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夜宴2

……我不走。

……我不能走。

……走罢,走得远远地,驿哥哥……再也,再也不要回来了……这里的人,都想害你……你现在就离开……

……你放心,我不会让他们杀我的……阿铃!

花铃的秀眉蹙了蹙,面上闪过一丝痛苦和担忧交织的表情,随后,再也不看他,扬手一鞭,身姿跃然半空,长发划出美妙弧线!

没有人注意到,在那弧线之下,淡淡洒下几滴泪水。

……也罢!

……若是,今夜你有甚么不测,我就跟你去便了……

不,其实也不是没有人注意的。

那位坐在玉嵌象牙雕莲花图案的堪舆上的红衣女子,神色中也流淌一丝凄然,仿若藤蔓遮住了漫天皎洁的月光,她的手指划过裙裳,像最清凉的花瓣。

--她的妹妹,最亲爱的妹妹,虽然她早已对自己恨之入骨,然而姐妹连心,自己怎么可能看不出她强作潇洒的紧张,她僵硬的指节,早已泄露了她的秘密。

她微微地闭上了眼睛。

一曲舞罢,众人似乎还沉浸在那倾国倾城的舞步中,一时间竟是全场寂静。

“好!好!好!”

发言的人竟是厉帝,双目矍铄,含笑鼓掌。

群臣缓缓随之反应过来,连忙一起鼓掌称赞,都道花铃小姐真是舞神迦陵下凡,竟能如此出神入化!

唯有两个人没有表情,太子和太子妃,一个眯着眼,似乎沉浸在深深的思绪中,一个则是面色温柔,双眼却似乎透过了这煌煌殿堂,红烛明珠,看着什么更为遥远的地方。

“来,给昌平王再上一只酒杯。”洛羯的声音在大殿之中响起。他神情倨傲,带着些迷离的笑意,侧头吩咐身边的小太监。

挣扎吧……反正,你是要死的!

“是,太子殿下。”小太监恭敬地垂手下去,未几,便又一只琉璃盏上来了,流光溢彩,轻轻放在洛驿面前的几案之上。

花铃面色一变,眼神狠狠地攫住那琉璃盏,似乎想用目光将它敲个粉碎。

又被他抢了先--这只杯盏里,会不会有毒?

她却再没有办法,帮他解围!

她咽了一口酒,满喉灼热,捂着嘴连连咳嗽。

洛羯啊,你今夜拼着鱼死网破,也要将他除之后快罢?

然而洛驿却歉然将杯盏放在了一侧,起身淡笑道:“多谢太子,然而洛驿却想要一只紫金钟呢。”

“昌平王为何非要紫金钟?”厉帝饶有兴趣地发问。

“因为儿臣想要吟一首诗以助父皇及各位雅兴,这诗与这金樽恰是绝配。”洛驿眼波流转,漂亮的嘴唇扬起,“江司命,不如就将你那只给我可好?”

侧桌的那江司命岂敢不从,忙道:“蒙昌平王不弃!”便恭敬将紫金钟递了上来。

洛驿执着酒樽,仰天长笑,却毫无轻浮粗鲁之态,而是风流潇洒到了极致,整个人敛着光华,却依旧是动人之极,如独行千山,豪气干阳!

他将酒尽数倒入喉内,长声吟道:

“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

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

皎如飞镜临丹阙,绿烟灭尽清辉发。

但见宵从海上来,宁知晓向云间没?

白兔捣药秋复春,嫦娥孤栖与谁邻?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

“好诗,好诗啊!”礼部尚书首先摸着胡子,连连赞叹。

厉帝含笑不语。

洛驿一双眼眸凝视着父亲,看不穿他的心意;只得微微一叹,执着杯子坐下。又吩咐一位小太监:“另拿一只酒盏给江司命罢。”

花铃一颗心落进肚子里,没想到他竟有此机变手段,看来自己是多虑了……只是,那洛羯真会这般作罢么?

“好诗,果然是好诗,昌平王惊才绝艳,我这个为兄的痴长几岁,惭愧惭愧!”

竟是太子洛羯站了起来,他身着一身紫金色长袍,贵气万端,黑发环在嵌宝石金环内,表情和蔼,一双眼眸内,却是毫无笑意。

四下响起微微议论声。

此句子出自李白的《把酒问月》

众人皆知太子殿下私下里与昌平王不睦,原是为了怕这个弟弟抢去自己皇位之故,然而昌平王平日里礼贤下士,又举资办学,年年出资赈灾,在民间颇得口碑,反观太子生性冷酷,甚至对自己家奴责罚也甚严,一年便要处死数十人,故此颇多怨言。甚至有一度朝中有传闻厉帝会考虑废太子,然而年深日久,证明此纯属空穴来风,众臣也就安心,有些更是笼络太子,而将二殿下弃之一边,如今二殿下正式封王,更说明毫无夺嫡之可能,明眼人皆看出,太子一党迟早权倾朝野,早站队要紧。

“太子殿下言重了--洛驿生性散漫,唯好这些风花雪月之事。”洛驿勾起唇,虽是笑着,眼珠内却透出隐隐的压迫感。

“风花雪月原是好事,如同兄长我,便连风花雪月都不得闲,政务繁忙啊--几时有空,与昌平王兄弟二人同游玉湖可好?”洛羯长叹一声,似乎言若有憾,实则透出自己权威。群臣不由得都是一竦--看来太子是要在此宴上,向群臣昭告,自己才是这天下未来的皇帝!

洛驿点了点头:“自然好。”

“那时小皇孙也可抱着出来玩了--是不是,阿珑?”洛羯转动眼珠,看看身边的妻子,却见她空洞凝视着前方,不知道在想些甚么。

“阿珑?”他不悦地呼唤妻子,花珑方才回过神来,眼神闪烁,勉力一笑。

洛驿不禁微微攥紧了拳头。

“这样吧,方才太子妃怠慢了昌平王,为兄的这就敬酒一杯,作为赔罪吧--”洛羯嘴角勾起,极深地一笑,举起手:“来人,给昌平王倒酒!”

琥珀色**,缓缓斟满杯中。

洛羯自己也倒满一杯:“来,昌平王,你我兄弟二人多久未曾同饮了?”

那笑容,刮在洛驿面上,却如寒刃一般。

洛驿举着杯,却似乎在犹豫。

她,就在他身边……

多少年了,唯有今夜,她离他那么近。似乎是一个梦,天心月圆,她曾经说过,愿与他一起沉没湖底,共赏月圆。这句话,怕是生生世世,都无法实现了。

“怎么?昌平王难不成怕这酒有毒?”洛羯眼光忽转森寒,似是开玩笑,却暗藏锋锐。

他当先饮了一口:“昌平王,本殿下先饮了,难道你害怕么?”

语声冷硬,暗藏威胁!

--洛驿,休怪本殿下不客气……

--我洛羯决不允许别人来跟我争抢这天下……何况,还有阿珑……

--阿珑是我的……然而,这三年来,她没有一天忘记过你。因此,只有你死了,她才能彻彻底底地属于我!

大殿内,喜庆气氛忽转僵硬。

朝臣们皆悚然心惊,不敢多言。

静寂之至,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洛驿执着酒杯,感受到背后无数沉甸甸的目光--以及,身边那道柔柔眼神--她正看着他,那么专心致志地看着他,他忽然一切都释然了,这三年来全部的怨恨、悲愤,皆化作漫天纷纷花雨,飘扬于天地之间。

他眼光一柔,就要喝下。

嘴唇快要碰到酒水之际,忽然一个女声响起!

“方才是本宫不对,这杯应当本宫来饮!”

洛驿只觉得手中一空,抬眼一看,那红衣的女子,自己日日夜夜思念的女子,忽然站起身,抬手抢过了自己手中的酒盏!

千分之一秒,她面上绽放出微微的笑意,将酒尽数,倒入了自己喉中!

洛羯呆立在地,眼光忽然冰冷绝望!

然而,他并没有移动丝毫。

而洛驿的手指擎空,绽开一个绝望的姿势!

血,蜿蜒流下。

自女子娇美无伦的口唇边,蜿蜒流下。

红衣绝色的太子妃,脸色苍白,倒退二步,甚至撞翻了雕莲花图案的堪舆,然而,她眼中却是欢喜的,面容上绽开一个无伦的笑容,如绝世的千年优昙花,在这刹那盛开!

阿驿……

阿驿……

她的口唇,轻忽地呼出这个名字……

阿驿,我有负于你,如今,我便拿我的命来偿还!

“阿珑!”

“阿珑!”

两位男子皆长身抢上,扶住已然颤巍巍下坠的娇躯,一个身躯颤抖,一个眼内暗藏怒火!

“太子妃殿下!”

“太子妃殿下!”

汹涌的人群,缓缓包围过来……

哈……

真没有想到,自己在最后一刻,还能看见他……

这就足够了吧……

洛驿蹲在她身边,看着血色一点点从她面颊上褪去,看着生命一点点从她身体里远去,忽然,也许是幻觉,他看见她的唇微微颤抖了一下,想要说什么,却已无声。只见口型似乎是:沉没湖底,共赏月圆。

来世,再续这段誓言……

大羿昌德三十一年,太子妃薨,谥号德妃。

而刚出生三日的小皇孙,就此失去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