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乌沉沉的夜幕下,一个不大的屋子内拥挤着好些人,压得那灯座上的火苗越来越小、越来越暗、似要熄灭,就如那炕上女人不断流失的生命力一般。

她穿着纠结成一团分不清颜色的粗布衣服,头发散乱,身上盖着的棉被已被血水湿透,散发着令人作呕的古怪腥味,苍白如纸的脸色也掩盖不了她绝世的容颜。

此刻的她慈爱的看向枕边的小小襁褓,冰冷的手指却探向另一边的两个小孩,她慢慢的,依依不舍的回转头,这个简单的动作仿佛用了尽了她所剩不多的气力,她看着这两个小孩,目光中又多了股期盼,“木头,云儿,要好好活着,照顾好弟弟。”

大的小男孩哽咽着点头,小的男孩却握着女人的手指,心中痛的喘不过气,他想说:“弟弟害死了您,凭什么要照顾弟弟。”可是他胸口发闷,无论怎么努力都发不了声音,他焦急,感觉自己呼吸越来越困难...

黑暗中,唐云突然睁开眼,眼中还残留着刚刚痛苦挣扎的痕迹。舒了口气,他已不记得这是他出事以来第几次做这样的梦了。

那日他被牛夹到窒息,他想他大概是活不成了,那一瞬间,他想了很多,他死了弟弟怎么办,大哥怎么办,还要爹爹,忽然,一段被遗忘的记忆冒了出来,那是他三岁时最深刻也是最不愿想起的记忆,就像他刚刚所梦到的那么真实。

也就只有那么一瞬间,下一刻他就被人拉了出来,清新的空气涌进腹腔,驱散他的窒息感,也驱走了他的娘亲。

也许,那时候他本来要死了,是娘亲责怪他没有好好照顾自己,也没有好好照顾弟弟,才用那段记忆把他唤了回来。

其实这么想很有些牵强,可唐云固执的这么认为。他悄悄从被子里拿出手,做双手合十状,对着黎明时隐隐泛亮的窗户,闭眼对娘亲说:“娘,我会好好活着,好好照顾弟弟的。”

说了这句话,他心中安定不少,替弟弟掖掖被角,又迷糊了过去。

不久,鸡鸣报晓,唐家的人起床开始又一天忙碌的生活。

唐宁心里很烦躁,在被窝里翻来翻去,自从那该死的公鸡到了他们家,他一天懒觉都没睡过,每天被公鸡叫醒的滋味委实不好受。

自从唐云出事以后,唐木匠不知怎的对唐大嫂开始冷淡下来,唐大嫂怎么讨好都没用,本来,长辈的事也轮不到他操心,他们怎么闹也不关他什么事,况且这对他们兄弟来说也是好事。

可惜好景不长,半个月后,唐大嫂被诊出有孕,情况就整个颠了个个。唐木匠整日围着唐大嫂转,唐大嫂要么冷脸不理,要么默默哭泣。她这一哭就急坏了唐木匠,这要是哭坏了他的宝贝儿子可怎么好。于是唐木匠忠犬了,唐大嫂要星星他都能想法摘下来。所以嘛,唐大嫂只是想要养些鸡下蛋补身子这么小的要求,理所当然的被满足了。唐大嫂只是要些小鸡仔,唐木匠却自作主张买了刚长成的公鸡一个,刚下蛋的小母鸡两个,当然也买了几只小鸡仔。

于是整个院子陡然热闹了起来,公鸡有事没事吼一嗓子,母鸡从早到晚咯咯叫,还有小鸡跟后头合唱助威,搞得满院都是鸡屎味,走几步路就能踩到鸡屎。

想到这,唐宁更加烦躁了,他好不容易对父亲涨起来的好印象又过山车一样滑了下去,果然好色又耳根子软的男人最容易被老婆把持。

对于唐木匠这个老婆,他的继母,唐宁心中又是鄙夷又是愤恨又是厌恶。本来,对于继母那些小动作他是不怎么放在心上的,尤其是经过唐云的事后,他心中有了大志向,更是不屑于计较了,对于继母计较的那些蝇头小利,多是一笑而过。可是继母却总是苍蝇似的,时不时出来嗡嗡几声,这就非常恶心人了。

特别是她怀孕以后,许是心中有了底气,行事越发没有顾忌。刚诊出怀孕没两天就吵着要吃肉,还打着关怀兄弟几个的名义,说让大家都好好吃一顿,唐木匠越发觉得老婆贤良,有了自己的孩子还不忘关心前头的儿子。可是,唐木匠那天要出去做活,没空去镇上买肉,就让唐木去镇上。

唐大嫂给的是钱袋子,唐木接了也没数,就这么上镇上去了,哪知,钱袋里的钱根本不够买几两肉,或者说买的肉只够一个人吃的。唐木是老实,但并不代表他笨,能做巧活计的人哪有笨脑筋的?继母的那点小算计,他立刻就想明白了,饶是他心地纯良,心里也对继母不满起来。你说这继母凌虐继子,罪大恶极吧?也不是,她只是算计几口吃的而已,可她就是让人怄的慌。唐木自个手里没钱,想往里贴钱也没法子,再说他也堵了口气,心思转了转,把这些钱全买了别人不要的猪内脏,前几天听猫儿念叨说吃什么补什么,正好买些猪肝猪肺回去给狗子补身子——自年后,弟弟们都没见过什么油星子,狗子还整天喝苦药渣子的。再说,猪肝猪肺也是猪肉嘛。

唐大嫂在唐木刚进门的时候,就注意到他手上的猪内脏了,脸顿时就拉了下来。唐木虽然告诉自己不应该,但心情还是不由自主的好起来。突然,唐大嫂像换了个脸似的,笑得灿如春花一般,对唐木说,“你这娃子就是实诚,肯定是听哪个说猪肝猪肺很补就买了这个了。只是这个腥得很,是人家坐月子吃的,我现在刚怀上呢可是吃不得的,呵呵,你这娃子也忒心急了些。”

唐木被说的莫名其妙,看到唐大嫂后头的唐宁冲他使劲眨眼,正疑惑着,唐木匠的声音就从他后来传来,隐带怒气,“要你买的肉呢,怎么就买了这东西,你这是图便宜呢,可你娘可吃不得这些。”

唐木一僵,心里更是怄的很,他能说钱不够么?能么?

正在唐木不知如何解释时,唐宁突然插嘴:“不怪大哥,是我要大哥买的,这东西也只是腥了点,实际还是很补得,对孕妇也很好的,只要去了腥就好,我正好知道怎么去腥,就让大哥买了这些的。”

虽然唐宁有可能不是小儿子了,但唐木匠还是很疼爱他的,再加上唐宁说的有几分道理,也就哼了一声,让唐木按唐宁说的做。

幸好唐宁真知道怎么去腥,也就是多冲冲水,多放点盐,再偷偷滴了些酒就好了。晚饭时,那猪肝猪肺汤让所有人都意犹未尽,刚刚那段不愉快仿佛也随之消弭。但其实,那才是真正的开始。

那天晚上唐木老老实实交代了事情的全部过程,唐云和唐宁听了心里也是郁闷。唐木把话一说,自己心里舒坦了,倒头就睡,只留下唐云兄弟两个抓心挠肝的想怎么对付继母。唐宁是真的不想为了几两肉找继母麻烦,可这次忍了,继母也只会更过分,他必须让继母收敛些。而且,如果继母生了儿子,那么她在唐木匠心里就不是外人了,唐木匠只会越来越偏向于她和小儿子,到时有了儿子养老的继母,就更不会顾忌他们兄弟,说不定到时就不是几两肉的问题了。

可是,继母毕竟也是母,在这个以孝治天下的国家,继母是绝对主动的一方,她又没有苛待继子,唐宁几个是没法从大义上制裁继母的,不但没法反击,还得恭敬着,孝顺着。兄弟两个,想了一夜也没想出什么法子来。

他们这边整夜想着对付继母,唐大嫂那边也整夜想着怎么捞回昨天的败局。于是,第二天刚起,兄弟三个就收到唐木匠的通知,他们娘亲怀孕了,不能干活了,唐木就留在家里做家务,照顾他们饭食,务必让娘亲吃好喝好。

唐宁和唐云顶着黑眼圈听完,心里同时恶狠狠道,一定要给她点厉害瞧瞧。

听到“吃好喝好”唐宁忽然想到一个好主意了。他拿到弓弩后就盘算着怎么教二哥用弓弩打猎,现在二哥受伤被耽搁了,但是吃不了肉可以吃鱼啊。现在河里冰化了,正是吃鱼的好时候,而且钓鱼也不费什么体力。

想到就干,唐宁让大哥拿了两根当初做竹箭剩下的竹竿,穿上细线,把绣花针弄弯了当鱼钩,两个简易的钓鱼竿便成了。两人带着鱼竿拎着篓子就这么往河边走去,路上挖了好些蚯蚓,到河边找了处挡风的地方,唐宁开始指挥二哥在鱼钩上串蚯蚓——这活计打死他也不会做的,把钩子甩入河里后,两人便优哉游哉的坐着晒太阳。

许是刚化冻,鱼刚浮上来透气,或是唐宁他们运气好,一个上午,他们就钓了一条挺大的鲫鱼,想到继母借着怀孕让唐木中午也开伙,唐宁就心中得意,中午就吃鱼,吃鱼对孕妇最补了,如果她吃得下的话。

于是,中午的时候,一大碗放了些姜葱的鲫鱼汤就这么摆在了桌子上,这种程度得腥味对于唐宁几个无妨,但对于处在孕吐期的孕妇就要命了,唐大嫂都没上桌就闻着味出去吐了。

狠狠出了口恶气的唐宁,喜滋滋的吃着哥哥挑好的鱼肉,边吃还边瞟向一旁愤恨地盯着他的妞妞,心说,“不是我不给你吃鱼肉,是你自己不会挑刺,怪得谁来。”当然,他也不会让哥哥们给妞妞挑刺,唐大嫂三番两次的动作已经完全惹毛了唐宁,以至于他对妞妞也提不起尊老爱幼的心思。

自此,只要唐宁兄弟那天能钓到鱼,中午桌上必有鱼,或清蒸,或红烧,或烧汤,花样繁多,只一样不变:永远只放姜葱。至于每次都吃不了的某孕妇中午吃什么,那就不是他们所关心的了。

虽然这样做,对于唐大嫂肚子里的孩子也很不好,但三个毛头小子根本没意识到,唐大嫂平坦的肚子里还有个小生命。他们连对孕妇都很懵懂,要不然也不会这么折腾一个孕妇了。

唐大嫂也向唐木匠拐弯抹角的告过状,但唐宁他们也不怕。他们年纪小,能每天弄到鱼就不错了,他们可是十分尽力的伺候孕妇的,至于孕妇能吃什么,你能指望几个半大小子懂这个吗?什么?想吃肉?也行,那管着家里钱财的娘亲要给钱的吧,就算给的少,每人分上一块肉总是够的。

就这么折腾了好些天,唐大嫂也学乖了,让唐木匠从外面带些专门给她的小吃,或者给钱给唐木匠让他带点肉回来,只烧给她吃。孕妇嘛,开小灶很正常。唐宁他们也没计较到这程度,只要她别来惹他们,让唐木匠知道钱都花哪里去了,也别来算计他们的钱,她爱怎么吃怎么吃。其实,三兄弟在不知不觉中已经不觉得唐木匠赚的钱就是他们一家的钱了。不管唐木匠给继母花多少钱,都是唐木匠自己的钱,给他老婆花,天经地义。

于是,唐大嫂和三兄弟实际上已经不在一个锅里吃饭了,大家井水不犯河水,日子就这么消消停停的过到了现在。

躺在炕上胡思乱想的唐宁,突然蹦了起来,他一大早就被鸡给吵得心火旺盛,差点忘了今天是二哥的生日,二哥的生日比他大三天,他是三月十八,二哥是三月十五。一般农户家里是不给小孩子过生辰的,可唐木和唐宁还是准备了个礼物庆祝唐云生辰,也有祝他身体痊愈的意思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