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里隐约看得见烟尘火光,士兵的怒斥和女子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摔碎东西的破裂声交杂在一起,沉重的牌匾霍然砸在地上,士兵们毫不在意的继续踩着它进进出出,一箱箱抬出府中的财物。

丞相许承途勾结敌国,证据确凿,府中家眷已尽数收押或遣散,今日封府。许承途之子许璟大义灭亲,检举有功,免其罪。

门外像是另一个世界,月色不减清辉,风中秋海棠的香气,醉人心脾。

许璟今日穿了一件湖蓝色烟云锦长袍,衣领和袖口绣着精细云纹,腰间束着天青色玉带,眸里映着门中的火光,笑意浅浅,说不出的写意风流。

他看着身边人,眼中像盛了整个江南的春水桃花:“起风了,你身体受不得寒,我们回去吧。”

身边的紫袍青年,削瘦的身形隐在宽大的貂裘里,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许璟笑了,他忽然发现即使是多年夙愿,一朝成真,都没有身边这人的陪伴让人觉得满足。

那时的他以为这样就够了。两人各自娶妻纳妾,成家立业,一直平淡如水的相伴到两鬓斑白,温茶煮酒说些年轻时的荒唐事。

直到看见癫狂若失心之痛的齐烈,抱着浸满鲜血的尸体不肯放手,声嘶力竭的嘶吼着那人的名字。平日威严的帝王,此时像个痛失心爱之物的孩子。

忽然间心里有什么东西碎了,刺得人鲜血淋漓,澎湃的情绪破土而出,再以控制不住。他等不了了。

因为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

或许晚一步,命运就替人做了安排。

“你若嫁我,我许璟此生只你一人,永不相负。”

平时严谨的一丝不苟的人,此时软在身下不住喘息,眼尾泛红的瞪着他:“荒唐。”

“你不嫁也行,那娶我好了。”

“滚!”

许承途最小的儿子许璟最是不成器。

丝毫不受兄长们三岁习诗,五岁成文的影响,自幼就天资愚钝,不喜诗书。身份低微的生母和无用的庶子,日子过得比下人还不如。府中低微的侍妾也不止于此,只因为许璟的到来是许承途最厌恶的意外。

许璟四岁那年,诺大的府邸为庆祝上元节张灯结彩,黑暗破旧的小屋里他守在母亲的床前,看她眼中的光彩一点点黯淡下去。到死也没等来曾经爱过一生的男人。

一年后武帝为皇子选伴读,招官员家中适龄幼子入宫,许相府中聪颖的庶子都不长命,许璟顶着适龄幼子的名头,许承途也不得不送他去走个过场。

许承途一点也不担心,自以为看透了武帝心思,安排嫡长子许琎跟随六皇子,步步计划思虑无虞。

没人想到不成器的许璟居然被三皇子挑中了。

那时的许承途和武帝都未在意,两个弃子而已。

事情就是从这里开始改变,命运的齿轮悄然转动。终有一日变得不受控制。

许璟足以称英才良臣。

于政,监督修建沧江口水库,引水分流,改建运河直通齐国七城而水利大兴,往年岚口春汛时洪涝泛滥,如今千里沃野,物丰民安。在昔日的燕国,如今的岚郡一带,极受百姓爱戴。于武,无回一战领兵三百夜袭楚营烧粮草,独自一人断后,在楚军里杀了个三进三出。于文,在民间广立学堂,平民百姓皆可薄资入学,其中多讲“仁德大同”之道。德才兼备,是故民间威望益高。被齐王封为“锦衣侯”,一时间风头无量。

也足以当天下第一荒唐。

如今虽不乏有人纳男妾养男宠,男子为妻也属合法。但男子甘为人下大多令人不齿。他却把自己八台大轿送上门去嫁给一个金堆城的商人,一路敲锣打鼓,十里长街铺锦绣。据说气的那商人大骂荒唐,最后还是给他开了门。

齐王责他“失仪”,革了他的爵位。

朝中诸多不同猜测,譬如飞鸟尽良弓藏,许璟此法激流勇退不失为聪明。

无论何等非议流言,许璟未曾解释过片语。是故“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

齐皇宫。太和殿。

齐烈站在殿中,看着眼前这个伴他十年,亦臣亦友的人。昔日举步维艰互相扶持的孩童,终成了如今少年英才与帝王的模样。

“你可有最想要的东西?”他忽然问出了这个曾让他痛入骨髓的问题。

“臣曾想位极人臣,建功立业,青史留名。”许璟笑的一如当年皇宫初见。

“那现在呢?”

“臣想平安喜乐,陪他柴米油盐过一生。”却是难得一见的认真神色。

齐烈心中暗叹。两人沉默无语,气氛骤然压抑起来,片刻之后,

“朕听说你们收养了一个孩子,取名字了么?”

“燕不负,小字双全。取个贱名好养活啊,陛下知道。”许璟恢复了往日的嬉笑无赖之态。

“滚吧!”齐烈甩手扔下一块宫里密道的通行令,“……等孩子大了记得带来见朕。”

许璟拾起令牌,夸张地仔细擦拭收好,“遵命陛下,臣立刻就滚。”故作张皇的跑出了太和殿。

蓦然间似有所感,回头只见落日余晖照进太和殿,那人的倒影映在透亮的青砖上被拉的斜长,半明半暗中看不清表情,往日耀眼的皇袍仿佛也在光影中失了颜色。

高处不胜寒。

他突然觉得这个被称为九五至尊的帝王很寂寞。即使拥万里江山,享万民朝拜。终究还是一个人。

若是那个人还在……应是不会如此。

可世间哪有如果。

许璟取下峨冠博带,撩起衣袍前摆,端端正正的跪下,对着殿内的背影磕了三个头。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江山不负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