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宁从考场出来便连睡了三天,到第三天早上睁眼时,方觉得脑筋又能转悠了,头也不晕了,吕大夫的清凉油怎么跟酒似的,用的时候很畅快,可后劲也忒足了些。

外面一大群鸟雀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唐宁睡不着,却赖在**不想起。他撑起上半身靠在床头,闭目把自己写的文章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觉得还不错,字是自己拿手的正楷,正和主考官意,整个考试过程中,思路也分外清晰,吕大夫的清凉油果然不同凡响。

一股饥饿感把唐宁拉回神,想着赵谦和金永福也用了他的清凉油,估计情况比他好不到哪里去,不如现在去喊他们一起吃早饭,唐宁侧头看向窗外明媚的阳光,还是一起吃午饭吧。

唐宁唤了小厮倒水洗漱一番,精神抖擞地出了房门。赵谦的屋子静悄悄的,估计还没醒,倒是金永福的屋子里有动静。

唐宁也没多想,抬步向着金永福的屋子拐去。

然而他耳朵太好使,经过窗下时便听到有人提到他的名字。他脚步一顿,犹豫着要不要进去,却听钱文博的声音传来,

“反正妹妹也喜欢,我看唐兄一表人才,才华横溢,将来能入阁拜相也说不定,妹妹不过是记在嫡母名下的庶女而已,给他做妾真不算委屈。”

金永福却还是有些犹豫,“这事舅舅也同意了吗?表妹虽然是庶女,可舅舅只有你们这一儿一女,她在家也是金尊玉贵地娇养着,说来并不比嫡女差多少,子安只是一个穷木匠的儿子,虽然有功名在身,家境可不算多富裕,何况做妾终是要受大妇委屈的。”

“表弟你这话可就不对了,你自己有功名不在意,却不知道我们这些商户末流的苦处,若唐兄能考中举人,妹妹给他做妾都是高攀。何况你也说唐兄的正妻身子不好,若是妹妹能生下长子,咱家在商界的地位必然拔高一大截。你看那些同行,每年给做官的大笔孝敬还不够,还要绞尽脑汁把自己女儿送去做妾,道理便在这里。爹觉得与其花大力气巴结地位已经稳固的官员,还不如赌这一把。”

“但是我和子安相处这么久,很清楚他是不想纳妾的,况且他的妻子乃是他恩师的独女,两人又是青梅竹马,感情甚笃,说句不中听的话,若是他想纳妾,我早就把自己的庶妹送过去了。”

“这怎么能一样呢,表弟你已是秀才,你的妹妹和我妹妹哪能一并而谈。况且我们是亲戚,若我妹妹嫁给唐兄,那你和唐兄关系不是更亲近?官场上除了师徒关系,还有什么是比联姻更稳固的关系呢。何况唐兄的妻子身体不好,要是有个万一,到时唐兄定要娶填房的,若能有个人从中说和,你妹妹嫁过去做填房不是更好,到时咱三家不就合成一家了么?再说唐兄是重情之人,夫妻之情是情,你和唐兄朋友之谊就不是情了么?”

金永福听了有些心动,“现在说这些为时过早,乡试结果还没出来呢,等有了结果再说也来得及。”

“俗话说得好,先下手为强,等唐兄中了举人……”

唐宁没有继续听下去,刚刚的好心情早被钱文博话语里的市侩驱得干干净净。

钱文博是商人,算计得失他能理解,况且他和钱文博又不是很熟;令他失望的是,听金永福的语气,居然也是把他当做一件有利可图的商品,钱文博几句空话就能煽动他。

更让他伤心的是,钱文博几次提到程姐姐身体不好,话语里满是巴望她早死的意味,金永福居然无动于衷,他还当他是朋友么?

下午,金永福果然来找唐宁了。

唐宁面无表情听完,忽然道:“金兄,我一直当你是我的好友,可你是否还当我是朋友呢?若当我是朋友,岂会不知我是绝不会纳妾的。既然你知道我不会纳妾,那又是为了什么来劝我的呢?”

金永福想辩解,却哑口无言。

唐宁叹口气,语气诚恳道:“金兄,你总觉得赵兄与你相差很大,可我却觉得你们都是一类人,你们都是有原则有底线的人。金兄当初虽然考取功名之心甚切,却从没想过投机取巧,一直都踏踏实实做文章,如今,金兄依然勤奋,可心却乱了。”

“有句话,我当金兄是知交才会说,不是自己的终究不会属于自己,若是强求,最终会失去更多。”

唐宁看金永福脸色不好,似有所动,正想开口,却听外面一个小厮激动喊道:“唐公子,卫国公府来了个帖子!”

唐宁只得把话咽回去,开门接过帖子,是夏侯淳邀请他出去吃酒,后面还加上了金永福和赵谦的名字。

唐宁把帖子递给金永福,金永福接过一看,脸色瞬间转亮,激动道:“还是子安有脸面,我这次是沾了子安的光了。”

唐宁欲言又止,最终没有继续开口,该说的他都是说了,听与不听都是金永福的事,反正他是尽到朋友的责任了。

晚上唐宁三人依约来到一个灯红酒绿的地方,此时,整个渭海城,就属这片最亮最热闹,唐宁环顾四周,有种夜游魔都城隍庙的奇异感觉。

忽然,他觉得不对劲,拽拽金永福,“金兄,有些不对啊,这里真是酒楼么?”

“飘香楼是渭海最大的青楼。”金永福黑线。

唐宁无语,飘香楼听起来更像饭馆的名字好不好,话又说回来,城隍庙当初也是妓院啊。

旁边赵谦听了也不自在起来,正想走,却见对面夏侯淳锦服华袍,众星拱月一般走了过来。

唐宁一扫他身后,嘴角一抽,请几十个秀才逛妓院,估计也只有夏侯淳能做敢做了。

夏侯淳笑眯眯看向唐宁,“唐兄第一次来渭海,怕是还没见过渭海的美人吧,今日,我就领唐兄见识一番。”

明明很猥琐的话,从夏侯淳嘴里说出来,却硬生生多了股子豪爽劲。

“多谢夏侯兄美意,只是在下新婚燕尔,家中娇妻正翘首以盼在下回家团聚,在下怎可自己自在逍遥?”

这边正说着妻子,那边钱家的小厮就冒了出来,递出一封信,“唐公子,刚刚收到你家中急信……”

唐宁心中一跳,就怕程姐姐出事,他连忙抢过信,取出一扫,原来是程姐姐怀孕了。

唐宁先是松口气,随即又疑惑,他有做防护措施,怎么没用?他拧眉对着夏侯淳一拱手:“夏侯兄,在下刚刚收到家信,内人有喜,在下心中甚忧,这就回去收拾,明日启程回乡,恕我不能陪夏侯兄喝酒了。”

说着便匆匆离去,赵谦见这情形,也拱了拱手,追着唐宁而去。

“什么人哪这是,说走就走,浑不把夏侯兄放在眼里,以为自己是个人物呢。”一人早就不满夏侯淳对唐宁另眼相待,此时立刻抓住机会落井下石。

周围的人也跟着嗤笑一番,金永福却默默跟在后面,不笑却也不辩解。

夏侯淳不在意地摆摆手,暗想,我说他怎么不愿意画春宫呢,还以为是顾忌名声,原来是惧内,看来我不娶妻是对的,不过妻子怀孕该喜才对,怎么会忧呢。

七天后,唐宁快马赶回张家村,一路直奔自家院子。

秋高气爽,天空蓝得没有一丝云彩,空气中却开始带着丝丝凉意。

程姐姐正笑意盈盈地坐在院子里看小桃在树上摘梨,看到唐宁推门而入,她的笑意凝在脸上,渐渐转成不可置信,随后笑容更大更亮,苍白的脸上满是幸福的光彩。

唐宁扔下行李,上前蹲在她的身前,握住她的手道:“我回来了,你有了身子怎么不回去歇着,天气开始转冷,小心着凉。”

“我哪有那么娇贵,吕伯伯也让我多晒晒太阳呢,就这一会,没事的。宝宝要到明年夏天才生呢,你何必着紧回来,爹爹说放榜之前正是交友的时候呢,难道你等不及了?”程姐姐似喜似嗔道。

唐宁却隐有忧心,笑得很勉强,“可是你的身子,若你因此有什么不好,我宁可不要孩子。”

程姐姐收敛笑意,目光飘远,望着碧蓝如洗的天空,“相公,我知道你是担心我的身体,爹爹也不愿我生下宝宝。

可是,你知道么,其实在我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的时候,我也怨过母亲,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受苦,我每日呆在沉闷的房间里,看着别的女孩子跳绳踢毽子,也想过不如就这么死了吧,早死晚死有什么区别呢,说不定我还能早点投个没病的胎,重新来过。

然而,我还是撑下来了,因为爹爹需要我,我只要看着爹爹的眼神,就知道我在爹爹心里有多重,所以我撑下来了。也幸好我撑了下来,才能遇到相公你,我的生命虽然短暂,但是有爹爹,有你,有宝宝,这就值得了。

所以,我一点也不怨母亲,我很感谢她生下我。而且自从我有了宝宝之后,我就明白了,母亲为什么生下我,因为我也想生下我的宝宝,我相信,等将来宝宝长大了,一定也不会怨我的。”

程姐姐低下头,深深看着唐宁的眼睛,“相公,你明白我么?”

唐宁凝视妻子,声音愈加沙哑,“我明白,可是玉儿,你明白我么?我愿意用尽一切代价,只为让你多活哪怕一眨眼的时间。”

尽管唐宁此刻声音很难听,可程姐姐却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动听的声音,她含着泪,叹口气,“相公,我明白你,可你却不明白我啊。”

唐宁看程姐姐掉泪,怕她心绪起伏太大,不敢再说,只得说些渭海见闻岔开话题。

程姐姐说了一通话,人也累了,又正是犯困的时候,不一会便睡了过去。

唐宁安顿好她,先是到隔壁拜托大嫂看着,他不打算再请人照顾程姐姐,毕竟程姐姐情况特殊,来个新人不知道怎么照顾心脏病人,反而添乱。李婶生养过两个孩子,且她自小照顾程姐姐,现在这种情况,她是最合适的人选,再加上请大嫂经常过来照应下,反正他现在也回来了,把先生请过来住也没什么,这么多人看着,应该不会有大碍。

从唐家出来,唐宁便不停歇地奔向李家村,为了方便照顾程姐姐,吕大夫如今住在程先生处,他不问清楚程姐姐的病情,是绝不会放心的。

“你死心吧,无论是把孩子拿掉还是生下来,对她都不是好事。若是好好养着,说不定生下来更好。”

吕大夫一句话直接掐灭了唐宁的希望。

“既然你不想生,当初就不要生。”吕大夫忍不住埋怨。

“我也不想的,我有喝药。”唐宁喃喃道。

吕大夫叹气,避孕这种事,还是女方喝着更靠谱,可程姐姐明显不行。

“事到如今,也只能尽力把孩子生下来了。总喝安胎药也不好,我先制些特质人参,让她先泡着喝,一次不要太多,循序渐进,到最后生的时候,用五百年以上,成了形的人参吊着,有七成把握没事。若是人参年份更高,质量更好,我再用秘法炮制一番,有不到九成的把握。”

唐宁激动道:“如此便好,就算九成也值得一试。”

吕大夫没好气道:“哪里好,我可没有成了形的人参。那种东西只有世家大族才有,有钱也买不到。我手上年份最高的也就三四百年的样子。”

唐宁一颗心瞬间被冰水浇透,也是,这种人参都是被世家大族垄断的,有钱没那身份是没法弄到的,就算有,别人也会想法主动送上去,这就是封建等级社会,哪怕放在家里发霉,你没那身份,也不会给你用。

唐宁揉了揉眉心,他认识的人里,有这种人参的也就只有谢白筠了,可是他自认与谢白筠相交乃是性情相投,无关身份,所以他从不过问谢白筠的身份背景,也不知道他住哪里。

先生也能弄到这种人参,可是路途太远,来去的时间加上吕大夫炮制的时间,恐怕赶不及程姐姐生产。

“我儿子在太医院任职,他那里或许会有,只是我们十几年没有相见,具体如何我也说不准。”

唐宁知道吕大夫和他儿子关系不好,如今他能放下架子,和儿子低头,十分不易,唐宁感动的同时也不想他为难,蓦地,他想起吕大夫是给谢白筠看过病的,“吕伯伯,你知道谢大哥住京城哪里吗?他到底是什么人?若是他有就再好不过了。”

吕大夫沉吟一番,道:“谢白筠是镇南王世子。”

唐宁一愣,先生和他讲过镇南王,镇南王是大昭唯一个异性亲王,还是世袭的,至于封王的原因就得追溯到前朝了,如今这镇南王还没被削掉王爵,并且还能有自己的军队,原因就在于镇南王的封地在昆南,昆南在大昭西部偏南,地处中原,离京城不远不近,又多瘴气,崇山峻岭,山道险峻,易守难攻。

穷山恶水出刁民,昆南民风彪悍,而且还不只一个种族,各个族之间常有摩擦,据说有些人还会蛊毒之术,神秘异常,若不是有镇南王守着,昆南怕早已祸乱丛生,继而威胁整个大昭。如此,镇南王的存在就十分必要了。

然而,大昭需要镇南王,却也不能不防备他,于是便有了一个不能说的潜规则,那就是每代镇南王继承人必须在京城长大,并且娶皇室公主为正妃,直到老镇南王去世前,都要一直留在京城为质。

当然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镇南王世子想离开京城,有的是办法,如果皇帝像当今一样,那就更方便了,只是表面文章也要做。

接着,吕大夫的话打断唐宁的思绪,“如果你想找谢白筠的话,我看不大可能。就算你去京城找到了谢白筠,估计他也不会是你遇到的那个。”

唐宁心下一沉,他已经大半年没见过谢白筠了,既然谢白筠是镇南王世子,那么他必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悠闲自在,听吕大夫的话音,谢白筠似乎是在办什么秘事,他人不一定在京城。

唐宁不想拿宝贵的时间,去赌这个不大的可能性。他只得拜托吕大夫找他的儿子看看。

同时,他也不想把所有的希望都压在吕太医身上,他想到了夏侯淳,以夏侯淳显贵的身份,一根成形的人参真不算什么,而比起程姐姐的性命,自己的名声仕途也不算什么。

第二天,唐宁背起画箱,揣着自己所有的积蓄,迎着破晓的阳光,又马不停蹄地奔向渭海。

作者有话要说:我明白你,你不明白我,你不明白我,好吧,俺琼瑶了。

至于吕大夫说的治疗方法,纯属瞎编,在俺有限的认知里,人参最珍贵。

昆南,有点云南的影子,却不是纯粹的云南,本文带点武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