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真实(2)

晚上本来与陈子柚有约的迟诺临时有应酬,陈子柚没有取消提前预订的包厢,而是自己叫了很多她爱吃的菜,吃得胃胀。

她平时吃饭很有节制,再喜欢的东西也吃不多,但此时她觉得应该奖励一下自己。

她从小就不是个很有攻击性的人,遇上不喜欢的人和事,宁可退一步海阔天空,或者躲得远远,眼不见为净,一直秉承着“吃小亏就是占大便宜“的愚民说辞。早在她根本没机会受大委屈的少女时期,她的这种个性便已经渐渐养成,后来踏入社会,参加工作,更是变本加厉了。

事实上她之所以这样,大概是因为她个性里缺乏战斗因子,如果与人争辩上两句,即使自己是有理的一方,还不等对方生气自己已经气得要命。久而久之,尽管有时她自己也觉得退让得很窝火,但为了不自虐,宁可吃亏让步。

她也不知曾几何时,自己居然拥有了这么强大的战斗力,面对来意明显不善的攻击时,她反击得游刃有余,而不是一味退让。她自己也觉得很爽。

这种战斗力的养成,或许得感谢某人对她经年累月的身心摧残,终于促成了她由量变到质变的转换。她简直该给他写感谢信。

她觉得自己是神经病,她竟然会这种时候想起江离城。她从水果色拉里挖一勺梨放入口中嚼碎,把刚才荒唐的念头也一并嚼碎吞入腹中。

她吃得很尽兴时,迟诺从外面慢慢踱进来,四下张望了一下,然后现了她,走过来坐到她对面:“我还是第一次见一个女人不怕胖,晚上自己吃这么多东西。我见过很多女性晚上一口饭都不吃。”

“我若吃成个胖子,你会跟我分手吗?”

“我巴不得你吃成胖子,胖得行动不便,就跑不掉了。”迟诺递餐纸给她,“不过,胖一点也许更好看,你现在太瘦了。”

“你这么标准的小言台词是从哪儿学的?”

“哪用得着学?男人都会讲。”迟诺拿了一双筷子替她将肥肉与姜丝一点点捡出来,她吃饭时从不吃这两样东西,他居然注意到了。

“你想吃点什么?我以为你不会来了,所以全点了自己的菜。”

“不用管我,我已经吃过了。你看起来心情不错,今天遇上什么好事情了吗?”迟诺对她的情绪变化依然掌握得精准。

“我现原来你长得挺帅的。”陈子柚看了他一会儿,笑笑说。

“我一直都挺帅的,从小就有很多女同学在我身后穷追不舍,烦不胜烦。你也太打击我了,你竟然今天才现?”迟诺作出“我受伤了“的表情。

“对你穷追不舍的-很多-女同学中,你每一个都烦?怪不得人常说,男人们对自愿送上门的女人总是不珍惜。”

“你这是在暗示,我也是自愿送上门的,所以你不打算珍惜我吗?”

“哦,我受宠若惊都来不及,岂敢不珍惜?”陈子柚模仿着他的怪腔调说。

她仍然只字未题关于方晴找她的事。迟诺曾经说,人人都有过去。她也认为,人人都有保留的权利。她并不愿向迟诺去坦承过去这些年来的经历,所以她自然也没必要去知道迟诺过去的生活,她也不想知道。

可是她过去的生活,并非只要她不愿回想就真的不存在ap.。尽管江离城的确很守诺地一直把她隐藏在暗处,但并不代表真的无人知晓。

某日陈子柚接到一个陌生号码打来的电话,她接通后说声“您好“,电话那端一个沙哑的男声轻轻地说:“小西柚,别来无恙?还记得我吗?”

她的心沉了一下。尽管那个相隔多年的声音已经变化很大,但她仍然忆起了声音的主人。”小西柚“这个昵称,她上初中以后就少有人喊了,所以能喊出这个名字的人,都是曾经与她家关系极为亲近的人。

打电话的人是刘全,当年爸爸的同学与好友,外公最得力的助手。

外公生病入院的几个月后,他做了牢,一长串的罪名,证据确凿。她在知晓这件事后不安了很久。

当初,刘全之于她是一位慈祥友善的长者,之于天德集团则是位高权重声誉佳的核心人物之一。

当时她盯着报纸着呆,江离城淡淡地说了一句“如你所愿“,这句话如惊雷一般炸醒了她。

是她当初要求江离城替她惩戒背叛外公的那些人,她只提过一次,那时思路并不清晰,只记得自己讲的是“要他们将所获得的加倍偿还“,可她从不曾想过要彻底地毁弃别人的前程。

而且,尽管当时她把所有人的都假想成背叛者,却真的没想过刘全会是那个主谋犯,在她的印象里,他敬外公如父,与父亲像兄弟,待自己如亲生女儿。

那一次,她的世界再次被颠覆了一回,为她所认知的人际关系的幻灭,也为她轻描淡写一句话便倾覆了别人的人生而震撼。

陈子柚仍沉浸于回忆,电话那头的熟悉男声已呵呵地笑起来:“我提前出狱,已经有一阵子了,不恭喜我吗?”

“恭喜你,刘叔叔。”她干巴巴地说。

“小西柚,还记得你小时候,我和你爸出差时带着你,一个算命大仙说,这是个有福星庇佑的孩子,就算未来遇上大挫折,也能逢凶化吉。那个大仙算真准,是不是?”

陈子柚屏着气等他继续说下去。

“你什么都不用做,一生下来就拥有一切。家里遭遇了这么大的事,你一样的衣食无忧。公司差点破产清算,你躲在玻璃罩子里,谁也伤不了你,一分力不用出,只坐着等也等能到公司死灰复燃、你可以继续做有钱的大小姐的这一天。在你委身他人过了几年见不得光的日子后,你一样能以清纯淑女的姿态钓上金龟,嫁入名门。可是我,我比你努力一百倍,等待我的却是牢房,我在狱里也百分百地努力,争取早日释放,出来以后,等待我的却是我太太偷人,我女儿堕落。小西柚,为什么别人都没你那么好命?”他说的轻描淡写,但是她隔着话筒都能感受到他最后那句话的咬牙切齿。

“你想做什么?”

“听说迟家最小的孙子很宝贝你,听说你准婆婆对你也挺满意的。不过,虽说迟家这些年因为一些事情已经不那么重视门第,开始打起亲民牌了,何况小柚你虽然没出自名门但也绝不寒碜。”刘全顿了顿,“但是,别说是迟家,就算是普通人家,也一定希望过门的孙媳妇历史清白是不是?作为迟家最小的孙媳妇,长得不像明星一样漂亮没关系,没有留洋的硕士学历也没关系,但是过往不清白那可就有关系了,何况那个男人有身份有地位,绝不是无名之辈。”刘全又呵呵地笑起来。

陈子柚在电话这一端笑了一下。这个她从小便尊敬如父的长辈的下限到底在哪里?他背叛外公又出卖她,外公病的直接原因就是他,现在他居然还要拿着当初出卖她的证据再胁迫她一次。

刘全显然误解了她的笑声,声音里多了几丝狼狈:“你以为这些年你跟他又行事隐密,而我手里又没了证据,说出去的话就没人信吗?江离城本来想玩死天德集团,结果不止中途收手,还暗暗拉了天德一把,如果不是因为与你有交易,那又是为了什么?我知道,你觉得我无耻,对不起孙天德,对不起你家,可是那人虽然是你的好外公,却绝不是一个好上司,更不是一个好人,他平时不积德,所以在他遭难时才众叛亲离,没人可怜他。我跟了他二十年,被他牵制得束手缚脚,被他榨压完最后一分价值,最后还要一脚踢开我。我只想拿回属于我的东西而已。小柚,是你那没人性的外公把我逼到那一步!”

“刘叔叔,请你尊重逝者。”陈子柚冷静地打断他的话。

“小柚,你很镇静,太镇静了。莫非迟家小子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所以你有恃无恐?你以为时代不同了,大家对名节的要求已经跟以前不一样了吗?可是你一定不知道,江离城背后的势力,与迟家是宿敌。这事如果传出去,迟家的面子要往哪儿搁?他们可以不要求孙媳妇无恋爱史,不要求孙媳妇是黄花大闺女,但必然会要求孙媳妇人品端正,洁身自好。我知道,小柚你自己一定是这样解释的,你跟江离城是为了救你外公,救你家的事业,但别人会相信吗?这件事看在任何一个无关者的眼里,都只有一个解读,你的行为与历史上的那些在亡国后委身入侵者的女人没什么两样,因为怕失去一切,怕吃更多的苦,所以选择了向仇人委曲求全。你这样的行为,会叫你那个曾经出过满门忠烈的未来婆家怎么想呢?凡事无不透风的墙,只消我说出去,一传十十传百,等着看迟家笑话的人多的是呢,自然会有人去核实。也许迟诺爱你爱得可以容忍一切,也许迟家能把这一切洗白,但是小西柚啊,在那样一个家庭里,你就是清白如雪也步步艰难,何况背着这么一个污点,那你以后的日子就更难熬了。”

他说得这么兴致盎然,陈子柚强忍着不去打断,直到他的话告一段落了,她终于问:“你想要什么?”

“呵呵,我就喜欢做事干脆的姑娘。一百万,从此这件事就烂在我的肚子里,没有人会知道。我若失信让我不得好死。”

“刘叔叔,谢谢你这么高估我的名节的价值。”

“小西柚,谁的名节都一文不值,但是迟家孙媳妇这个位子还是有价值的对不?你未来的平静生活也是有价值的不是?那样一个金龟婿,又岂是一百万就能钓到的?”刘全换了一副哄孩子的口气。

陈子柚在电话的另一头继续轻笑。

听到她的笑声,刘全有些气急败坏:ap.“打个折,八十万,不能再少了。三天,我给你三天时间,否则你就等着在八卦小报上见到你自己的名字和照片。小西柚,从你小时候起我就喜欢你,我可真不愿意亲手把你这样的姑娘推进火坑里。”

陈子柚实实在在地被逗乐了:“刘叔叔,嘴是长在你身上的,说什么都由你,不见得你了誓,我就相信你再也不说。而我呢,我做过的事,就算无人说也不代表不存在,所以谁若要说也只好由人说;而我没做过的事,随便别人怎么说,都与我无关。我给你五十万,这是我三天内能筹集到的现金,不可能再多了。不用是来买我的名节,而是为了补偿你。如果你还缺钱,那么请你另想办法吧。”

“你们家欠我的,岂止五十万!小西柚,孙天德做过的缺德事比我多几倍,结果他可以装疯卖傻在疗养院颐养天年一直到死,死时还有外孙女儿给他送终,而我却要为他犯过的罪来买单!”

“随便你,刘叔叔。如果你接受,请你给我电话。而且,勒索是刑事犯罪。”陈子柚挂断了手机。

她心说,你做牢是罪有应得,法律又没诬陷你,你被妻女抛弃也只怪你识人不清,教女无方。

可是她终究对刘全有愧意。

刚才他污辱外公令她不爽,但按她对外公行事风格的了解,纵然她不愿非议外公,却相信外公的确有可能亏欠他甚多。

而且,那些可以让外公把牢底坐穿的证据终究都被湮灭,反而是从犯刘全成了囚犯。如果不是陈子柚当初那一句要求,其实他这几年的牢狱之灾也可免。

陈子柚从未真正插手过公司的事务,对于他的被污辱与被损害,她无从补偿。她所能补偿的,只是他因为她而没有逃掉牢狱之灾,她并不认为他无辜,但她承认这件事并不公正,而这种不公正是她的心魔所导致,所以她用自己目前可以挪动的自有五十万现金来换取自己的心灵宁静。

至于她的往事,该来的总要来,躲得过一次却躲不过永远,她从不寄希望于无人知道,她只求有人能谅解。如果不谅解,她也没办法。

陈子柚打算向迟诺坦白全部的事情。她的过去,她并不觉有什么对不起他,但是倘若因为她的过去给他以及他的家庭带来困扰,那么她的确难辞其咎。

可是那天迟诺偏偏非常忙,她拨了几个电话都只显示对方不方便接听,直到傍晚,他才拨回来,很抱歉又有些懊恼地说,生了一点棘手事,一直在开会,看来要熬到深夜,而且明天一早他就要出远差,只怕连与她当面告别的时间都没有,然后便匆匆断线。

她做了充足的心理建设,却没有机会将话说出口。

那天晚上陈子柚再度失眠,深夜里一个人喝了一点酒,抽了几支烟。最近她几乎再也没失眠过。而且因为迟诺不吸烟的缘故,她也很久都不吸烟了。

她并没有去过分纠结白天的事,虽然她一想起来就觉得很犯堵,就像在她正在玩的一种游戏,目标已经就在前方,脚下却突然裂开一条巨大的裂隙,要拼了力气才能跳过去,稍一不慎,gameoVeR,一切又要从头来过。

其实真正让她烦心的却是刘全对她过去几年生活的评判。

漆黑的夜里,她坐在阳台上藤编的摇椅上,晃来晃去,将烟雾深深吸入肺中,又缓缓吐出,反反复复。

夜里没有月亮,也看不见星星,她也没开灯,除了指端那一点点微红的火星,什么也看不见,整个人似乎也一点点消融在浓浓的黑暗中。她一直怕黑,此时却想借着对黑暗的恐惧来克服她另外的恐慌。

她忆起过去这十年的岁月。她一直自以为是地将自己当作受害者与殉难者,理所当然地得过且过,不问外界的是非。她一度从心灵深处仇恨并厌弃江离城,认定他是毁掉她青春的罪魁祸。

可是,她很少去反思,她本来明明有另一条路可以走。

她从来没想过,如果当初逼她卖身的不是江离城,而是一个秃顶大肚满脸横肉的糟老头子,她是不是还会做同样的选择?如果这些年,她的生活如同纪实犯罪文学中的女性一样被**虐待,她是不是还能撑到现在?按她的个性,她也许宁可自尽也不愿苟活。

如果顺着这种思维,那么,她当年在答应江离城的时候,尽管心中恨透了他,但是否也有那些古怪可耻的情结作祟?比如,他是她的第一个男人,她曾经真真实实地被他迷惑,为他心动过。他是她一次堕落的见证,所以她在他面前轻易地选择了另一次以及另一种形态的堕落?

这些她不愿承认的假设,是否当初都藏在她自以为高尚的牺牲的华丽外衣之下,左右了她的选择?

而且,尽管她从心理如此排斥他,摆着极高的姿态不逢迎他,不接受他的钱和物,可是她毕竟利用过他,利用他摆平公司的倾覆,利用他报复叛徒,利用他的资源为外公治病,甚至利用他转嫁自己的自我鄙弃,她将她对这世上一切的不满都集中于他身上,如此她才能够保持平日里的云淡风轻。

这样的假设是她永远都不想正视的,因为这会颠覆她这许多年来的精神支柱。如果承认了这一点,那么,其实她一点也不可怜和无辜,当初外公也曾经以“虚荣“和“怯懦“来定义她的行为,尽管她死不承认,但现在细想一下,竟然也觉得有道理。

陈子柚又点了一支烟。她吸烟一直很有节制,从不曾抽过这么多。这些年来,尽管她觉得日子黯淡无光透不过气,可是因为怀着对未来的一线希望,她一直很珍惜自己。可是现在,当她不情愿地承认其实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值得珍惜时,那种深深的自弃感再度蔓延全身,压得她透不过气来。

当她再想找个人来恨,来转移这种沉重抑郁的情绪时,却现她连这个管道都没有了。

她坐了很久仍无睡意,起身去找手机想看看时间,却见到屏幕显示一个未接短信,是迟诺来的,只有几个字:“睡个好觉。”

迟诺经常在忙于应酬时顾不上给她电话。子柚的作息很规律,如果应酬结束时已经太晚,迟诺怕电话吵醒她,便会留一个短信给她,待她第二天一早便看得到。

那短信是十分钟前来的。陈子柚将那几个字看了一会儿,把电话打回去:“是我。”

迟诺极惊讶:“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睡?”

“做了个梦,醒来看见你的短信。”陈子柚说,“你困不困?如果不困就陪我说会儿话吧。”

迟诺笑:“平时想你多讲几句你总不肯,原来你喜欢凌晨以后再说话。不过我可真是困了,还有份厚厚的材料需要看一遍,而且天不亮我就得出去机场,只怕要在飞机上补眠。等我出差回来请两天假陪你好不好?你想说多久就说多久。”

“好。你几点的飞机?我去送你。”

“航班太早,机场也太远。不用了,我又不是第一次出差。”

“我去给你送机。”

陈子柚强制自己眯了两小时,匆匆地洗澡,刷牙,然后开车去了机场。她不想迟诺闻到身上口中的烟酒味道,所以往身上喷了气味浓郁的香水。其实她与迟诺交往后,几乎是不用香水的。

因为精神并不好,她喝了一杯浓咖啡,化了个妆,提前了大半个小时出门,把车开得很慢。

她感到自己的行为有一点滑稽。虽然她精神严重不济,这种行为在外人眼中看来却仿佛恋爱中的少女。她已经有那么多年没做过这样的傻事,其实过去的这二十多年来,她也只做过那么一次。

她突然什么都不想对迟诺说了,经过了一夜的自我折磨,她已经身心疲倦。在昨天之前,她觉得自己是值得谅解的,所以她想让迟诺知道,但今天她已经不这样想,她也失了开口的勇气。

迟诺说他出差三天。不知刘全想把事情闹成什么样,也许等他回来的时候,就是他们分手的时候了。

自他们熟识以来,一直都是他在为她做种种的事情,而她只需要等待与接受,所以这一次她选择主动地靠近,因为也许不会有下次了,她不想留下太多的遗憾与亏欠。

她赶到机场时,迟诺与同伴已经等在那里,那两人都比他年长很多,但对他很客气。

迟诺没吃早餐,说要到飞机上吃,她途经迟诺最喜欢的早点店时替他买了一份。听说他们有三人,便又买了另外两份。

见到她来,年纪最长者脸上浮现一个调侃的笑:“有德有貌,怪不得小迟这么认真。”

迟诺朝他们笑笑,把她拉到一边悄悄问:“我才是一夜没睡的人吧,你怎么看起来比我更憔悴?说过不用你来你偏要来,任性。”

“你不愿见到我吗?”

“与其见到你这样一副国宝的模样,我还真是宁可见不着你。”迟诺用手掌覆了一下她的眼睛,“看来你昨夜做的是噩梦,今天请个假好好休息一下吧。”

他离开时朝她挥挥手,又走过来,俯身在她的鬓角处吻了一下,子柚一抬脸,迟诺的唇便擦过了她的唇角,她羞涩地朝他笑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