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只有清晨方有一丝凉意。

旭日东升,阳光破开云层,洒向大地。

洒向村东一个崭新的宅院,漫过屋顶的黑瓦,漫过青色的新砖,漫过贴着囍字的窗棂。

蓦地,这个朝东的窗户从里面打开,被一双白净纤长的手用木棍撑起。阳光像找到出口般,倏然充满整个屋子,屋子里雕花的屏风,新漆的妆台,还有桌椅板凳全都氤氲在金黄中。

那双手打开一个精致的妆盒,那个妆盒有个很多小抽屉,还有个上着锁的小柜门,赫然便是唐木做了送给先生的妆盒。接着,那双手又从中挑出一个红宝石金簪,轻轻插在眼前之人如墨的发髻中。

一双更小更细的手突然伸出,把插歪的簪子微微扶正。

“哎,我练了这么久,怎么总是插不准呢?”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尴尬道。

程姐姐对着镜子,抿嘴一笑,苍白的脸庞沐浴在阳光下,泛起温暖的颜色。

唐宁看着程姐姐的脸色,担忧道:“是不是起的太早了,要不你再回去睡一会,我只是出门个把月,倒劳你操心这么多。”

程姐姐抬头,看着这个清秀隽雅的少年,他是她的丈夫,一想到这,她的心中就不自觉涌起一股暖流,她知道,那是一种满足与幸福。

“也不费多大功夫,我只动动嘴,都是小桃李婶她们收拾的,今日你就要出门了,我怎么也得送送,只望相公能早日金榜题名。”

唐宁和程姐姐相处日久,终于认清程姐姐柔弱外表下倔强的心,只要是她认定的事,别人是劝不了的。也不是什么大事,唐宁便点头不再劝说。

收拾一番后,这对璧人便手牵着手,在渐渐变热的阳光中,走出房门。

唐宁盖的这个宅院很大,有两进,都是青砖大瓦,所有的屋子也都是青砖铺地,里面还加了些他自己特意改进的小机关,比如马桶。这样的大手笔,不仅花光了当初二哥留给他的三十两银,他自己还另外借了二十两。幸而所有花费都是从他手上过,别人并不清楚到底花了多少,一般人家盖房只要十几两便可,故而大家都以为唐宁顶多再花个十几两,眼红的人倒不多。当然这也和唐宁素日穿着朴素,行事低调有关。

现在这个家里还有一个丫鬟一对老夫妻,丫鬟是当初程先生买的,负责程姐姐身边的琐碎事,那对老夫妻无儿无女,平日就是打扫打扫,做做饭之类的,活也轻省,权当靠着唐宁养老。程姐姐曾经想给唐宁买个书童,可唐宁一个人习惯了,坚决不要。

要是以唐宁几年前的收入,这一大家子,他肯定养不活,那时候他一幅画才卖不到一两,而且不是每幅都能卖出去。然而自从他进入只用右脑看事物的境界后,买他画的人猛然增多,也有些文人愿意放下对油画的成见,对他多加赞赏。

而且,他现在也不是只画油画,事实上这三年,他画水墨画的时候更多,大部分都是美人图,现在他闭着眼都能画出美人出来。其实刚开始学的时候,他以为中国古代的仕女图,真心看不出什么脸部细节,千篇一律都是那样,顶多衣服动作不一样。故而,他刚开始画的美人图,全都刻板僵硬,像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程先生为此大为光火,他指着唐宁鼻子大骂,“你以为美人脸就是画个圆就完事儿了么?”

唐宁再次仔细看了眼据说是本朝最擅长仕女图的某画家的大作,无辜道:“难道不是?”

程先生顿时被气得七窍生烟,“本来看你前几天的风景画,还以为你开窍了呢,哪知还是榆木疙瘩一个。你风景图画得那般好,怎的到了人物就这样了呢,你心中就没有美人么?”

唐宁很想说程姐姐,可当着准岳父的面,他不好意思开口,再说他也不能照着程姐姐画啊。

“再说,美人不只要看脸,还要看风姿,一颦一笑,一站一坐,不同的美人有不同的线条,柔美的美人线条就要柔和,大气的美人线条就要利落。”程先生又指着画中两个美人,“这两个美人,看似都一样,实质画者用的力度不一样。”

唐宁继续茫然。

最终,程先生无可奈何,忍痛拿出自己私藏多年,慧一法师出家前画的七美图,让唐宁细细观摩,看不出来就不要吃饭。

唐宁嘴角抽搐,慧一法师的画不是很少么,怎么他一年之内看到了两幅,这幅虽然是出家前的画,可这画是真人高啊,还是七个美人啊。可是很快,他便没时间想这些有的没的了,因为他又被慧一法师的画吸引住,他的画总是给唐宁不一样的感觉,唐宁每次看他的画,总能从他的画中找到共鸣,更能从中学到很多用言语教不了的东西。

唐宁从先生书房出来时,已是月上柳梢时,他出来后只说了一句话:“七美,凄美。”

自此,唐宁的美人图像突然有了灵魂一般,他画的美人每一个都不一样,虽然还是那几笔,可看过他画的人都觉得,她们都是活生生的美人。

很多时候,人的名气是呈几何倍数增长的,自从唐宁的美人图在一墨斋挂出后,他的名字在极短的时间内传遍溢州书画界,并很快为渭海文人所熟知。

按说,学生有进步,程先生这个做老师的应该高兴才对,可相反地,程先生更加发愁。

唐宁的境界是有了,可画技却跟不上境界,而且他的名气出得太快也太大,程先生让他这几年只在家静心读书,练练画技,避避风头,画也不要太多,偶尔卖出一两幅,银钱够用就成。再说,物以稀为贵,唐宁卖得越少,他的画就越值钱,最高能卖到一百两,整整是以前的一百倍。

程先生觉得,有时候少年成名并不是好事,慧一法师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少年时名满天下,中年却遁入空门。刚开始他发现唐宁的画和慧一法师的画颇有些一脉相承时,他并不以为意,文人之间相互借鉴学习是常有的事;可当唐宁从慧一法师的美人图中悟出境界时,他就开始发愁了,因为他发现唐宁和慧一法师很相似,都是少年成名,画风一致,而画就和字一样都能反映一个人的内心。他倒不是愁自己女儿会守活寡,他是担心万一女儿去世了,唐宁会想不开,那时他可不就快要而立了么。

于是程先生拘着唐宁的同时,又鼓励他多写信给唐云,多出去和赵谦等好友踏踏青,多和舒鸿宇玩,就连谢白筠经常来找唐宁,他也不怎么阻止了。反倒是谢白筠,每次都是兴冲冲来,然后被唐宁和程姐姐你侬我侬的情景打击而去,然而过不了多久,他又重整旗鼓,如此反复,直到唐宁和程姐姐成亲,他过来喝了杯喜酒后,就再没了消息。

在正厅吃完早饭,程姐姐便唤来小桃,吩咐她把给唐宁整理的东西拿来。

唐宁接过一看,东西十分齐全,笔墨纸砚不必说,夜间盖的小薄毯,水壶,手巾,干粮,换洗衣服,还有吕大夫特制清凉油一大瓶,全都整齐放在一个竹筐里,一点都不累赘。想想自己当初院试的样子,唐宁不禁感叹,有老婆就是幸福啊。

临走,唐宁拉着程姐姐的手不放心道:“玉儿,我走以后,你就回岳父那里住吧,就算呆家里,也要紧闭门户,不要理会我娘和妞妞,尤其不要放妞妞进门,有什么事就找大嫂,最迟两个月,我就会回来的。”

程姐姐这几年身体愈加不好,吕大夫想了很多个办法,换了不少药方,也只能勉励保持原状,大家都不敢和程姐姐说,这也是唐宁连考举人都等不了,便急急忙忙娶程姐姐的原因,她已经十八了,女孩子的光阴耽搁不得。

程姐姐含笑答应,眸中却满是不舍,不知为什么,她总感觉如今的生活幸福得像是一场梦,她不得不拼命珍惜着梦醒前的一分一秒。

程先生那里昨天已经道过别,故而唐宁离家后只去了隔壁唐木匠家道了别,便骑着白雪上了路。

唐宁先到仓平县和赵谦会合,金永福在渭海有个从商的亲戚,他想早点过去安顿下,也能早点适应,安心读书,还能多结交一些省城的学子,他不好意思打扰唐宁小夫妻俩恩爱,就邀请赵谦一起走,然赵谦坚持和唐宁一起,而且也不愿借住商人家里,金永福一气之下,扔下他自顾自走了。

唐宁把白雪放到吕大夫家,和赵谦一起雇了辆马车上路。由于出发较晚,等他们到达渭海时,距离乡试只剩三天的时间。

渭海城毕竟是省城,比溢州热闹的多,它南有南山,北有北山,东临大海,西通京城,风景秀丽,经济发达,是南北海运的交通枢纽,因此整个城市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虽然它是按照四四方方,中规中矩的古城设计的,居民身份也严格按照方位决定,南尊北卑,东贵西贱,但不可否认的是,它仍然散发着一个新兴城市应有的活力。

二人从西城门进城,正好经过繁华的坊市,西市是整个城市的商业中心,这里什么都卖,衣食住行,应有尽有,宽阔的主街道上人来人往,热闹异常。

此时已经晌午,唐宁决定先找个地方吃饭,然后找金永福看看他有没有什么合适的地方可以住下,就算不住商户,也可以另找个僻静点的客栈,反正就只剩三天。

二人吃了饭,正在柜台结账,顺便向掌柜打听金永福亲戚的住处时,就见从外走进一群人,为首一人剑眉星目,神风俊朗,一进门就直奔唐宁而来,

“唐宁,我可算等到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好纠结好痛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