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明玉来京城已经三年了,三年的时间里他得了举人身份,得了名义上的亲爹薛仁的欢心,更得了崇文街上的两间铺子和城外的一套庄子作补偿,三年的下来他在薛家也勉强立稳了脚跟,虽说仍有不得意之处,可待到明年春闱更进一步之时想必要那些人瞧不起他的人刮目相看也并非难事。

入京之前也是他想得太简单了,当初在乡下之时只想着被接到京城便能飞黄腾达一路攀升,可没想到到了京城之后才发现完全不是一回事。薛家如今确实得势,可京城权贵遍地走,他不过是从小地方接回来的未曾受过家族教养的薛家晚辈而已,谁会高看他一眼?更兼自己从小就没在那圈子里头混过,如今这般年纪了才来重新融入谈何容易。

关键是薛家好似还不完全相信他的身份。

薛明玉握紧拳头,修剪得极为齐整的指甲扣在手心里印上深深的几个月牙印,他不被京城的贵族圈子认可,也没有完全被薛家的内部圈子所接纳,虽说表面风光,可真要算起来如今他存在的价值也不过是在薛仁这个病秧子面前装孝子逗趣儿罢了,同他当初入京前的设想根本是天差地别。

以上种种要薛明玉越发地想通过科举这条路证明自己,权贵看不起他又怎样,薛家心存疑虑又怎样,他若是能进一甲前三名,便是差些火候得个二甲前几名呢,薛家嫡子的身份在那儿摆着要谋个好差事也是极顺畅的,实权在手里捏着别人自然不敢再低看自己。

后悔么?薛明玉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因为即便现如今有诸多不顺,可也比他从一个乡下来的穷酸书生进京赶考全靠自己奋斗起点高太多了,如果他还是以前的身份,便是考了个一甲前三也不见得能有多大出息,而薛家嫡子考了一甲前三却不一样了,说到底还是身份地位高些好办事儿。

薛明玉从来都觉得,薛家嫡子这个身份给自己才是正理,给薛明珠那个丑鬼男妻完全是糟蹋了,流着薛家的血又怎样,还不是争不过自己。

思及此薛明玉又觉得有几分优越感,冒名顶替又怎样,如今那个货真价实的薛家嫡子还在泥堆子里跟乡野村夫一般为生活斤斤计较呢,他薛明玉即便是被人瞧不起被人排斥也还是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有比较才有高低,这般一想薛明玉的心情稍稍好转,他调整好自个儿的表情迈开步子向姜府走去,江源是当代名士,他以读书人的身份多去走动结交也是应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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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家如今剩辈分最高的只剩了薛老太爷,往下有四个儿子两个女儿,前些年薛家被打压之时死了两个儿子,如今只剩了庶出的老*二薛信和嫡出的老三薛仁,这薛仁便是你的父亲。”

真要算起来魏芳的母亲还是明珠的亲姑姑,两人的血缘也算得极近了,可明珠是个换了芯子的对着突然冒出来的便宜表哥没多大兴趣,就连薛家那帮人他也压根儿不想有牵扯,从来到这个世界起他的身份就只是王家人,什么薛家什么嫡子,这都是以前那个薛明珠的事儿同他没有半毛钱关系。

“我已说过我对认祖归宗没兴趣,你这人是听不懂还是怎的,快些放我离开,这般将我关在此处到底是何居心。”

魏芳看了一眼明珠那张被纱布完全覆盖了的脸,倒没再用“你猜”两个字来敷衍,因为他眼角瞟到了明珠握在手里的准备随时向他脑袋上招呼的茶碗儿。

“舅舅卧病在床也没多久日子能过了,你身为人子连这最后尽孝的时间都不愿腾出来么。”

这话说得倒是占理,明珠第一次听也觉得很羞愧,可关键是这话都说了无数次了,只要明珠点头让魏芳带他过去尽孝送薛仁最后一程时,这货就顾左右而言他,这回明珠也懒得接后面那一茬了,直接抓起手里的茶碗儿往魏芳脑袋上招呼,好在后者早早地将目光锁定在了这凶器上倒也算得矫健地避开了。

就是扇子上沾了点茶水。

“粗俗。”

“我一个小地方来的人可不正该粗俗么,你快些将我放了让我找别地儿粗俗去吧,这般关着不让见人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我就那么见不得人?”

魏芳指了指明珠这唯一露在纱布外头的鼻孔和眼睛道:

“你觉得你现在很见得人?”

好吧,他承认自己这副模样还是避着些人比较好。

“我知晓你心中焦虑,只如今舅舅被薛明玉这厮哄得服服帖帖的根本听不进别人的话,你贸然上去相认也站不住脚,到时候让舅舅生气发怒加重病情倒得不偿失了。”

事实上魏芳当初也没想到,小地方来的穷酸书生薛明玉竟然也是这般有手段有心机的人,来薛家不过三年时间便已然让舅舅对他言听计从,就连老太爷都有几分纵容的意味在里头,哪怕是不为别的,单单看在失散多年吃了恁多苦的份儿上老太爷也会对薛明玉好些,更何况这还是唯一的嫡孙呢。

在这关键档口魏芳才不会傻到把明珠送过去让人收拾。

“那我就这般一直窝在你这处?老实说你若手里头没有证明我身份的证据又怎会断定我就是你表弟,说不定薛明玉原本就是货真价实的呢,若是有为何如今又不肯拿出来,还是说这般不上不下地吊着我你心里头高兴?”

魏芳抿了口茶,也不将茶盏放下,只拿在手中慢慢转着杯身看纹路。

“我赶到之时唯一的人证已遭了薛定师毒手,堪堪来得及跟我说了最后一句。”

明珠默然,两人不再说这些,单单聊些无关紧要的话题,说着说着却又说到了出去转转解闷儿上了,明珠自来到京城连这方院子都未出过,这些日子也着实闷得慌,倒也不是他闲不住,而是周围都是魏芳的人他想往外头递消息难如登天。

“等你脸上好干净了自然会带你出去,如今还是老老实实呆着罢,别没好利索出门儿吓着人。”

如此明珠也便耐着性子又等了一个多月,脸上的药换过好几轮儿,他倒是想看看自个儿如今到底成了什么模样,可那大夫换药时手脚忒利索,洗干净之后就立马涂药半点儿空隙不给明珠找镜子,美其名曰疗效好,试了好几回明珠也就放弃挣扎了,每天拉着小厮丫鬟聊天儿,扯着扯着时间也便过得飞快,直到迎来明珠拆纱布的那天。

工序倒是熟悉的,这些日子来明珠换药换得勤也拆过好几次纱布了,是以在大夫跑来一圈儿一圈儿从他脑袋上将缠着的纱布弄下来时明珠配合得极默契。脸上的遮蔽物一层层被剥开,待到尽数除去后又有手脚利索的丫鬟将一早备下的温水端过来给明珠净面,污水换了一盆又一盆,待到脸上的水珠都被巾子擦去后整张脸彻底暴露在了空气中,一时之间竟然有着蜕了层皮的感觉——麻痹的劳资终于不用裹成木乃伊了!

激动中的明珠没有发现面前一堆人那看呆了的表情,直接冲出去院子里头跑了一圈儿,又跑了一圈儿,然后发了疯地转圈圈。脸上没有东西的感觉就是好,以后谁再往他脸上抹东西他跟谁急!

在里屋发呆的众人还没从刚才的震惊之中缓过神来便听见外头守门儿的小厮扯着嗓子喊到——

“薛公子又爬*墙了!”

魏芳拍了自己一巴掌强迫自己回神,随后连忙跑去院子里头抓人,明珠也是憋狠了,这几个月的时间连院子的大门儿都没出去过,日常消遣除了跟丫鬟小厮聊天儿就只剩下爬到墙头顶着一脑袋纱布吓路人了,魏芳估计也是见他可怜没禁止这仅剩的运动,只在墙外头也安排了些看守的人莫要让明珠不小心掉下去或者直接就这样逃了。

来到院子里,魏芳如往常那般抬头瞧骑在院墙上笑得极畅快的那人,仍旧是那不消停的手脚,仍旧是那身素净的衣裳,只因着脸上再没了遮蔽的东西而让人瞧着有些失神。眼前之人似获得了新生,周身染上了淡淡的光华,不刺目,却要人移不开眼睛。

魏芳瞧了一眼周围人那呆呆的表情皱了皱眉,在京中毫无根基的他却生了这副好相貌也不知是福是祸。

“你倒是下来说话,多大人了还这般跳脱。”

“来来来,我把你脑袋捆上纱布关在这里几个月不准出院门儿,你来跟我学学该如何稳重。”

瞧着坐在墙上形象全无的那人,魏芳竟鬼使神差地走到墙角下向他伸出了手。

“不是说要出去走走么,今儿个带你去京城转转。”

还没说完他就后悔了,明珠这模样跑出去还真不知道会引起多少人注意,可瞧着眼前那人因自个儿刚才那句话眼中的光华益盛,魏芳又觉着带出去也没甚干系,他魏老四在京中还不至于窝囊到连表弟也护不了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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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湖脑子灵活腿脚更灵活,又因着先天基因好后天养得好,堪堪八岁便已经成了东八胡同众小鬼之中个头儿最拔尖儿的了,来到东八胡同住下没几个月他便同这里的小子打得火热,更用拳头收了一帮子小鬼当小弟,成日里没事儿就在各条街道各个巷子里头瞎蹿,蹿什么呢?自然不是为了闯祸的,明珠哥说了,京城里头大官儿多他可不能惹。

他是来找人的!

大哥说了明珠哥就在京城,只是被坏人抓住不能出来见他们,不过没关系,他可以去找啊,大哥不说明珠哥被哪个坏人抓了,他可以搜啊。一个人肯定是不够的,不知道一个胡同的人够不够,如果不够,下回要不要领着兄弟们去东七胡同那边抢地盘儿认小弟去,人多力量大,多钻几个狗洞多瞄几家人绝对不在话下。

王小湖挺胸,他觉得在兄弟们的帮助下自己很快就能找到明珠哥。

“知道大大王长什么模样吗!”

小弟们挺胸报告:

“很丑!”

王小湖一脚踹过去,然后极为严肃地说:

“大大王很好看!”

小弟们齐声道:

“很好看!!”

见兄弟们都很诚实,王小湖拿出了自己让王小潭画的明珠哥画像发给几个小队的队长,让他们按照上面的人去找。一帮子小鬼领命之后呼啦啦四散到了大街小巷,更发动各自的小伙伴帮忙找人,小伙伴又找小伙伴,伙伴无穷多,如此感染传递一时之间京城里头的孩子竟有大半都被发动起来寻人,哪个犄角旮旯都跑去翻了个遍。

找好看的!

半边脸是黑的!

综合起来就是,黑得很好看的!

好不容易出门儿放风的明珠还在杀脑细胞考虑怎样趁魏芳不注意递消息出去,殊不知这在街上穿来穿去的小鬼拿着他的“画像”一次次地从面前跑过。

看都没看他一眼。

大风起,一张纸从一个小孩儿手里头被吹飞了,飘飘荡荡飞到了明珠脚边,他蹲身拾了起来。

这是……太极图?

长草了的太极图?

事实上,你不能寄希望于一个五岁大的小姑娘能画出多么具有参考价值的东西来。

作者有话要说:啦啦啦,终于变好看啦,还有,熊孩子要见面啦啦啦啦!!!

这几天窝有点事,正在折腾结束北漂回老家,前两天木有更新亲们求谅解,保佑窝能够踏踏实实地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