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宁赶到家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唐云在厨房烧水,看到唐宁,连忙招呼他进厨房,接下他的书箱,倒了碗热水给他道:“先别回房,里面都是女人,味道也不好,饿了没?看这样子,估计要好久呢。”

唐宁喝了一大口水,听着东屋的叫喊吵闹声,没心思吃饭,焦急问道:“怎么回事?不是还有两个月才生的吗?娘没事么?爹和大哥呢?”

唐云往火塘里添了把柴,道:“早上稳婆说是难产时,爹就去镇上请大夫了,这会应该快到了。大哥去隔壁德住婶子家借锅做饭呢。”

唐宁不懂,打断道:“都这时候了还做饭?”

唐云笑了一声,拍拍他的脑袋,道:“你孩子家家懂什么,等会大哥回来了就吃饭。”

唐宁不服气地嘀咕:“你不也是小孩子,按说你还没我大呢。”

唐云耳朵听不大清,自顾自道,“看这样子还有得折腾,锅上热着些窝窝头,你先垫垫肚子,大哥的饭要管好多人呢,到时不一定顾得上咱们。”

唐宁听了有些担心地问:“娘没事吧?”突然又想起妞妞平日都跟着她娘,这会应该没人管,肯定也饿着,就问:“妞妞呢?她吃了没?”

唐云撇撇嘴:“娘不知道怎么样,看着不大好,这事咱管不着,妞妞在正屋守着呢,我喊了她几次,她不来我也没法。”

唐宁感叹道:“平日看她刁蛮任性的样子,没想到她还挺孝顺,不枉娘那么宠着她,我去喊她来。”

唐云轻嗤一声,左右看看没人,便抱起不明所以的唐宁,坐到火塘边看(kan)着火,悄声道:“她那是做了亏心事,心里头不安呢,听说她今儿一大早的吵着要买新头花,娘没给,她就趁娘喂鸡的时候,从娘的匣子里拿了钱自己跑出去买,她以为绕着娘偷偷走,娘就看不见她了?娘喊住她,她还拼命往外跑,娘追了几步,不知被什么绊倒了,这不,就成这样了。这事闹得动静挺大,那会大伙都出门去地里呢,又是在院子里,哎,咱家又要被人嚼舌根了,幸好那会咱三兄弟都不在。”

唐宁蓦然想起昨天张二狗带回来一箩筐头花,说是镇上郑老爷家的丫头做的,卖的很贵,十文钱一支,都赶上半斤猪肉了。郑老爷就是唐云卖山货的那家老爷,他家丫鬟刚从京里回来,做了不少新鲜花样子,好多大姑娘小媳妇的都爱这个,这妞妞本就是爱美的,想买也是正常。可唐宁还是小瞧了她的爱美之心,或者说是任性的程度,居然会想着偷钱去买,这长大了还得了?唐宁知道这小丫头性格不对,奈何他无力改变,也不想费那个神,本以为一个六岁女孩能闯都多大祸,没想这丫头就是能闯大祸。

本来,唐宁以为继母早产是因为总是涂粉,虽然他知道这事与他没关系,可不知怎的,他听了消息还是有些心虚。现在不管有没有脂粉这个因素,继母难产的事都要算到妞妞头上了。

刚想到这,外面就一阵嘈杂,唐云抱着唐宁站到厨房门口,只看见唐木匠火急火燎的拉着个老大夫进了门,穿过院子,转眼就进了东屋。两人面面相觑,转身回了厨房,不一会,德柱家的跑过来要热水,唐云忙装了盆热水,德柱家的刚到门口就撞到唐木,急急吩咐唐木把糖水鸡蛋端过去,话音刚落,人就走远了。

唐宁有些不安,爬回二哥的怀里,问:“娘的情况是不是很不好啊?”

唐云没回答,他现在的心情很复杂,他平日的确不喜欢继母,可他也不希望继母出事,但是若继母生下个男孩,该怎么办?唐云有些迷惘。

又过了一会,唐木匠拿着个药包慌慌张张的进来,呵斥唐云把炉上的水壶拿掉,自己找了个砂锅放水,把药放进去,守着炉子开始熬药。屋里没人再说话,女人的呻、吟和稳婆的大喊隐约从东屋传了出来,衬得厨房更加寂静而压抑。

唐云看着火塘,不时地拨一拨。唐宁却悄悄凝视唐木匠,他缩在火炉旁边,这个姿势让高大宽阔的他显得十分懦弱,隐隐透出不堪重负的疲惫与脆弱,唐宁想到,现在这个娘已经是他第三个老婆了,他已经送走了两个原本该相伴一生的人,两人都是难产,而现在这第三个也正在难产,唐宁想如果换成自己,不知是否还勇气再次经历这样的事。他第一次发自内心地希望继母平平安安,以前他不想继母出事只是出于道义,而这次却是以一个家人的身份祈求继母平安。因为他希望能有个人陪着唐木匠慢慢变老,不管她有多少小心思,不管她对他有多不好,他为了父亲都会忍下来。

唐宁刚下决心孝顺唐木匠,就看到唐木匠掏出个帕子,层层叠叠地展开,露出一根拇指大的人参。唐木匠动作静了一瞬,便伴着东屋一声高昂的尖叫快速地把人参扔进砂锅。唐宁看了只觉自己的心肝也扔了进去,来这个世界这么久,他已经充分认识到生活有多艰难,银钱有多值钱,这么大小的人参唐家掏空了家底子也买不起,唐木匠肯定动用了他母亲的遗物。唐宁倒不是心疼银子,再多的银子在人命面前都不值一提,只是,他非常想抓着唐木匠咆哮,人参不是这么用的,不是整个放进去就好的,起码也得切切吧,再说都放进去会补过头的。

唐宁只得小心地开口:“爹,整个人参放进去会不会太补?”

唐木匠没回头,闷闷道:“大夫说没事。”

唐宁一噎,他确实不懂中医,讪讪地转回头,唐云搂紧他,放下烧火棍,揉了揉他的脑袋,唐宁顺势拱了拱,表示他没在意。他窝在哥哥的怀抱里,感受着背后最突出最咯人的第三根肋骨,非常安心地蹭了蹭,便不动了,只看着哥哥黑瘦的手塞了一把柴进火塘。

塘里的火光,明明灭灭,像轻盈的精灵在黑色的大地上曼妙起舞,唐宁眼光追逐着她们,恍恍惚惚,似进入了她们的世界。

唐宁是被一个绝望凄厉的女声吓醒的,他迷糊睁开眼,就听到好些喜气洋洋的声音:“生了,总算生了,是个小子呢,恭喜啊。”

唐宁还没弄清状况,就听到了这句话,听到是个小子,他心里五味陈杂,不是他心小容不下继弟,只是这个弟弟的出生意味着麻烦。继母会为了他有更多的算计,父亲会为了他改变一些原则。

那么,他该如何对待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呢,他明知道弟弟是无辜的,可是他很清楚,对于弟弟的出生他没有半丝欢喜。不知怎的,他想到了前世同父异母的兄长,那时的兄长是不是也是这种心情呢?也许,兄长的心情更恶劣,因为他是受害者。而他现在这个弟弟并没有害到他什么,他的母亲是堂堂正正进门的,他也是堂堂正正出生的,他应该像别的婴儿一样受到祝福。

唐宁压下心里的不舒服,从火塘边爬起身,唐云已经不在这,估计是去忙活了,唐木更是整夜没睡吧,听外面人声越来越嘈杂,唐宁有些犹豫,这会要不要出去看看弟弟呢?想到这,他猛然想起,刚刚好似没听到婴儿的哭声,莫不是出了什么事吧?于是,他再顾不得什么,急急忙忙出门。

此时,天际已经泛白,古人起得早,这会就已经来了好些村里人,家里正忙乱着,唐宁一个小孩进了东屋也没人注意。屋子里满是腥骚味,唐宁皱了皱眉,捂着鼻子看向炕上的一个小布包,唐大嫂在旁边昏睡,小布包也没什么动静。唐宁心下奇怪,把炕边脚蹬上的水盆挪开,自己站上去,努力勾着脖子看那布包,刚看清个红彤彤的小脸就被一阵大力猛推下凳,摔在了地上。

唐宁怒目抬头,就看到妞妞凶神恶煞地瞪着他,似要上前抓他。突然外面一阵动静,妞妞赶忙转身躲到柜子里,唐宁反应也不慢,环视四周,趴到了箱子后面。

随即,唐木匠带着恳求的声音就响了起来,“陈大夫,我知道进血房不吉利,可人命关天,我这媳妇折腾了一天一夜,孩子也好像哭不动的样子,我真怕有个不好,啊,呸,大夫,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行了,老夫这不是进来了么?老夫那徒弟取药箱了,急什么。”这老大夫等了一夜,心情也不好。

老大夫先上前给唐大嫂把了把脉,皱眉,又给小婴儿把了把,眉头皱得更深了。唐木匠几次想开口,都被他冷眼阻止了。没一会,他徒弟拎着药箱进来了,老大夫给唐大嫂扎了几针。又取出纸笔,写了几张药方,递给唐木匠道:“这张是给你媳妇的,煎服三个月。这张是给这孩子的,每日泡澡用。这张是给他内服的,不急着用,看情况,情况好,没有咳嗽发热就不必用,若服了还是不好,就再到镇上找我。”

唐木匠有些焦急地问:“大夫,我媳妇和孩子到底怎么样?”

老大夫皱眉,倒也没在意他的无礼,捋着胡须,缓缓道:“你媳妇倒还好,应无血崩之兆,卧床休息两月,就可恢复,只是,她毕竟伤了身子,今后再难有孕。”

唐木匠听了,松了口气,人没事就好,他也不缺儿子。又听老大夫慢悠悠道:

“至于这孩子,哎,生来脾胃弱,好些东西吃不得,体质也弱,受寒易发热,不过,仔细养着也不愁养不活,只是这辈子是干不得重活了。你也放宽心,七活八不活,他能这样已是天大的福气。”

唐木匠听了,心沉入谷底,仿佛陷入了一个黑暗世界,大夫连咳嗽了好几声,方把他唤回。他茫然得看着那老大夫,大夫隐有不耐,哼了一声,他徒弟赶忙上前,“这位大哥,病也看了,方子也开了,这诊金...”

唐木匠这才恍然,一拍脑袋,不好意思问:“不知要多少?”

徒弟答:“五两。”

唐木匠惊道:“这么贵。”

徒弟不乐意了:“不贵了,您请得可是镇上最好的大夫,我家师傅平日只给大户人家看病的,要不是人命关天,你求的可怜,又正好无甚要紧事,否则师傅怎么会到你这农户来。再说,咱还送三天的药材呢。”

唐木匠赶忙点头:“应该的,您稍等。”说着便转身搜索,唐宁赶忙把头缩得更低,再抬头就看到唐木匠打开一个木盒,那个木盒唐宁很熟悉,是放母亲首饰的木盒。

他有些意外,不是意外唐木匠用母亲的遗物,这点他在看到人参时就已经猜到了,他意外的是,唐木匠脸一瞬间变了脸色,唐宁疑惑,那盒子里有什么,让爹这般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