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月色

这湖畔生着丛丛翠竹,在月光下簌簌摇动,别有一番情致,路上倒是没甚么人,偶尔有一个两个宫女太监走过,却也匆匆。千千暗自想,这倒也不错,她并不想惹出什么事端,只希望能够亲眼看看后宫的风景,也算不枉在这时代走了一遭。

走过一个拐弯,却见另一座殿阁,这殿阁似乎也是空的,上面几个秀丽却又寂寥的字书着“清水殿”。

这名字甚好,洁净流畅,很合她的意。

看这规模不像是后妃住的,大约是有甚么宫内盛会时才用得上吧。千千见此处月色正好,便停下来观赏。

这初冬的月亮不比中秋,带着些伶伶的孤寂,似一位寂寥的美人,似烟似雾的轻纱笼罩着她,更添几分凄清。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千千不由得吟起一句自己甚是偏爱的诗句来,只是这里无酒无杯,说不得一会儿等云竣忙完了再将他叫出来,一同赏月,也是风雅之事。

只是,和他,真的有必要走得那么近么?

她正苦恼不己,忽然背后传来一个声音道:“好句!”

千千吓得腿如筛糠,这夜色茫茫,空无一人,却是哪里突然来了人?

只是那声音并无半丝诡异,而是中气十足又温厚绵长,不由得少许放了些心,结结巴巴道:“那个,您是,什么人?”

不敢回头……

那人微微一笑,却不急着回答,而是又道:“还有甚么好句子,一同念出来罢!”

千千想这人既是如此喜爱诗句,料定不是坏人,只是一时也想不出来,只得尴尬道:“我刚被阁下……您……吓到,这个,想不出来了。”

那人呵呵一笑,气势万千,道:“无事,横竖我也不急,你慢慢想罢。”

这声音自有威势,但却也和蔼可亲,千千大脑飞速转动,终于灵光乍现,念道:“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愁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

那声音顿了顿,调子略有些异样:“这句子是关于感慨打仗的罢?”

“嗯。”千千一时也忘记了身处何地,“在家乡的妻子,思念着远方征战的丈夫,那月亮似乎也明白她的情意。”

那人笑了笑,温声道:“打仗,确实会让很多妻子伤心呢。”

千千下意识地回答:“是啊,和平最好了。骨肉分离,多么残酷。”

“只是,若是没有征战,又怎能满足男儿沙场的梦想呢?又怎能一统天下,凯歌唱还?”那声音忽转高亢了些,激昂澎湃,似乎有鼓舞人心的金石震响,“这世上总不可能有万全之事,妻子思念丈夫,姑娘思念情人,然而一些男子却不愿碌碌无为,老死家乡--小泵娘,你说是不是?”

千千一时惊住:“你怎知道我是女……”

她终于克制不住自己的好奇,转过头来,面前是位体态魁梧的中年人,身着月白色袍子,国字脸颇有威严,眉目间也依稀可见年轻时的英俊潇洒之态,不知为何,此人一出现浑身上下便洋溢着凌然的光芒,虽然只是淡淡地站在这里,开口说了几句话,却似乎有千钧之势,从他身上散发出来。

滔滔东流水,浪花淘尽英雄--便是这样的感觉罢?

千千一时竟然移不开眼神。

那人看她局促之态,不免笑道:“听你声音难道还不知是个女子?我虽老,却也并不糊涂。”

“你哪里老了?你明明还年轻得很嘛。”千千毕竟是小孩儿心性,虽然不知此人到底是何来历,却也并不惧他,反倒有几分亲昵之心。

“哈哈哈……”那人大笑,“小泵娘,你我萍水相逢,却没有必要拍我马屁。”

“我,我是说真的!“她急道,”你真的不老,看上去最多就四十来岁--”

“好好好,我信你。来,还有甚么好句子么?今晚月色不错,莫要辜负啊。”那人负手站在那里,月色淡淡照在他身上,竟是出尘脱俗。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千千低声吟出这句,心下也是感慨不已--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自己在这个时代看的月色,又是否是那个时代的月色呢?看上去是一样的,而其中差别,冥冥中又有谁知晓?

那人竟半天不言语,似乎被这句子震慑,一双似乎饱经风霜却依然凌厉而雪亮的眸光中,似明似暗,似乎想到了许许多多往事,半晌,方长叹一声:“这句子,实在太打动人心!”

“的确是好句。”千千颔首,看那男子竟似乎被这句子感染,表情有些僵硬,嘴唇微微颤动,不禁出声问道,“你有心事么?”

男子眯了眯眼,面上掠过一丝幽幽的感伤之色:“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哈哈,哈哈……”

“怎么了?”千千虽说也觉得这句子感伤莫名,却看此人的表情,似有锥心刻骨之痛。

“那一年初见她时,也是在江畔,江畔,哈哈……”他目光有些散乱,却明亮异常,“她就像那月光,不,比月光还要动人,她翩翩起舞,犹如仙子,我当时还以为真是月亮仙子下凡,而她也告诉我,她的名字里,有个月字……”

他似乎沉浸在极其甜美的回忆中,半晌没有言语,千千不禁道:“你很喜欢她吧。”

那人顿了顿,目光朦胧,点了点头:“是啊,我怎能不喜欢她?那个时候的我,甚么也没有,甚么也不是,她那么美,那么高高在上,简直如同救世的仙女--”

“那后来呢?”千千明白,在这个时候自己只需要做一个合格的听众。

“后来?后来我与她在月亮下盟誓,三生三世,永作结发夫妻--”那人顿住了,目光里忽然划过一丝至深至切的痛,住口不言。

“我听人说,不要对着月亮许愿,因为月亮是多变的,犹如誓言--”千千下意识地说出《罗密欧与朱丽叶》里的句子,忽然觉得有些不对,然而为时已晚。

那人的眼中已然被一种莫名的光芒淹没,似是灼灼火焰:“你说甚么?”

“我,我没说什么……”千千打了个寒战。

那人凝视着她,冷道:“如此僭越,你可知道我是谁么?”

千千背上流下一丝冷汗,暗想这下不好,云竣再三交代不要惹出事端,谁知好的不灵坏的灵。她无法只得抬起头尽量保持冷静:“这个我不需要知道你是谁,你我不过萍水相逢,对影赏月,谈诗论句,如此而已,深究又有何意义,徒然破坏了美感--”

“哈哈哈哈,徒然破坏了美感!”那人仰天长笑,双眸中流露出一丝似曾相识的戏谑,“小泵娘,你可知道,你是第一个说这样话的人?”

“凡事总要有第一个嘛。”她嘟哝。奇怪,这个表情真的很像某人啊。

那人揉了一下眉心,似乎被这话噎到,接着又恢复了淡淡的从容表情:“小泵娘,你是哪里来的?怎么扮成小鲍公的模样,要是被发现了,可怎么的好?”

千千看他已恢复常态,料定不会发火,心一宽,便道:“我都往没人的地方去,应当不会被发现吧。”她摊摊手,“当然,你刚才出来的时候,可是吓了我一大跳。”

“我见到有人在此处吟诗,也是吓了一大跳。”他声音平和,“这里除了我,平日里就没什么人来了。”

“没想到宫里也有这么僻静之所啊。”千千点点头,“我还以为一定处处热闹,灯火辉煌呢。”

“怎可能?”那人一笑,“这世上总是有地方热闹,有地方安静,便如月圆月缺一般,不可能处处均衡,太满则亏,合久必分,这是兵家道理,又何尝不是人生道理呢。”

千千低头想了一想,豁然开朗,抬起头来,一双眼眸闪闪发亮:“受教了,谢谢你!”

那人捻一捻髭须,似乎很是满意,又问:“小泵娘,你定然不是这宫内之人,老实说罢,是谁将你带进来的?”

千千额头又流下一滴汗珠,考虑再三,决定说实话:“是太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