞬间变了颜色!

------题外话------

在很多年前的一部蜀山剑侠传中,曾经提起过一个小小的仙草化为的小人,吃下去可以活血生肌,长生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