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大雪

那人伏在马背上,风将他的黑发吹起来,格外萧瑟!

他穿过河流;穿过湖泊;穿过草原;穿过山脉……

那张英俊到惊为天人的脸,此刻却浸满了痛苦,不论谁看到,都会觉得绝望的痛苦!

甚至连老天似乎也感觉到了他的痛苦,降下了纷纷扬扬的大雪!

雪花,落在了洛驿的眉上,嘴唇上。

在他嘴唇的温度下,缓缓融化。

那种温柔的触感……他心中一酸。

几日前,那种痛彻心扉,五脏六腑都快要搅碎的苦痛,还留在他的心间!

眼睁睁地看着她那美丽的眼睛,在他面前,缓缓地合上。

他却,无能为力……

他只能无望地呼喊着她的名字,看见她最后迷离的眼神,那嘴唇中喃喃而出的话语……

沉没湖底、共赏月圆……

阿珑,原来你一直不曾忘记!

我曾经以为我是天下最可怜的人,曾经以为这世界都背弃了我--然而,如今我终于明白,我宁愿你活在别人的身边,也不愿意你永远地离开啊……

他想起那潮水般涌上的人群,不知道是谁,将他从她开始冰冷的身躯边拉开;他拼尽浑身气力,嘶喊着,挣扎着……他不要看见她消失……即使是阴阳两隔,也不能将他从她身边带走……

阿珑,你为我而死,我会永远记着你的……我不会忘记今日……永远永远……

直到,似乎有一个同样凄凉的女声在他头顶上响起:“驿哥哥,走罢!姐姐她已经走了!”

他霍然抬头,看见的是那张跟她那么像的脸庞,那是她唯一的妹妹,唯一的亲人,含着泪水,将他拉起来:“驿哥哥,姐姐不会高兴看见你这个样子的,来,回去罢!”

“阿铃!”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心神俱碎,却已浑身无力,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将她带走……带走……那绝美的面庞,永远地消失……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大殿的,似乎听见有太监奔走惊叫,说皇上在方才那一幕后龙体有恙,令太医速速前来,他都没有气力去理会,只感觉到一只柔软的手心,将他扶了出去。

--唉……真悲伤啊……

二人站在开始下雪的宫门外,静默相对。

“驿哥哥,回去吧!”花铃牵过那匹雪白的马儿来,“姐姐一定不希望看见你如此难过,你不明白么?姐姐是以自己的命将你换了回来,你若是不好好活着,如何对得起她?”

他还是不能言语,只能紧紧抓住她手掌,似乎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她才能让他感觉到一丝温暖了。

“驿哥哥,我当日误解了姐姐,时至今日,我才终于明白她的苦心,只是已经晚了!”花铃的手也在颤抖,强忍着眼中要坠下的泪水,依旧是坚毅地将洛驿扶上了马儿,“你要好好活着,无论是在金都,还是在这世上任何一个角落,记住,我会一直祝福你,而姐姐,也在天上注视着你!”

他被白马载着,昏昏沉沉地离开了金宫……

在自己府邸沉睡了几日后,他方才听闻:父皇在那日阿珑吐血身亡之时,勃然大怒,狠狠地敲击桌面,却未能说出什么话来便晕了过去。

他还听闻:太医说父皇沉疴已久,这次见兄弟骨肉相残,心痛之极,因而发作极快--勉强醒了过来,却还是不能言语,整个人一副行将就木的状态。

请了无数医,无用的都杀了好几个,然而父皇什么时候能够完全复原,谁也不知道。

他更听闻:洛羯发疯般地烧掉了几乎半个宅邸,在府内嘶吼了一日,继而便调集他在金都之外的大部分兵马,驻扎至金都!

他终于自无边的悲痛中微微清醒过来,看这样子,洛羯是要在父皇复原之前掌握朝中大权了。

而父皇到时候还能不能醒来,实是未知!

而自己,处境无比危险!

他霍然站起身,召集几个亲信,布置了最紧急的几个任务后,便一人一骑,径自向河阳奔去!

他不能再拖了!

如果没有胤国太子的支持,他必败无疑!

胜者王,败者死!

他不能死,他的生命是阿珑用命换来的,他绝不能死!

他要手刃那个人,为她报仇雪恨!

雪,愈来愈大了。

几天后。

看着纷纷扬扬的雪花,千千抚着红漆阑干,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丫头?”云竣闲闲地走至她身边,伸手揽住她纤细腰肢,“好好地叹什么气?”

“……也不知道为甚么。”千千偎依在他怀中,觉得有种铺天盖地的安全感,低低道,“我总觉得好像有甚么快要发生了……”

云竣心一颤,他日前刚刚让墨宝将紧急讯息送至宫中,尚未接到父皇指令,然而根据他对父皇的猜测--这次可以一举击溃大羿三十年来休养生息局面,更可以至少将两国边境线向北推移二百里,确立大胤的无上权威,一统天下,甚至让羿国称臣的日子,为时不远了。

这等诱惑,一向是个雄心壮志君主的父皇,断然是不会放弃的。

……一统天下啊!

……哪一个君主,不曾有过这样的梦想?

万国来朝,一统**,荡平四方,唯我独尊!

然而,如此一来,便就要打仗了罢。

“丫头。”他伸出一只手来,抚摸她毛茸茸的头,“你怕不怕打仗?”

“打仗?”千千惊愕地从他怀中抬起了头,眼中闪烁着一丝恐惧,“为什么要打仗?打仗会有多少妻离子散,阵亡将士?……天下和平,不是很好么?”

她害怕战争。记得小时候看电视,看见两伊战争那流血的画面,幼小的心灵第一次受到震撼……为什么人类没事就要打仗?为什么大家不能和平相处,好好活着?

每一个生命都有父母妻儿,都值得尊重,为什么在战争中,那么轻易地死去?

长大后,她便知道自己小时候的想法太过天真,只要有人类和国家,战争就不可避免,因为人类总是有**……有**,不能满足,就必须要流血,要战争。

只是,她还是单纯地希望,人类能够好好相处,每一个家庭都不要破碎,每一个妻子都能够等到丈夫回家。

这,难道是奢望?

云竣看着她一片赤诚的眼神,叹了一口气:“丫头,有些事情你不懂的--男儿要建功立业,要一统天下,就必须打仗啊。”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愁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千千吟出这首诗,眼睫微垂,红唇轻颤,倚在阑干上望着他的眼,“你可明白这首诗句说的是甚么吗?”

云竣心头一颤:“说的是一个妻子,在思念着去打仗的丈夫罢。”

“是啊。”她轻轻伸出手去,解开了自己的发髻,秀发如水一般洒落在他肩上,她眼光清澈如水,洁净无比,“你可知道打了仗,就会有多少妻子,在闺中痴痴地等待,却也许永远也等不到自己最亲爱的那个人回来?”

云竣心一滞。

“人说北方的狼族,会在寒风起站在城门外;穿着腐蚀的铁衣,呼唤城门外眼中含着泪……”千千清婉地吟唱着这首当年她最喜欢的《北京一夜》,“我已等待了几千年为何城门还不开,我已等待了几千年为何良人不回来……”

云竣面色沉浸了温柔,脸颊贴紧她的,与她额头对着额头,感受她独特的温暖、洁净与芬芳:“丫头,唱的很好听。”

“你真的要打仗么?”千千无心与他亲昵,只慢慢消化这个事实,“是和--大羿么?”

云竣抬起头来,淡淡道:“现在还不知道。”

“如果和大羿打仗……那这河阳城将有多少人家……妻离子散……”千千声线黯然,抓住他的衣襟,“能不能不打?”

云竣眼中缓缓涌起一抹深黯:“有些时候,我也是迫不得已。”

“男人总是说要建功立业,可是难道只有在沙场上才能建功立业?”千千不甘心地抬头望着他,双目炯炯,“一将功成万骨枯,你可知道你建功立业,却有多少家庭破碎,多少孩儿没了爹爹?能不能换一种方法,让百姓过得安居乐业,这难道不是功,不是业?”

“你不懂。”他声音有些冷,拂开她的手,她怎么会懂!

一个小女子,自然是善良的,善良自然是好事……只是,对他这个将要成为一国之君,胸中沟壑纵深,雄心壮志若天高的男子来说,未免有些妇人之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