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说的话,到底也没有说成,秦络只觉得眼前一闪,取代安以颜而在眼前的就已是坍塌下来的屋顶。电光火石的刹那,于他却好像停顿了一般,突然自嘲的笑了一下,他似乎就是没有说真话的命呢。

真是羡慕随日那样坦率的性格啊。

秦络最后这样想着。

很多年以前,当他还是个孩子,并且拥有一个幸福而富足的家庭时,却并不感到满足。

虽然那时他还太小,很多事情也还并不懂得,可至少却知道比起他来,父母是更加疼爱那个比他要小上一岁的妹妹的。

小小的秦络虽然也喜欢妹妹,但偶尔的时候,当然也还是觉得委屈和难过。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了猊今。

漂亮到会让人一眼愣住的孩子,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就在他们的村子里面暂时落脚。不论是任何人,哪怕是最不喜欢男孩子的大人,见了猊今也总要忍不住多看上两眼,或者招他说些话的。可是猊今却从来都不怎么理会大人,也不怎么同村子里的孩子玩耍,却独独的原意与秦络待在一处。

得到如同天之骄子一样的.猊今的独爱,是秦络的小小虚荣和满足,可是有的时候,也还是会发生矛盾。

虽然村子很小,可秦络家里是村.子里的大户,平常同小孩子在一起时,都是小孩子让着他的。虽然他倒并不任性和霸道,却到底也不喜欢听命与谁。然而猊今却又是最最拔尖的性格,最容不得的就是有人反抗。于是两个孩子便也总是三天吵上一架,可每次要不了多久就又会和好。

带着猊今的大人,是被他和其.他人称为戚先生的精壮男人,可虽然也是一副孔武有力的样子,但秦络看得出来,他还是与村子里面普通的庄稼人有着天壤之别,是以虽然旁的小孩子都很怕他,秦络却很喜欢同这位戚先生说话。

日子一晃就半年过去,因为有着两个小孩子彼此.做伴,所以倒都觉得时光飞逝。可到底天下却没有不散的宴席。戚先生在村子里头住了半年,终于觉得要带着小小的猊今和家人离开。

知道猊今要走的时候,秦络很是不舍,还曾像戚先.生求过,可不可以不走。戚先生摇头以对。

秦络就耷拉个脑袋去寻猊今,却没开口,就已经.听到猊今先问他道:“我要走了,你要不要跟我一起?”

秦络有些愕然.的瞪了瞪眼睛,虽然他是愿意跟猊今在一起的,可到底又怎么可能离开自己的父母和家人。

发现秦络丝毫都没有想过要同他一起离开,猊今愤愤然的就转了身子,不再理他。

秦络觉得猊今这样小孩子脾气,似乎也才像是猊今,就好脾气的去哄他。

于是两人再玩在一处。

可随着离开的日子愈近,猊今就愈是不肯放下要带走秦络的念头,两人倒经常玩着玩着就闹起别扭。

一日在河边玩耍的时候,也就是这样。

两个小孩子因此吵了几句,秦络一气之下便撇了猊今独自提前回家。

如果不提前回去,大约也就永远都不会知道:事情的真相。

因为从河边回家,从后院进到家里,要比走正门短上好些的路程。而后院的围墙处,又有一个偏僻而没有其他人知道的漏洞,所以秦络从来回家的时候都是为了抄近路而走围墙。

围墙外,是一片长及人腰的荒草,正好可以遮住围墙破损的小洞。而院里,又立了一块大石,除了小孩子外,谁都不会跑到大石的后面,也因此这样一个小洞才不为人知的而只被秦络利用。

那时秦络虽小,可也深知荒草踩多了仍会倒伏的道理,所以从来不在一处地方反复行走。每次他进小洞时,都是绕着不同的路径过去,扒开几乎都能将他全部埋住的枯黄草茎,然后钻进到小洞里面,进入自家的院子,在石后等待上一会儿,见后院没人就赶紧偷溜进去。因为这密道不仅是他回家的近路,同时也是他偷溜出家门的通道,所以自然不欲人知。

那天他也如往常一般穿过小洞后,就躲在大石后面打算探听一下动静。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听到的却是一声戛然而止的喊叫。

“杀人啊——”

然后是噗的一声,小小的秦络还不能辨认出这是什么声音,可至少他还明白前一句喊叫的意义。

秦络蹲跪在大石后面,两手紧紧的扒着石头突出来的坚硬棱角,因为不片刻便已闻到血腥漫天的气味,他不自觉的便屏住了呼吸。

随即没有过得多久,就听到两个人的声音传来。

其中的一个道:“先生,秦家大小包括奴仆十一口,除秦络外都已经在这里了。”

那是跟在戚先生身边的护卫的声音。秦络是认得他的,猊今总是叫他小虎,可他却明明是一副精明干练的样子,与小虎的称号一点不符。秦络倒觉得他更像是一匹孤狼,虽然离了狼群而有些悲伤,却仍旧是带着高傲和自制的样子。并且,秦络一直都觉得小虎实际上是很温柔的人,他不会像戚先生一样教导秦络些什么,可他却会在秦络摔倒的瞬间扶上他一把,还会拿着剩菜剩饭去喂村口的野猫。

可却是这样的人呢,此刻就站在弥漫着血腥气息的秦家宅子里,说秦家的人除他外都已在这里了。

得到这样的回答,另一个声音自然也就满意的“嗯”了一声,虽然只是一个单音节的发音,可也已经足够让秦络知道,另一个人就是戚先生。

满意过后,又是略略不满的疑问,“汤虎,你似乎还有什么话想说啊?”

空气中静默了一下,汤虎终于问道:“汤虎想问先生,杀了秦络一家老小,真的是少主的意思吗?”

秦络抓在石头刃上的手指紧了一紧,像是要把石头硬生生的捏碎一样,却到底只是在自己的手上留下了一道道血痕。

戚先生笑了一下,“怎么,你不相信我?”

“汤虎欠先生一命,自然听命于先生。所以我相不相信都是无所谓的,只是少主若知道先生在他背后做这样的事情,现下也许不会将先生怎样,可将来却是难说。”

戚先生冷笑一声,“你以为我会让他有机会知道吗?”

汤虎又静默了一下,才问道:“既然没有少主的命令,汤虎不明白先生这样节外生枝的染上十条人命究竟有什么意义。”

戚先生哼了一声,随即又是噗的一响,“你以为自己凭什么来问我这个问题呢?”

汤虎没有再说什么,因为他已经说不出来,他愕然的看着戚先生cha入到他腹部的手掌,惨然的笑了一下,随即身子一摊,闭上眼睛。

戚先生拉出自己的手,将血迹在汤虎的衣服上蹭了一蹭,然后拎着他的衣领,飞身离开了秦家。

天色渐黑,秦络从大石后面起身的时候身子都已经麻了。他走出来,在家中走了一圈,每碰到一具尸体就数上一个数字,正正好好便数到了十。

十条人命,就这样化成了十个数字,顷刻之间。

秦络抬头看了看天,太阳早就下去,可家里面还没来得及点灯,空气里到处都弥漫着血腥的气息,随着他的每一次呼吸而进入鼻翼,可他却甚至连血的颜色都看不清了。

秦络拖着脚步,在家里面走了一圈一圈,到底也没有真正的明白这是怎么发生的,可家中的十人因他而死,却是不正自明的事实了。

他的脑子里面一片混乱,再也搅不清楚,最后的记忆里也便只是猊今满脸忧心惶恐的表情。

再睁开眼时,见的却不是猊今,而是那个姓戚的先生。

“戚先生……”他道,为什么要杀死他全家呢?他想问,却没问。

戚先生却还是那样严厉而又有些温和的矛盾样子,这是曾经让秦络喜欢的样子,“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事吗,秦络?”

秦络摇摇头。

戚先生就微笑道:“你家里的人都被杀了,秦络。你跑来找猊今,可你一见猊今就昏倒了,不记得了吗?”

秦络点点头,又摇摇头。

戚先生继续笑道:“你想知道是谁杀了你全家吗?”

秦络抬起头,瞪大了眼睛看着戚先生。

戚先生低声道:“是猊今。是猊今要汤虎杀了你全家,因为他想带你走。”

秦络看着他。

戚先生怕他还不明白而继续解释,“秦络,以前我一直瞒着你,实际上,猊今并不是我随便抚养的小孩,他是很尊贵的人,是我们所有人的主子。他要我们做什么,我们都不可以违背。所以明知他要汤虎杀了你全家,可我除了杀了汤虎帮你报仇外,也不能再帮你其他什么了。不过,如果你愿意,你可以留在我身边,留在猊今身边,这样你就总有一天是可以报仇的了,你说呢?”

“为什么是我?”秦络问。

“因为猊今喜欢你。”戚先生回答,大约是因为他觉得小孩子实在是很好骗的,所以说一句真话也无所谓,于是就又说了句真话,“因为我喜欢你,你聪明,而且肯忍,这点真是再好不过。我们现在需要时间哪,秦络,所以你要暂且忍下。明白吗?”

秦络点了点头。

“秦络——”

猊今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非常急切,可脚步却慢得有些磨人。

好一会儿后,猊今才用背拱开门帘走进来,他手上是一碗刚刚煎好的药,用一大块湿布垫着捧在手中。猊今走得很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就将药碗摔了下去。

戚先生走过去,要接下药碗,却被猊今一个转身避开。

他走到秦络身前,小心翼翼的看着秦络,脸上全没了平日的娇纵,只是很忧心而轻柔的道:“秦络,药好了,你喝下去吧。”

秦络点点头,接过药碗一口喝了下去。

猊今赶忙道:“还烫着呢,慢点……”看他喝完,猊今问道:“苦吗?”

秦络摇头,确是不苦,只是带着浓浓的血腥气罢了。

一辈子也摆拖不了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