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乱世豪雄篇 第十一章 长河落日 第五十六节

八月初,大司马徐荣夫妇突然赶到安夷侯府,看望前车骑将军麴义的夫人。WwW。QUaNbEn-xIAoShUO。cOm

麴义的长子麴飙在安西将军姜舞麾下,现驻军于陇西。次子麴德在征西将军庞德麾下,现驻军于酒泉。三子麴盛本在大将军麾下出任参军事,麴义阵亡后,大将军特意将其遣回长安,让其在家侍奉母亲,现在大司马府担任从事。

徐荣和麴义早年相识于凉州,至今已有近三十年的交情。徐荣的长子娶了麴义的女儿,两家又是秦晋之好,关系可谓非常亲密。

徐荣公务繁忙,百忙之中能抽出时间来,和夫人一起登门拜访,显然不会是为了聊聊家常。麴夫人小心翼翼地试探了几次,但徐荣神色如常,一直说些儿女琐事。麴夫人有些心慌了。徐荣行事稳健,如果不是极其重要的事,他绝不会亲自上门。麴夫人派人把麴忠请到了府上。

麴忠是麴义的兄长,麴家的家主,现为大司农府的均输令。这个位置在大司农府中炙手可热,但麴忠在这个位置一干就是十年,至今无人可以憾动。朝廷的大司农卿换了好几任了,但他这个均输令却稳如磐石,原因无他,就是因为他是第一个给大将军提供帮助的人。

当年大将军在西凉肃贪的时候,暗中扣下了很多钱财,这笔钱财就是通过麴忠变成了粮食、军械和药材等等军需物资,也是通过麴忠把这笔钱财翻了几番,并在大将军招抚黄巾军的时候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大将军和北疆的很多官吏至今对麴忠的帮助感激涕零。

朝野上下,很多人都以为麴忠能有今天的权势和财富,是因为麴义的关系,这其实大错特错了。麴忠的权势和财富,来自于他对北疆的帮助。如果没有麴忠最早的援助,大将军根本无力招抚黄巾军,更不可能在北疆屯田,安置数百万流民。麴忠的功绩不为人所知,但大将军牢牢记在心里,他给了麴忠最丰厚的回报。

麴忠进了麴府。麴盛马上迎了上去,紧张地问道:“伯父,母亲让我问问你,你知道大司马今天为什么来我们家吗?”

麴忠脸色有点难看,沉吟不语。

麴义这些年对自己这位兄长非常不满,常常和他争吵。有一次麴夫人劝他,麴义怒声咆哮,说将来麴家如果遭到灭门之祸,必定因为麴忠的贪婪。这句话麴夫人一直记在心里,尤其麴义死后,她听到了很多不利于麴忠的话,心里更是忐忑不安。今天徐荣突然上门,她第一个念头就是麴家出事了,而出事的根源很可能就在麴忠身上。

“你在大司马身边,天天和他一起出入尚书台,你都不知道,我怎么知道?”麴忠问道,“最近大司马都见了什么人?”

“最近几天?”麴盛想了一下,说道,“前几天,丞相大人曾到尚书台来了一趟,后来大司马把太尉大人请到尚书台,两人在书房内一直商议到半夜,不知是什么大事,连尚书令田大人都没有资格参加。昨天,大司马把丞相大人、太尉大人都请到了尚书台,三个人在书房内争论得很激烈,好象丞相大人还发火了,叫喊声连屋外的卫士们都听到了。”

“田畴大人可曾参加议事?”麴忠皱眉问道。

“没有,田畴大人还是没有参加,他很担心,不知道三位大人为什么事争论得那么激烈。”麴盛说道,“今天早上,丞相大人到栎阳拜见长公主去了。”

麴忠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应该没什么事。最近天气太热了,中原又有旱情,大司马大概心情浮躁,出来走走亲戚散散心,哈哈……”麴忠拍拍麴盛的后背,“没事,放心,放心……”

麴夫人挽留徐荣留下吃饭,徐荣竟然破天荒地答应了,麴夫人愈加惶恐。在她的印象里,自从搬到长安后,徐荣虽然来过很多次,但从来没有留下吃过饭。

筵席上的气氛很融洽,徐荣、麴忠畅谈往事,彼此都很愉快。但两位夫人觉得徐荣今天太反常了,心中极度不安,都想问问对方,随即找个借口双双离开了。

麴盛和几位麴府的客卿也借机离席,屋内只剩下了徐荣和麴忠。

“大将军什么时候回来?”麴忠突然问道。

徐荣望着他,淡淡一笑,“不出意外的话,至少要到明年夏天。”

麴忠眼里闪过一丝忧色。

“云天走得不是时候啊。”徐荣叹了一口气,慢慢放下酒爵,脸上露出一种很痛苦的无奈,那神情让人看上去极度心酸。

麴忠心里略感窒息,端着酒爵的手不由自主地抖了几下,身上掠过几许寒意。

“你做均输令很长时间了,劳苦功高,丞相大人有意……”徐荣两眼盯着麴忠,缓缓拖长音调,一字一句地说道,“让你出任青州刺史。”

麴忠脸色骤变,冷汗“唰”地冲了出来,霎时间大汗淋漓。

“天气很热吗?”徐荣望着麴忠脸上的汗珠,神态悠闲地调侃道,“难道一个刺史,就让你激动成这样?”

“不,不……”麴忠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手足无措地说道,“徐大人说笑了,我只是觉得很意外,很意外……”

“我们认识多少年了?”徐荣拿起酒爵,轻轻转动着,好象在问麴忠,也好象在问自己,“算起来,应该有二十一年了。我和云天相识之后,一直以为云天的兄长也应该是个豪爽仗义的汉子,谁知……”徐荣抬头看看惊恐不安的麴忠,眼神显得非常复杂,有鄙视,有同情,有悲哀,还有稍许的愤怒,“这些年来,大将军一直感激你,事事关照你,他甚至为你的事和云天还吵过两次,但你是怎样报答大将军的?你太过分了。”

麴忠稳定了一下情绪,一边擦汗,一边恭敬地说道:“谢谢大司马的提醒,我知道该怎么报答大将军,我……”

徐荣伸手摇了摇,似乎不想听他的辩解,“我和云天情同兄弟,虽然云天不在了,但云天想做的事,我一定会替他做。你是云天的兄长,云天的兄长就是我的兄长,所以今天我来了。我希望你能理解我这番苦心。”

麴忠想了一下,躬身为礼。“请大司马指点一二。”

徐荣冷笑,猛地把酒爵重重放到案几上,一言不发。

长公主坚决不同意,无论李玮怎么劝说,她都不同意。

“麴大人战死疆场,马革裹尸,功高盖世,于情于理,朝廷都应该善待他的亲人。”长公主把李玮的奏章丢到了一边,“现在你凭着一面之辞,凭着一些捕风捉影的证据,要捕杀麴忠,朝中大臣们会怎么看?军中将领们会怎么看?安夷侯尸骨未寒,朝廷就要诛杀他的亲人,这会造成什么影响?不行,我绝不同意,绝不……这太让人寒心了,太让人寒心了。”长公主激动地指着自己的胸口,“丞相大人,你这种做法连我都觉得寒心,别人怎么想,那还用说吗?”

“殿下,凡事都有轻重,到底是社稷重要,还是人情重要?到底是中兴大业重要,还是安夷侯的功勋重要?”

“爱卿,天子和朝廷的威仪难道不重要吗?如果天下人都觉得天子和朝廷薄情寡义,那还有谁愿意为大汉杀敌戍国?”

“殿下,如果功勋大臣和他们的宗族亲人都可以肆意践踏大汉律,凌驾于大汉律之上,那天子和朝廷的威仪又在哪?难道安夷侯战死疆场,就是为了让他的宗族亲人可以违法乱纪,甚至为了个人利益可以刺杀大汉的丞相吗?在大汉律面前,人人平等,即使王子犯法,也与庶民同罪。如果天子和朝廷姑息养奸,其后果必是国灭族亡,汉祚倾覆。”

长公主气急了,瞪着李玮怒声说道:“我绝不同意。”

李玮冷笑,俯身跪拜,厉声吼道:“臣为了大汉,即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李玮走了,怒气冲天地走了。

长公主泪如雨下,一筹莫展。

中书监刘放小声劝慰,长公主很委屈,无奈哭诉道:“这就是相权失去制约的恶果。李玮现在根本不怕我,他为了达到目的,什么事都敢做。上次他为了改制,害死了郑玄大师,还以自杀来威胁我。现在他又要翻脸不认人,对安夷侯的家人下手了。天啊,大将军都干了什么,他为什么要让李玮做丞相?这位丞相大人骄横跋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眼里哪还有天子和朝廷?”

“殿下,赶快书告大将军,请他回长安。”侍中孙资仔细看完李玮的奏章后,苦笑道,“从这份奏章上看,麴忠阴谋刺杀丞相大人的证据是可信的,而且,丞相大人已经掌握了麴忠大量贪赃枉法的证据。麴忠过去曾为北疆筹办钱粮,后来他又出任均输令,掌管物资的均输事宜,他完全有机会利用手中的职权肆无忌惮地侵吞财赋。麴忠做了十年的均输令,由此可以想象和他有牵连的门阀世家、富豪商贾、大小官吏有多少?”孙资钦佩地叹了一口气,“丞相大人狠啦,一下子就抓住了要害。如果此案爆发,受到牵连的人成百上千,各地的门阀世家、商贾富豪和朝中文武大吏都将因此遭到重击,狠啦……”

“要死多少人?”刘放吃惊地问道。

“这是一次肃贪风暴,以大将军的性格,他肯定会鼎力支持。”孙资心惊胆战地说道,“至于要死多少人,那要看丞相大人的心情。丞相大人最近一直在朝野上下游说各方,打算把朝廷的债务转为边郡土地的三十年租种权,其实也就是变相地迁移人口,屯田戍边,所以……”孙资指了指手中的奏章,“如果门阀富豪们投降了,杀的人就少,如果门阀富豪们和他对抗到底,估计就是血流成河,最后到边郡屯田戍边的就是这些人的宗族家眷了。”

长公主仰天苦叹,“丞相大人越来越狠了,将来怎么办?

九月上,长公主的书信送到了大漠。

“丞相大人逼得太狠了,竟然把殿下逼得走投无路了。”贾诩担心地说道,“大将军,我看你和陛下一起回去吧,免得丞相大人把事情闹大了,一发不可收拾。”

“不,事情还在控制之中,我没有必要回去。”李弘摇摇手,拿起大司马徐荣的书信,“子烈在信中对此事只字未提,可见他们还在步步进逼之中,如果我回去了,反而坏事。”

“事情其实明摆着,只要门阀世家、商贾富豪们即刻让步,此事就能圆满解决。”傅干说道,“现在关键的问题是抓捕麴忠。麴忠不抓,就无法杀鸡儆猴,敲山震虎。”

“抓捕麴忠,事关重大,如果殿下不同意,恐怕丞相大人也不好擅自下令。”贾诩说道,“但此事如果一直拖延下去,长安的矛盾有可能激化,所以……”他看看李弘,郑重说道,“要么大将军立即回去,要么大将军请求长公主即刻离开长安,到晋阳去待一段时间,把国事尽数托付于大司马。”

“殿下的性格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李弘笑道,“她现在大权旁落,又被一帮大臣们死死苦逼,心里非常委屈,和仲渊暗暗较上了劲,我现在怎么求她也没用。”

众人沉默不语。贾诩的担忧不无道理,麴忠既然已经刺杀了一次李玮,那么当然也敢再杀一次李玮,所以此事要尽快解决,以免消息泄漏,惹出更大的麻烦。

“这样吧,书告太尉大人,请他出面造造声势,把殿下逼出长安。”李弘断然说道,“再告丞相大人,该杀的一定要杀,不要手软,更不要妥协,杀得越狠,收获越大。”

第二卷 乱世豪雄篇 第十一章 长河落日 第五十七节

九月中,骠骑将军鲜于辅报捷,镇护大将军张郃一战平定辽东,现正率军进入辽西,准备向乌侯奉水推进,继续攻击东部鲜卑。

鲜于辅打算在本月底攻击广宁,把扶罗韩和射隆赶出长城,为此,他请求大将军率军向弹汗山逼近,以牵制鲜卑叛军一部兵力,帮助上谷战场上的各路大军顺利围歼扶罗韩。

李弘大喜,急告屯兵云中的前将军玉石、度辽将军刘冥、匈奴大单于刘豹,率军急速东进,沿长城北线发动攻击。

大汉天子和大将军统率虎贲羽林营、胡骑营、铁钺的乌拉铁骑、步度更的西部鲜卑军、拓跋泓的北部鲜卑军共四万铁骑直杀弹汗山。

九月下,骠骑将军鲜于辅亲自赶到上谷郡的郡治沮阳城,指挥广宁大战。

镇北大将军阎柔、武猛将军吴雄、长水将军穆斯塔法率一万五千步骑大军从马城方向展开攻击。

征北将军鲜于银、讨虏将军赢秦、上谷郡太守齐周和胡族诸部首领柯比熊、射虎、射缨彤等人率两万铁骑沿着仇水河北上,从正面展开攻击。

白山乌丸大单于楼麓、白鹿王鹿破风和鹿欢洋等人率军从白山方向展开攻击,意图击败能臣氐的乌丸叛军,切断鲜卑叛军的退路。

此刻扶罗韩已经接到了东部鲜卑军队兵败辽东襄平的消息。

大漠形势的风云变幻,逼得扶罗韩不得不铤而走险,和汉军打一仗。打赢了,或者打平了,他都能重新扳回丧失的优势。相反,如果不战而退,联军各部首领在得到加漠战败的消息后,眼见扶罗韩前景黯淡,败亡在即,极有可能背叛,大军随即四分五裂,他只有束手就缚了。

广宁大战率先在长城北方的秃山原打响。能臣氐诱敌成功,把楼麓和鹿破风的军队引进了包围圈。楼麓大意轻敌,遭到围攻,大败而逃。

扶罗韩随即集结了三万铁骑,一天一夜之间疾驰一百八十里赶到仇水河附近的老河滩。

镇北大将军阎柔误以为前方敌军是扶罗韩的阻击军队,指挥人马奋力攻杀,谁知鲜卑人铺天盖地,四面呼啸而来,把汉军包围了。阎柔临危不乱,一面派人向鲜于银求救,一边结阵固守,把敌军主力死死拖住。

鲜于银的大军顺利杀到广宁城,接着攻占宁城,几乎没有遇到太大阻力,他和赢秦等人一度以为鲜卑叛军撤出了长城,直到接到阎柔的求援后,才知道扶罗韩竟然带着主力围杀阎柔去了。

广宁城距离老河滩一百二十里,鲜于银虽然督军狂奔,但还是没能包围扶罗韩,他迅速撤走了,带着军队渡过仇水河,从马城方向越过长城,回到了弹汗山。

十月上,前将军玉石的大军率先逼近弹汗山,接着天子和大将军的军队也到了。

鲜于辅闻讯,命令阎柔、鲜于银各领大军越过长城,和楼麓、鹿破风、鹿欢洋的军队会合,攻杀弹汗山。

就在他准备离开沮阳,奔赴弹汗山的时候,东部鲜卑大帅素利派自己的弟弟成律归赶到了上谷。

他带来了一颗人头,东部鲜卑王加漠的人头。

“东部鲜卑诸部之所以背叛大汉,都是加漠的主意。”成律归伏地请罪,“现诸部首领诛杀了叛逆加漠,向大汉天子请罪,并尊奉柯比熊为东部鲜卑之王,愿世世代代忠诚于大汉天朝。”

鲜于辅仰天苦叹,他最担心的事终于还是变成了现实。东部鲜卑的阙机、素利、槐头等人看到大漠形势逆转,断然舍弃了加漠和扶罗韩,重新拥戴柯比熊。当柯比熊回到火云原之后,大漠将形成三大势力,鲜卑人重新崛起于大漠的机遇终于来临了。

鲜于辅无法拒绝东部鲜卑的投降,也无力阻止柯比熊重返大漠。

虽然现在张辽的大军在辽西陈兵以待,但辽东刚刚平定,需要兵力镇守,如果他北上攻击乌侯秦水,兵力肯定不足,而且粮草也难以为继,孤军深入极有可能遭遇不测,所以他在辽西的举动,不过是蓄意制造一个攻击态势而已,但这已经足够威慑鲜卑人了。

东部鲜卑的几个首领都是大漠上的老一辈,他们和大汉打了几十年的仗,经验太丰富了,他们立即对形势做出了准确判断,马上议定了一个最有利于鲜卑人重新雄霸大漠的办法,而年轻的野心勃勃的柯比熊就是他们唯一的选择。为了最大程度地确保部落利益,他们毫不犹豫地杀了加漠,瓜分了加漠的部落财产,再次把柯比熊推到了东、中两部鲜卑王的位置上。

“裂狂风什么时候返回火云原?”鲜于辅心情沉重,忧心忡忡地问道。

“我兄长素利已亲自赶往大鲜卑山,估计在大雪来临之前,肯定能回到火云原。”成律归望着鲜于辅,小心翼翼地问道,“鲜于大人,大将军打算何时围杀扶罗韩和射隆?”

“怎么?你们也想参加?”鲜于辅试探着问了一句。

成律归从鲜于辅这句话里听出了弦外之音,他脸显喜色,马上赌咒发誓,说东部鲜卑诸部愿意将功赎罪,追随柯比熊大王攻杀扶罗韩。如果柯比熊率东、中两部大军攻杀扶罗韩的叛军,那么他们就有机会彻底摧毁南部鲜卑射隆的实力,继而在战后重新划分大漠领地的时候,联合西、北两部鲜卑王,把南部鲜卑一脚踢出大漠,迅速形成三部鲜卑鼎足而立的格局。

“我马上去弹汗山,你随我一起走吧。”鲜于辅说道,“你们能否参战,只有大将军才能决定。”

扶罗韩、射隆、能臣氐撤出了弹汗山,屯兵于闪电河一带和汉军周旋。他们没有想到大汉天子竟然御驾亲征,更没有想到大将军竟然带着数万军队杀到了弹汗山。扶罗韩和各部首领商议后,一边派人向东部鲜卑求援,打算把战事拖到冬天,以便赢得几个月的缓冲时间,一边派人向大汉天子求和,只要大汉天子能撤兵,他可以带着部落迁到遥远的大鲜卑山。

大漠已经进入了初冬,天气越来越冷,继续打下去,战事很难在大雪来临前结束。扶罗韩现在不可能和汉军决战,他会一直后撤,甚至撤到大鲜卑山,为此步度更、拓跋泓和柯比熊都恳求大将军暂时答应扶罗韩的求和,把他的军队留在闪电河附近,以便来年春天予以围杀。现在大军的牲畜、粮草都严重不足,还是抢在大雪来临前撤回去为好。

这时鲜于辅带着成律归来了,东部鲜卑的投降让大漠形势再度发生变化。

李弘、鲜于辅、阎柔、玉石、贾诩等人商量了很久,谁也没办法改变大漠形势的发展。未来大漠危机就像一座山一样,压在每个人的心上,重若千钧。

“还是先把大漠局势稳定下来,将来的事将来再说。”李弘说道,“无论如何,要把扶罗韩、射隆和能臣氐杀了,否则大汉何以威慑鲜卑诸部?”

“是我们打,还是让鲜卑人打?”鲜于辅问道,“如果让鲜卑人打,柯比熊等人必定会想方设法杀了扶罗韩和射隆,然后瓜分他们的军队和部落,进一步壮大自己的实力。”

“不管是我们打,还是鲜卑人打,结果都是一样。”李弘摇摇头,苦笑道,“现在胡族诸部的军队都在这里,我们总不可能当着他们的面,把数万鲜卑叛军和乌丸叛军全部杀了吧?大汉如今的现状,胡族诸部的首领们一清二楚,如果我们杀得太多,手段太血腥,激起了他们仇恨,这几年叛乱不止,大军还怎么南下平叛?”

“中兴大业的前提是社稷统一。只有社稷统一了,大汉稳定了,强大了,我们才有足够的兵力戍守大漠,才有足够的财赋支撑大军征伐。到那时,大漠上的这点危机又算得了什么?凭他们这点力量,还能重建当年檀石槐的辉煌?”

众人一致认同李弘的意见。

“为了节省军资,缓解朝廷财赋危机,我们暂时答应扶罗韩的求和,让刘豹、步度更和拓跋泓都带着军队回去,我们的军队也撤到长城以内去。”李弘说道,“待到明年春天,我们再看形势如何发展,如果鲜卑人自己不愿解决,我们来解决。”

十月中,柯比熊、阙昆等人带着军队返回了火云原,祭锋带着胡骑营随行相助。

匈奴大单于刘豹、西部鲜卑王步度更、北部鲜卑的拓跋泓各自率军撤离。

十月下,漠北都护铁钺、度辽将军刘冥也各自率军返回居地。

大将军让射虎、射缨彤率军驻守弹汗山,自己陪着小天子,率大军撤进了长城。

十月下,镇护大将军张郃接到圣旨,率军撤返青州,兼领青州刺史。

麴忠没有到青州出任刺史,他上表朝廷,以年老多病为由,要求辞去均输令一职,回家养老,但丞相李玮拒绝了。

从九月开始,长安的气氛越来越紧张。先是从栎阳传出长公主和丞相大人政见相左,激烈争执的消息,接着司隶校尉张辽开始传讯和抓捕关中、河东等地的官吏和商贾富豪,朝廷大力整治吏治的迹象越来越明显。他预感到形势不对,频繁会见门阀世家的家主和各地商贾富豪,书信更是满天飞,府邸内进进出出的大小官吏也是络绎不绝。

十月初一,司隶校尉张辽弹劾大司农部丞黄猗。黄猗是袁术的女婿,前太尉黄琬的儿子,和鞠忠是儿女亲家,家世显赫。大司农部丞负责帑藏,掌管国库,而这位黄猗大人却监守自盗,把国库的钱财拿出来放高利贷,胆子太大了。

这下震惊了朝廷上下,连长公主都瞠目结舌。

黄猗当即收监,由丞相李玮亲自审问。黄猗自始至终,一言不发。李玮其实早就拿到了确凿证据,第二天他就抱着十几卷文书赶到栎阳官。长公主随便看了看,脸色马上就变了。此案牵连甚广,上至太傅杨彪、大鸿胪卿袁耀、下至大小子钱商,多达一百八十多人,而均输令麴忠霍然在列。

长公主望着得意洋洋的李玮,心里一阵发寒。这要杀多少人?这个家伙看样子不把朝中大臣一锅端了,是誓不罢休啊。

“你想怎么办?”长公主也不看了,把文卷推到一边,冷声问道。

“这案子臣办不了。”李玮神色平静地说道,“臣觉得,为了慎重起见,还是请陛下和大将军速速回京。”

长公主愣了一下。大将军血腥肃贪是出了名的。他要是回来,杀得更多。

“不行,绝对不行。”长公主连连摇手,“我立即手诏大将军,请他明春返京。”

“这么说,殿下是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李玮顿时来了气,声调不由自主地高了几分,“殿下是不是忘记了大汉社稷是怎样陷入倾覆深渊的?”

“这件事到此为止,你不要管了,我来处理。”长公主非常坚决地说道。

李玮摇摇头,躬身说道:“殿下,你这样姑息养奸,会把事情搞得一团糟。”

长公主的做法引起了朝中部分大臣的愤怒,太尉张燕、光禄勋赵云、卫尉杨凤、大司农田豫、尚书令田畴等大臣联名上奏,要求长公主整治吏治,对那些贪官污吏严惩不怠。

长公主置之不理,把大司马徐荣、太傅杨彪、御史大夫荀攸、廷尉卿陈群等大臣请到栎阳,商议如何妥善处理此事,以便最大程度地维护朝廷的“脸面”。此案一旦爆发,朝廷的威仪必定遭受重击,更有可能激起民愤引发叛乱。

十月初九,太尉张燕召集在京将领、关中各地驻军将领议事,他在军议上一再告诫各部将领,要严守军律,不要贪赃枉法,否则发现一个杀一个,绝不姑息。

十月初十,太尉张燕上奏,考虑到最近长安局势紧张,他打算把左将军颜良、龙骧将军王当的军队急速调回长安城,屯兵于北军大营,以防不测。

十月十二,长公主把二十多位大臣请到了栎阳宫,共议此事,但丞相李玮、太尉张燕等人拒不接受长公主的建议,并且弹劾太傅杨彪和大鸿胪卿袁耀。此案牵扯到杨彪的多位宗亲和门生故吏,他应当即刻引咎请辞。袁耀的姐夫就是黄猗,而袁耀的两个弟弟也牵扯到此案,他但要引咎请辞,更应该主动到廷尉府大牢待着去。

长公主的话没有任何份量,大臣们在堂下互相指责、谩骂,根本无视她的存在。

长公主怒不可遏,她现在深刻体会到皇权沦丧的悲凉和无奈。豹子大哥,这就是你所希望的大汉朝廷?在这样的朝廷里,将来小天子还能主掌权柄,还能治理社稷?

朝议不欢而散。

十月十五,左卫将军吕布、左将军颜良、右将军文丑、龙骧将军王当、镇西将军姜舞等各地驻军大将的奏章先后送达长安,异口同声要求长公主整肃吏治,严惩贪官。

“殿下,长安的形势失控了,你立即离开栎阳吧。”护军将军何风恳求道,“现在朝堂上的矛盾越来越激烈,一旦矛盾爆发,殿下首当其冲。大将军闻讯后,势必日夜兼程而回。他一回来,长安这场杀戮就跑不掉了。难道你希望长安血流成河吗?”

“难道我走了,长安就不会血流成河?”长公主怒声质问道。

“殿下,你是当局者迷啊。”何风躬身说道,“恕臣失礼,说句不客气的话,丞相大人、太尉大人其实和殿下一样,也不愿意血腥肃贪,也不愿意让朝廷的威仪受到打击,事情之所以发展到这一步,都是因为殿下。”

“我?”长公主吃惊地望着何风,“我维护朝廷的尊严,我竭尽全力保全功臣的亲人,难道我错了吗?”

“殿下,你不离开长安,等于给他们撑腰,他们肆无忌惮,即使贪赃枉法了,还依旧嚣张跋扈,和丞相大人对着干。这样一来,丞相大人的威严在哪?他能干成什么事?”何风激动地说道,“殿下也曾去过塞外,也知道那里的苦,我们想守住西、北两疆,难道仅仅靠将士们的忠诚和勇敢就行了吗?不行,根本不可能,要想守住边疆,就要屯田戍边,就要富裕边郡。所以丞相大人的办法是对的,他没有错。这些年,如果没有北疆的稳定,大汉能走到今天?那些门阀世家、商贾富豪们能过上今天的日子?能获得那么多的财富?为什么朝廷帮助他们过上了好日子,帮助他们获得了数不尽的财富,朝廷反而还欠了他们的钱?为什么?天下有这样的道理吗?”

长公主呆住了。

“殿下一直认为丞相大人骄横跋扈,但殿下你仔细想想,今日的朝堂上,到底谁骄横跋扈?谁把丞相大人逼得走投无路不得不拿刀杀人?”

何风撩衣跪下,“殿下,臣求求你了,离开长安吧,到晋阳去。你走了,那些人失去了倚仗,所有的矛盾都能解决,大司马和丞相大人会把所有的问题都解决好。”

十月十六,长公主突然下旨巡视晋阳,国事尽数托付于大司马徐荣。

第二卷 乱世豪雄篇 第十一章 长河落日 第五十八节

长公主的圣旨非常突然,离开栎阳的速度也非常快,长安的大臣们措手不及。大司马徐荣、御史大夫荀攸和廷尉卿陈群连夜赶到栎阳,打算具体征询一下长公主对朝廷整肃吏治的意见,但此刻长公主已经越过洛水,快到蒲坂津了。她什么话也没留下,甩手就走了。

徐荣一个人坐在马车上,心事重重,愁眉不展。他没想到长公主一怒之下,竟然离开长安了,这应该算是一种威胁,一种变相的威胁。既然你们都无视我的存在,那我离开好了,你们想怎么干就怎么干,社稷危亡的责任由你们背着。将来出事了,不可收拾了,你们该掉脑袋的掉脑袋,该诛连的诛连,一个也跑不掉。

长公主转手把难题交给了徐荣。徐荣权重了,身份变了,想法也就变了,他不得不站在天子和殿下的立场上重新考虑解决危机的办法。

荀攸和陈群坐在另外一辆马车上,闭目沉思。长公主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血雨腥风,她被迫离开了,被丞相大人和太尉大人联手逼走了。如此一来,长公主那双最坚固最可靠的羽翼没有了,长安失去了长公主的庇护,暴露在肆虐的狂风暴雨中,危险厉啸而至。用什么办法才能避开这场猛烈的风暴?

十月十七,长安城看上去风平浪静,但平静的水面下,暗流涌动,风雨欲来。

丞相李玮和太尉张燕先后赶到了未央宫。

徐荣做出了决定。为了维护朝廷利益,尽可能控制此案的涉及范围,原则上只追究主犯罪责,不再诛连无辜。但条件是,门阀世家和商贾富豪们必须接受和遵从朝廷制定的“清偿债务”的办法。

张燕没有反对。此次李玮的目的就是为了实施“清债”之策,如果目的能够顺利达到,那就没有必要大开杀戒,以免激化朝堂各方的矛盾,挑起朝野上下的争斗。在社稷没有统一之前,中兴大业需要各方力量的紧密协作,朝廷在制定和实施国策的时候,务必遵循缓解和减少矛盾,竭力保障和平衡各方利益的原则,这个原则不能变。

李玮心情很好。长公主走了,大汉权柄全部掌控在北疆系大臣手中,所有的对手都失去了抵抗力。现在想怎么干就怎么干,没有阻力了。

“殿下能想明白了,真乃社稷之福啊。”李玮笑着走到门口,冲着站在屋外的贾逵和温恢招了招手。

丞相府的长史和司马各自抱着几捆文卷走了进来。田畴看看堆在案几上的文卷,又看看胸有成竹的李玮,惊讶地问道:“仲渊兄,你又制定了新策?”

“当然。这么好的机会,我岂肯错过?”李玮指了指窗外,“如果我错过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老天会五雷轰顶把我活活打死。”

徐荣和张燕相视苦笑。大汉这位丞相太厉害了,其一往无前的气势,甚至可以和十万铁骑相媲美,当真是无人可挡其锋锐。

“朝廷此次以三十年边郡土地租种权偿还债务,其主要目的是迁移人口,屯田戍边。但三十年之后怎么办?”李玮说道,“从大秦朝开始,屯田戍边就是拱卫疆土的一个重要国策,而孝武皇帝更是一度向河套、河西等边地迁移了上百万人口,但后来为什么都失败了?为什么这项国策总是随着时间的延续而逐渐失去效果?为什么边郡的土地总是荒芜,边郡的百姓总是陆续南迁?”

“四个原因。”李玮伸出四个手指头说道,“不可预测的灾患,胡人的频繁入侵,吏治**,还有就是……”李玮看看屋内众人,一字一句地说道,“屯田制对百姓的剥削太厉害了。屯田这种制度本身是一个救急制度,实施时间长了,屯田百姓得不到实惠,他们随之也就丧失了耕种的积极性,继而所有的问题也就接踵而至。”

众人连连点头。当年张温、崔烈等大臣急于修改田制,大力推广“计口授田”,正是看到了屯田制对百姓的持续危害,所以他们在北疆的屯田制初见成效后,马上调整了国策,让百姓迅速从土地上得到了实惠,从而稳定了民心,加快了朝廷财赋的增长速度。

“北疆各边郡的屯田区实施了新田制后,谷粟产量一直在增加,虽然增产的速度很缓慢,但日积月累后,边郡的贫瘠会慢慢得到改善。边郡富了,百姓留下来了,大汉广袤的疆土也就能守住了。”

“但是……”李玮突然加重了口气,“朝廷有政策,门阀世家和商贾富豪们自然也有对策,他们绝不会满足于收回本息,他们肯定要想方设法在边郡的土地和百姓身上榨取数倍于本息的钱财。而这种没有节制的残忍的盘剥会把边郡迅速推进战乱的深渊,所以……”李玮拿起了一卷文卷,“我们要制定垦田戍边之策,要保证边郡百姓的生存,要制约和打击门阀商贾们肆无忌惮地剥削,要确保西北两疆的稳定。”

“同时实施屯田制和计口授田制?”徐荣问道。

“对,朝廷在移民屯田的同时,授予移民一定数量的土地,减免田租,以确保他们的生存。”李玮笑道,“移民的生存有了保障,边郡的稳定也就有了保障,而这些门阀富豪们想在三十年内收回本息,就要好好安抚和善待移民,否则他们将血本无归。”

“朝廷的新田制已经夺走了门阀世家的‘荫户’,这次‘垦田戍边’又夺走了他们的佃农和田僮,各地门阀世家的实力再一次遭到了重击。”李玮得意地挥挥手,“但还不够,朝廷还要进一步削弱他们的实力,把他们对社稷的危害降到最低。”

徐荣头一晕,感觉心力交瘁,有些支撑不住了。他现在能理解长公主为什么对李玮恨得咬牙切齿了。这一连串的重击,打到谁身上,谁都受不了。“垦田戍边”之策已经严重损害了门阀富豪们的利益,然而这位丞相大人意犹未尽,还要继续发起“攻击”,势必要把门阀富豪们打得落花流水。

张燕脸上的笑容也有点僵硬了。如果没有大将军的书信,他不会旗帜鲜明地支持李玮,毕竟这要冒很大的风险。但李玮得陇望蜀,“胃口”越来越大,这让他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一丝不祥的预感。如果任由李玮这样持续不断地改制改下去,会不会有一天“改”到军功阶层,“改”到自己头上?

田畴心惊肉跳,小心翼翼地问道:“仲渊兄,除了‘垦田戍边’之策,你还有新的改制之策?”

“当然……”李玮仰天打了个“哈哈”,脸显愤怒之色,“年初,朝廷为了夺回被门阀富豪们抢去的财富,制定了一套改制之策,结果阻力重重,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甚至赔上了郑玄大师一条性命,才勉强得以颁布实施。我们付出的代价太大了,尤其对‘九品官人法’的妥协,更是为社稷安危埋下了隐患。事后我越想越后悔,我觉得大司马的担忧非常有道理。”

“我们可以仔细回想一下察举制的弊端,由此可以推测出这个‘九品官人法’的弊端。将来门阀世家势必会因此法而得以巩固和壮大。看看今日的关西杨家、汝南袁家、关中马阀、冀州崔家等大门阀,哪一家不是门生弟子成百上千,势力遍及朝野上下?此法如果大力推广,一两代人之后,这朝堂内外还有我们后代的容身之地吗?靠这些吃大汉的肉,吸大汉的血,置大汉利益于不顾的门阀世家们的后代能让大汉中兴,能让大汉繁荣昌盛?”李玮鄙夷地撇撇嘴,“做梦去吧。”

“怎么?你有更好的选拔办法?”张燕急忙问道。

“我没有更好的办法,我只能把选拔制度稍稍改一下,以便对我们更有利。”李玮看看屋内众人,笑着问道,“请问几位大人,你们参加过朝廷的试经(儒家经文考试)吗?”

众人都摇摇头。

“我参加过一次。”李玮说道,“正是那次试经,我成绩出众,才被朱俊老师看中,拜在他的门下。如果没有那次试经,我也没有今天。”

“朝廷很少通过太学试经的方式选拔人才。”徐荣说道,“由于朝廷的察举年年举行,郎署里的郎官人满为患,所以一般情况下,试经要很多年才能进行一次。你机遇很好啊。”接着他略略皱眉,疑惑地问道,“你想以试经的方式选拔人才?”

“对,太学诸生只要通过试经,马上就可以取得入仕资格。”李玮说道,“只要有才能的人,都可以参加试经。试经也是三年一次。第一年在各郡试经,成绩优异者第二年到州府参加试经,第三年到京城太学参加试经,考试合格者,即可入仕。”

李玮很兴奋,滔滔不绝地详细解说了“试经选拔制度”和具体的选拔考试方法。

“它最直接的好处就是严重打击了门阀世家的实力,削弱了他们的权势,减小了他们对社稷的危害。”李玮很兴奋地说道,“此策实施后,不管你是研习今、古文经学的儒生,还是研习新经的儒生,只要你有真本事,考试成绩优异,你就可以入仕为官,这比察举制、九品官人法更加公平、公正,相信各地的儒生们肯定会支持和响应。我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嘛。”

“另外,为了尽可能挖掘和发现人才,我们也不要只考试儒家经文,还可以考试史学、律法、辞赋、琴棋书画,各种各样的人才都可以通过考试入仕嘛。”

“好办法,好办法。”田畴连声赞道,“现在朝廷需要大量的官吏,靠三年一次的‘九品官人’选拔人才,数量太少,这个试经制度正好可以弥补九品官人法的不足。中正也是人,他在品评儒生的时候不可能面面俱到,再加上门第、人情等因素,势必会遗漏太多人才。实施试经选拔制度后,这些人如果不能通过中正获得资品,还可以通过试经取得资品,这样一来,儒生入仕的途径多了,朝廷得到的人才也就多了。一举多得,一举多得啊。”

张燕沉吟良久,担心地说道:“从长远来看,试经选拔制度不问门第,只论才学,的确有利于朝廷选拔人才,而且短期内对那些研习今古文经学的儒生们来说也非常有利。只是,这两种选拔制度一起实施,必定有轻有重。试经选拔制度不利于门阀世家扩大和巩固自己的权势,所以他们会想方设法反对,如果九品官人法为重,那将来……”

“现在朝政控制在我们手上,我们可以利用各种办法迅速扩大试经选拔制度的影响力。比如扩大选拔人数,任用官吏时主要倾向于试经选拔的儒生,试经选拔的前几名可以直接入朝为官或者到地方上出任秩俸千石的县令等等……”李玮毫不在意地笑道,“试经选拔制度是个新制度,九品官人法也是一个新制度,但由于试经选拔制度更显公平、公正,可以给儒生们带来更大的利益,毫无疑问会得到大多数人的拥护。而失去了儒生们支持的九品官人法难以为继,很快便会消失。”

“如果门阀富豪们坚决反对怎么办?”徐荣面有难色,“不能把他们逼得太狠了,狗急了都要跳墙,何况人?”

“是啊,仲渊,这个时候血腥肃贪,后果难测啊。”张燕也劝道,“长公主甩手走人,其意思很明显,她就是坚决不同意杀人。如果长安出了什么乱子,影响了中兴大业,我们的麻烦就大了。”

“事情闹到这种地步,不杀人行吗?”李玮冷笑道,“大汉律的尊严在哪?朝廷的威信又在哪?如此姑息纵容,吏治怎能不败?”

“你想杀多少?”徐荣有些生气,怪吞吞地问道。

“这要看他们愿不愿意向朝廷低头?愿不愿意俯首帖耳,不再和朝廷明争暗斗。”李玮从案几上拿起一卷文书,打开,然后放到了徐荣面前。

徐荣面显惊色。张燕和田畴围了上去。

“重修《刑律》?”田畴吃了一惊,“仲渊兄,你疯了?殿下不会答应的。当年在晋阳的时候,朝中大臣曾三番两次上奏要求修改《刑律》,但都被长公主断然拒绝了。”

“现在长公主不在长安,代理国事的是大司马。”李玮淡淡地说道,“《刑律》如果不改,这次不是死一个人、十个人的问题,而是死几千人的问题。”

“重修《刑律》,事关重大,我岂敢擅自做主?”徐荣摇摇头,苦笑道,“仲渊啊,你现在不但逼着他们低头,还要砍他们的脑袋。在砍脑袋之前,还要逼着他们把自己的坟墓挖好,你是不是太过了?”

“是吗?”李玮笑了起来,把案几上的文书一把抢了过来,“既然他们不愿意给自己挖坑,那只好把尸体丢到乱坟岗喂狼了。”

“仲渊……”张燕望着李玮,神情凝重地问道,“你肯定长公主会答应?”

“诸位大人……”李玮叹了一口气,无奈地说道,“自古以来,凡推行改制强国的人不管成功也好,失败也好,下场都很惨,很少有人能独善其身,安享晚年。修改《刑律》,删繁就简,化重为轻,约法省刑,说白了,就是为了我们自己。今天这个机会太难得了,如果错失良机,将来再想逼迫长公主修改《刑律》,比登天很难。”

屋子里的气氛顿时冷了下来。

“门阀世家、商贾富豪们能说服长公主吗?”田畴担心地问道,“这么多年了,何曾见过长公主松口?”

“这次她一定会松口。”李玮脸上露出了一丝苦涩,“因为她决心要收回失去的权柄了,她认为皇权受到了欺凌,她要反击了,而她依靠的力量就是我们的对手。”李玮把文卷随手丢到了地上,“这就是推行改制的代价。不管哪个朝代,到了这种关键时刻,总会有人付出生命。”

徐荣落寞一笑。张燕嘴角掀起一丝不屑,“杀这么多年了,也不在乎多杀几个。”

十月十八日,司隶校尉张辽奉命抓捕均输令麴忠。

同日下午,太仓令徐陵被“请”到了司隶校尉府。

黄昏,太傅杨彪、御史大夫荀攸、大鸿胪袁耀、廷尉卿陈群同坐一车,前往麒麟殿拜会大司马。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杨彪双目紧闭,仰天长叹,“一直以来,我们都在竭尽全力制约皇权、削弱皇权,谁知今天却落到如此地步……看样子,相权过度膨胀,的确祸国殃民啊。”

“先贤们解决不了的问题,我们也同样解决不了。”荀攸眉头紧锁,异常沮丧地说道,“制衡,制衡……到底什么样的官制,才能完美解决皇权和相权的制衡,保持朝堂上的权力平衡?”

“算了,不要讨论这种事了,还是想想怎样度过难关吧。”廷尉卿陈群小声说道,“听说,巴蜀的刘磐病了,撤兵回到了成都,武都战场已经停战。不出意外的话,左将军颜良、右将军文丑很快就会带着北军返回长安了。”

杨彪骇然睁开了眼睛,“真的?”

第二卷 乱世豪雄篇 第十一章 长河落日 第五十九节

麒麟殿。

尚书令田畴和大司马府长史陈卫把三位大人引进了尚书台。

“大司马呢?”太傅杨彪见徐荣没有亲自出迎,心里有些不安。这个时候徐荣的态度至关重要,如果他也完全倒向了李玮一方,事情就再也没有回旋余地了。

“大司马三天三夜没睡了,他太累了……”陈卫躬身解释道,“刚才和我们议事的时候,不知不觉睡着了。如果三位大人不介意,就让他稍稍睡上片刻吧。”

陈卫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到不远处的书房内传来一声响,接着就听到尚书赵行惊慌失措的叫声,“大司马……大司马你怎么了?”

田畴等人骇然心惊,飞步冲进书房。书房内堆满了奏章、文卷,几乎无处下脚。徐荣正在赵行、司马朗、王凌等人的搀扶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看到杨彪、荀攸和陈群后,非常尴尬地笑了笑,“失礼了,失礼了……刚才听到三位大人说话,准备出门相迎,谁知手脚麻痹不听使唤,竟然摔倒了。失礼失礼……”

“你要注意休息,不要这样拼命,如果你倒下去了,我们还能指望谁?”杨彪看到徐荣没事,如负释重地叹了口气,一语双关地说道。

徐荣不置可否地笑笑,伸手请三人坐下,“请你们来,是想商量一下修改《刑律》的事。”

“修改《刑律》?”杨彪、荀攸和陈群互相看看,顿时明白了徐荣的意思。看来,徐荣还是站在了李玮一边,要以整肃吏治为名强行推行改制了。至于修改《刑律》,不过是朝廷做出的一种妥协姿态而已,并不能改善门阀世家们当前所面临的困境。

本朝立国后,因为约法三章太疏太宽,无法有效制裁违法犯罪,于是丞相萧何重修律法,制定了《九章律》。《九章律》承袭秦制,在源于李悝《法经》的“六律”(盗、贼、囚、捕、杂、具)基础上又增加了户、兴、厩三篇。《九章律》是以刑律为主体的法律,是大汉律法的核心。

后来太常卿叔孙通参照古代和秦代的礼仪又制定了旨在维护皇帝尊严和权威的《傍章律》十八篇。孝武皇帝年间,御史大夫张汤制定了关于宫廷警卫方面的《越宫律》,太中大夫赵禹制定了关于朝贺方面的《朝律》,亦名《朝会正见律》。另外还有《大乐律》、《祠令》、《祀令》等律令。

这四部律法一共六十篇,也就是所谓的大汉律法。

丞相李玮要修改的就是《九章律》。其中主要修改内容是刑罚、重罪十条和出钱负罪(触犯刑律的人缴纳若干金钱或谷物以获取免除刑罚的办法)。

本朝律法承袭秦朝,刑罚和大秦朝的相差无几,包括死刑、徒刑和耻辱刑。

死刑很残忍,有戮、磔(碎尸)、腰斩、枭首、弃市、夷三族(父族、母族、妻族)等等。本朝孝文皇帝前元十三年(公元前167年),曾经发生了缇萦上书救父一事,孝文皇帝以此为契机,修改了刑律。当时是丞相张苍和御史大夫冯敬等大臣共同议定了修改方案,把肉刑改为打板子。原来被判砍脚的,改为打五百板子。原来被判割鼻子的,改为打三百板子。不久,孝文皇帝就正式下令废除了肉刑,接着又废除了连坐刑(连坐,就是被牵连一同办罪)。

废除肉刑看上去是件好事,但实际执行起来弊端很多。有些犯人打上五百或三百板子后,马上就死了。这样一来,无形当中加重了刑罚。后来到了孝景皇帝朝,又把打板子的刑罚减轻了,弊端才稍稍有所缓解。

重罪十条就是反逆、大逆、叛、降、恶逆、不道、不敬、不孝、不义、内乱,这是朝廷严厉打击的对象,犯此十罪者,杀无赦。

出钱负罪制从本朝初年就开始了。朝廷出售免刑权,继而取得财政收入,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朝廷聚敛财富的一种特殊手段。

本朝四百年来,西北两疆战乱不止,不得不大量用兵,修建长城和边塞要隘,军资开支极其庞大。为了增加赋税,朝廷想尽了办法,实施了各种措施,而赎罪收入就是增收的一种办法,占据了赋税收入很大一部分。孝惠皇帝元年(公元前194年),朝廷曾下旨,民若有罪,入赎六万钱可免死罪。而孝武皇帝在天汉四年(公元前97年)也曾下令,死罪入赎钱五十万,则可减死一等。光武皇帝中兴之后,朝廷财赋一度紧张,赎罪范围大大扩大。建武中元二年(公元57年)朝廷下旨,从死刑到最轻的刑罪都可以入缣免刑。

出钱赎罪,对朝廷来说是聚敛财赋,对有钱人来说可以免除刑罚,但对贫穷者来说,却是不公平。本朝有名的大儒司马迁就因为无钱赎罪,遭受了宫刑。所以说,出钱赎罪在本质上是一个弊政。

这次李玮修改刑律的力度非常大。

他首先精简了法律条文,并将法经中的具律改为刑名,置于律首,然后又在刑名后增加了法例律,丰富了刑名总则的内容,同时又对刑律部分重新做了编排和扩充。新刑律不但充分体现了刑宽、禁减的原则,在很大程度上也维护了皇权和相权,保护了新政诸策,尤其对土地兼并和赋税制度给予了特殊的重视。

新的刑律把刑罚设为五等,分别是笞、杖、徒、流、死五刑,并减轻罪罚力度,彻底废除了重罪连坐以及黥、劓、斩左右趾等肉刑。过去孝文皇帝废除连坐和肉刑,只是针对重罪十条以外的罪犯。这次李玮一改到底,彻底废除了。

重罪十条改为谋反、谋大逆、谋叛、恶逆、不道、大不敬、不孝、不睦、不义、内乱,其定义和过去相比,有某些不同。但就是这些定义的差别,可以让很多人逃离杀无赦的惩罚。

出钱赎罪制在朝廷第一次改制的时候废除了,因为其弊端太大,也不符合“乱世当用重典”的原则,现在李玮又把它恢复了,而且其赎罪的范围非常大。从最轻的“杖十”到死刑,都可以出钱赎罪。这样既增加了朝廷的赋税收入,又缓和了各阶层、各势力之间的矛盾,同时也符合“与民修养”的国策,短期内对社稷稳定还是非常有利的。

另外,李玮在“出钱赎罪制”的基础上还增加了一个“官当制”,允许官吏以官爵折抵罪刑。不过,李玮尤嫌不足,他依据周代的“八辟”制,别出心裁地创造了一个“八议制”,规定大汉有八种人犯罪必须交由皇帝亲自裁决或依法减轻处罚,但犯了十条重罪者,不在八议、论赎之限。

“官当”和“八议”制对门阀世家、官僚士人极其有利,当然了,对北疆系的文武大吏也同样有利。很明显,李玮这是在为自己预留退路。

李玮修改《九章律》,目的不言而喻,就是对门阀富豪们做出妥协。

黄猗的案子牵连甚广,如果继续追究下去,很可能演变成“谋反、谋大逆”。一旦此案的性质被定为“谋反、谋大逆”,那么所有受牵连的人都要掉脑袋。在目前这种情况下,门阀富豪们肯定要妥协,要退让,但问题是,必须给他们一个能接受的退让底线,这个底线就是保住脑袋,保住财富。

依据新刑律,所有的罪犯都构不成“重罪”,包括主犯黄猗、麴忠在内,他们都可以出钱赎罪,可以“官当”,有些人甚至还能依据“八议”制度免除所有的惩罚。比如受到牵连的太傅杨彪大人,只要长公主和天子不予追究,他还是可以继续担任太傅一职。

杨彪、荀攸和陈群仔细看完李玮的《刑律》修改草案后,顿时松了一口气。侥幸,侥幸,这位气势汹汹的丞相大人总算手下留情,没有象上次一样,挥起屠刀一杀到底。

“怎么样?”徐荣慢条斯理地问道,“诸位大人可有什么意见?”

“丞相大人乃天纵之材,我们望尘莫及,提不出来什么更好的建议。”杨彪笑道,“我想问问大司马,朝廷此次整肃吏治,要到什么时候为止?”

徐荣笑笑,从身后拿出一卷文卷,放到了杨彪面前,“丞相大人打算对九品官人法做出修改,这是他的奏疏,请你们看看。”

三个人都愣住了,望着案几上的竹简,半天没说话。李玮这是什么意思?他不打算实施“垦田戍边”之策了?

“九品中正制的选拔办法来源于察举制,虽然很大程度上改善了察举选拔制度的弊端,但实施时间久了,类似于察举制的弊端还是会出现,不能从根本上保证朝廷对人才的需要,所以……”徐荣看看三人,神色平静地说道,“丞相大人有意把试经选拔作为本朝的主要选拔制度,把九品中正制作为辅助选拔制度。”

本朝的试经选拔一直是辅助选拔制度,现在李玮突然要把它改为主要选拔制度,玄机何在?

杨彪等人一时没有抓到关键,各自凝神沉思。

“新经兼采了今古文经学两家之长,它的优势显而易见,作为官学,它的地位不可动摇。”徐荣缓缓说道,“那么,今古文经学是不是就此走向衰落,直至消失呢?当然不可能,这一点是今古文经学两派儒士们的共识。”

“新经之所以能出现,得益于今古文经学长达两百多年的争论。从过去的历史来看,今古文经学两派之间有四次声势浩大的论辩,每一次论辩都促进了经学的发展,而最后一次论辩,就是硕儒何休大师和鸿儒郑玄大师之间的论辩,直接导致了新经的出现并开始广为传播。”徐荣手捋长须,微微笑道,“经学要想发展,就要有争论,有了争论,各学派才能进步。比如今年长安的经学大论辩,就促使新经学派开始重注典籍,剔除各经注疏中的谶纬。而古文经学派因为从论辩中吸收了新经的很多优点,也开始重注典籍。今文经学派痛定思痛,各地大儒名士聚集在洛阳的东观、兰台等地,翻出收藏了几百年的各家典籍注疏,日夜商讨研习,听说最近已经决定重正经义,简省章句了。”

“这说明什么?”徐荣停了一下,继续说道,“说明新经也好,今古文经学也好,它们将互相依存,互相融合,互相进步,谁都不会认输,谁也不会消失。”

“如今官学是新经,私学是今古文经学。官学和私学都在发展,大汉的儒生会越来越多。那么,问题就来了……”

杨彪、荀攸和陈群已经明白试经制度的作用了。他们连连点头,对徐荣的话深表同感。

“按照九品中正制,朝廷取士,很显然是以研习官学的儒生为主。”徐荣说道,“从本朝几百年的选拔历史来看,儒生要想入仕,必须研习今文经学。过去研习古文经学的儒生们为了入仕,住往兼学两家之经,由此可见这种选拔制度有弊端,有很严重的弊端。长此发展下去,有多少儒生还会研习今古文两派经学?这种选拔制度不但不利于今古文经学的发展,也不利于新经的发展,同时也限制了朝廷选拔人才,对社稷的长治久安也非常不利。”

“如何解决这种弊端呢?”徐荣拍了拍案几上的那卷文卷,“从目前来看,就是采用试经选拔制度。”

“儒生们研习经学,最终目的是为了入仕,是为了学有所用一展抱负,为了能治国齐天下。如果朝廷选拔人才,主要是通过试经,通过考试经文,那么对儒生们来说,不仅仅是入仕的途径多了,更重要的是他们可以自由选择经文学派。他们最喜好那个学派,就去研习那个学派的经文,并且可以投入全部的才智和精力,这将大大推进各家经学的发展。各家经文学派都发展了,争论也就更激烈了,而争论越激烈,经学发展的速度也就越快。”

“从长远来看,这选拔制度不但有助于儒学的进步,更有助于社稷的稳定和振兴。”

“从短期来看,这种选拔制度可以帮助朝廷在最短的时间内选拔更多优秀人才,解决朝廷的人才危机,同时也能解决今古文经两派儒生的出路问题,打消他们的顾虑和担忧,充分发挥他们的潜力,为今古文经两派和中兴大业贡献他们的聪明才智。”

“因此,我个人认为,如果朝廷采用试经选拔做为主要选拔制度,对朝野上下都有好处,朝廷和各方势力都能从中受益。”徐荣敲了敲案几,“诸位大人的意见呢?”

杨彪等人没有选择。

自从新经成为官学后,今古文经学两派儒生入仕的机会越来越渺茫。儒生们为了入仕,为了饭碗,最后只能忍痛割爱,放弃自己研习的经学,转投新经学的怀抱。这种情况如果一直得不到改善,要不了多长时间,今古文经学两派就要人才凋零,成为历史了。

现在门阀世家要想保住自己的地位,首先就要保住今古文经学,然后要保征研习这两派经学的弟子能够得到入仕的机会,而且是和新经学派的儒生们一样的入仕机会。要想达到这两个目的,九品官人法的确不行。如果今古文经学凋落了,弟子门生们都跑了,做老师的到哪里选拔人才去?总不能举荐新经学的弟子入仕吧?

“丞相大人眼光长远,考虑的都是安邦定国的大计,我们能有什么意见?”荀攸的话里带着几分嘲讽,几分无奈,也有几分苦涩。

“我们没想到的,丞相大人都想到了,我们解决不了的,丞相大人都解决了,我们的确没什么意见。”陈群拱手说道,“那么,丞相大人的屯田戍边之策又做了什么改动?”

长公主走了,黄猗的案子牵连越来越广,李玮如今占尽了优势,但他一反常态,连续对刑律和选拔制度做出了有利于门阀富豪们的修改,为什么?显然不会是为了讨好门阀富豪,而是要逼着他们接受更加苛刻的条件。

“现在不叫屯田戍边之策了。”徐荣把堆在案几一侧的文卷推给了陈群,“丞相大人说,现在叫垦田戍边之策。虽然只是一字之差,但差之千里啊。”

当天晚上,太傅府灯火通明,车马川流不息。

长安城中的门阀世家、大儒名士、商贾富豪们蜂拥而来,商讨丞相李玮推出的最新改制之策。

最新的改制之策无论是长远利益还是短期利益,都很有利于门阀世家,因为试经选拔制度最终确保了今古文经学的地位。只要今古文经学能够得以持续发展,门阀世家的地位就能持续稳固,继而他们的权势也就能代代相传,那么其它的相关利益也就能得以巩固和增加。唯一让众人感到十分不满的就是李玮乘机狠狠“宰”了他们一刀。

杨彪、袁耀等大臣做了一番劝说。

现在应该回头看看过去。十几年前,当董卓祸乱社稷之后,大家就象草芥、蚁蝼一样,不但财富尽失,连生命都朝不保夕。如今能有这样的日子,应该知足了,应该对朝廷有所回报。如果还是想不通,那就再回头去看看二十年前,当李弘在西凉血腥肃贪的时候,他在子秀山大营一次就杀掉了几千人。后来,他在河东肃贪,在晋阳肃贪,哪一次不是杀得血流成河?这次幸好大将军不在长安,否则就凭黄猗这件案子,大将军至少要砍掉一万颗人头,那时不要说财产,就连尸体都要喂狗。

“此事千万不能拖了,如果一拖再拖,等到殿下把大将军请回来了,那大家全部完蛋。”

没人再说话了。

十月二十,大司马徐荣召集辅弼大臣商议国事,五位在京的辅弼大臣一致同意丞相大人的奏议,三个改制之策全部通过。

十月二十一,大司马徐荣召集二十多位公卿大臣议事,三个改制之策顺利通过。

十月二十二,大司马徐荣召集在京文武大臣于未央宫前殿朝议,三个改制之策半日内全部通过。

十月二十三,丞相李玮、太尉张燕、御史大夫荀攸、廷尉卿陈群、少府许靖、尚书令田畴日夜兼程赶往晋阳。

十一月初三,六位大臣赶到晋阳宫,拜见了长公主,呈递奏章。

在此之前,八百里快骑已经把大司马徐荣、太傅杨彪的奏章送到了晋阳,长公主已经知道了李玮解决危机的办法,但她非常愤怒。李玮为了达到目的,竟然拿肃贪杀人做要挟,威逼朝中所有大臣修改刑律。

刑律是国之根本,本朝虽以礼入律,但刑罚太轻,肯定不利于社稷稳定。大汉刑律自孝文皇帝、孝武皇帝、光武皇帝多次修改后,至今已沿用了一百多年,事实证明它还是比较完善的。在如今社稷动荡不安,天下尚未统一的情况下,根本无需做出如此重大的修改,甚至可以说是颠覆性的修改。

此事再一次证明,皇权一旦衰落,相权一旦膨胀,对社稷的危害太大了。

这次李玮为了解决朝廷的财赋危机,利用手中的权柄顺利达到了目的,那么下一次呢?下一次他又要干什么?他会不会把矛头对准自己,对准尚未主政的小天子?

十一月初五,长公主下诏,同意大臣们的奏议,颁旨实施新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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缇萦救父的典故:汉孝文帝十三年,齐太仓令淳于意有罪当刑。淳于意曾拜公孙光、公乘阳庆为师,学得一手高超的医术,是病历的创始人,著有我国历史上第一部医案《诊籍》。因为个性刚直,淳于意在行医的时候,得罪了一位有权势的人,结果遭到陷害。此时,淳于公后悔家中只有五个女儿,在这紧要关头不能帮忙,说了些丧气话:“生子不生男,缓急非有益也”,他的小女儿缇萦为此自伤悲泣,跟着父亲去到长安。

淳于意依律要被处以肉刑,缇萦在伤心难过之余,祈求皇上能够减轻父亲的刑罚。于是,她上书给文帝,“愿没入为官婢,以赎父刑罪”。

汉文帝看到后很感动,怜悯她的一番孝心,他对大臣们说:“犯了罪该受罚,这是没有话说的,可是受了罚,也该让他重新做人才是。现在惩办一个犯人,在他脸上刺字或者毁坏他的肢体,这样的刑罚怎么能劝人为善呢?你们商量一个代替肉刑的办法吧!”大臣们一商议,随即拟定一个办法,把肉刑改用打板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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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议制度。

八议制度自魏晋时期出现,一直延续到清朝。八议包括议亲、议故、议贤、议能、议功、议贵、议勤、议宾。

“亲”指皇室一定范围的亲属:“故”指皇帝的某些故旧:“贤”指朝廷认为“有大德行”的贤人君子:“能”指“有大才业”,能整军旅、莅政事,为帝王之辅佐,人伦之师范者:“功”指“有大功勋”者:“贵”指职事官三品以上,散官二品以上及爵一品者:“勤”指“有大勤劳”者:“宾”指“承先代之后为国宾者”,就是前朝皇室宗亲。这八种人犯了死罪,官府不能直接定罪判刑,而要将他的犯罪情况和特殊身份报到朝廷,由负责官员集体审议,提出意见,报请皇帝裁决。犯流以下的罪,要减一等论罪,但若犯十恶罪,则不适用上述规定。

第二卷 乱世豪雄篇 第十一章 长河落日 第六十节

大汉元平四年(公元206年),正月。

正月,幽州,蓟城。

骠骑将军鲜于辅操劳过度,病倒了,卧床不起。

正月十七,小天子和大将军李弘带着虎贲羽林营越过居庸关,到达蓟城。当天晚上,李弘、玉石、阎柔、鲜于银、卫峻、雷子等一帮将领赶到骠骑将军府探视鲜于辅。

“二十年了……”鲜于辅靠在榻上,望着围坐四周的众人,感慨万分,“从子民带着我们一起走出幽州算起,至今整整二十年了,这二十年来,我们无时无刻不在打仗,直到今天我们还在战场上厮杀。我现在非常想知道,我们到底哪一年才能平定天下,才能安安稳稳地坐在家里?”

“难啊……”李弘把手伸到火盆上,轻轻搓了搓,“也许三五年,也许我们永远都等不到那一天。”

众人沉默不语,屋内的气氛有些悲伤,也有些苍凉。

“自从俊乂(张郃)在辽东一战扭转了北疆形势后,北疆已经没有大仗可打了,大军马上可以南下作战。”玉石疑惑地问道,“大将军为什么这样悲观?”

“朝廷在一年之内,连续两次改制,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吗?”李弘苦笑,轻轻叹了一口气,“百姓苦啊,百姓太苦了,我们不能再打仗了,要与民休养,要让百姓看到希望,要让百姓过上温饱日子。”

“今日朝廷拥有数十万大军,只要大将军一声令下,我们可以势如破竹,横扫天下。”卫峻不屑地撇撇嘴,“大将军,你似乎把叛逆们看得太厉害了,似乎把百姓的生存看得太重要了。”

“数十万大军?”李弘摇摇头,“北疆还要不要重兵戍守?西疆还要不要军队?京畿还要不要驻军?我哪来的数十万军队南下?”

“势如破竹?”李弘无奈苦笑,“当年大秦国拥有百万大军,挟一统六国之气势,天下无敌,结果如何?从陈胜、吴广起事开始,到大秦分崩离析,不过短短时间。始皇帝恐怕做梦都想不到,他的江山只有十五年的运数吧?”

“高祖皇帝和西楚霸王争夺天下,五年内,屡战屡败,当时谁能想到拥有四十万大军,坐拥七分天下的西楚霸王,会在垓下一战全军覆没?”

“王莽篡国,建立新朝,实力雄厚,以四十三万大军南下攻打昆阳。而光武皇帝仅以三千人马冲阵,一战全歼叛军,导致王莽的新朝在十五年后土崩瓦解。”

“自古以来,以少胜多,以弱胜强,一战而失下者,比比皆是。”李弘神情严肃,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我们打了太多的胜仗,上至天子,下至普通百姓,已经忘记了失败的滋味,更忘记了历史上一个个血的教训。这是我们失败的前兆,这是目前不宜南下平叛的重要理由,我不希望大汉的中兴大业葬送在我的手上。”

众将神色各异,有的霍然惊醒,有的不以为然,有的稍稍收敛了一些脸上的骄狂之色。

“远征西北两疆,耗费惊人,把朝廷推进了财赋危机,这是丞相大人连续改制的原因。”

“凡改制必有利弊,短期内我们很难从改制中得到好处,我们只能看到它的坏处。由于改制直接损害了一部分人的利益,朝野上下的矛盾骤然激化。这种矛盾肯定会影响大军南下平叛,只要任意一个环节出现了问题,平叛之战就有可能失败,大军甚至还有可能全军覆没。如果败了,我们需要花费更多的时间恢复元气,恢复士气和信心,相比起来,我们不如稳扎稳打,等到改制之策全面实施并初见成效,等到朝野上下的矛盾逐步缓和,我们再集中力量南下平叛。”

“当年光武皇帝打巴蜀,前后用了十年时间,我们为什么就不能等一等?难道我们非要选择这个并不合适的时机去打一场并没有把握的仗?”

“还有一个问题就是西北两疆的稳定。西北两疆的问题很复杂,你们不能简单地把它看成是一种武力的征服。武力征服只是暂时的稳定,边疆不可能因为强制镇压而取得长时间的稳定。近百年来的西疆羌乱让大汉苦不堪言,这个教训难道还不够深刻?我们征服了大漠,但十几年之后,鲜卑人又卷土重来,这个教训难道还不能让你们清醒地认识到大汉中兴的关键所在?”

“大汉中兴的关键不在于我们何时平定南方叛逆,而在于西北两疆的稳定。”

“如果我们不能把西北两疆的外族问题解决了,就算我们平定了天下,就算我们暂时稳定了社稷,又能维持多少年?外族人口在不断地增长,外族实力在不断地增强,外族生存处境越来越艰难,如果我们不能乘着现在这个难得的机会迅速解决边疆外族的生存问题,边疆就不会稳定。边疆不能稳定,社稷就会陷入持久的动荡。试问在社稷持久动荡的情况下,大汉还能有中兴的一天吗?”

“光武皇帝之所以能中兴大汉,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得益于匈奴人的分裂,如果没有呼韩邪单于的归顺,没有北疆的持续稳定,当年的大汉很难在几十年时间内恢复元气,更不可能有实力远征西域。光武皇帝对外族的政策,光武皇帝与民休养,迅速恢复国力的政策,都值得我们借鉴和学习。”

李弘轻声苦叹,神情专注地望着火盆里炙热的炭火,脸上露出深重的忧色,“征战之余,要多看看书。尤其是史书,不但要看,更要去想,否则看了也是白看。”

“现在西北两疆基本平定了,只剩下南方的叛逆了,所以你们想打,因为只剩下南下作战还能捞取战功。门阀富豪、官僚士人、商贾富豪们也想打,因为只剩下南方州郡的土地和财富还可以掠夺。百姓们也想打,因为南方的州郡收复后,天下就没有仗打了,他们可以过上安稳的日子,可以不用年复一年的征服大量的徭役,可以安安心心地种地了。”

“但我不愿意打,为什么?因为我承受不起失败。我已经打了二十多年的仗了,几十万将士战死在沙场上,几百万上千万的百姓死在了战乱中。我不想因为一场失败再打二十多年的仗,再让几十万将士倒在战场上,再让几百万上千万的百姓埋骨荒野。要打,就要打赢,就要有绝对的把握,但我现在没有绝对的把握打赢这一战。”

“什么时候才有绝对的把握?朝堂稳定,边疆稳定,财赋充足,百姓能吃饱穿暖,几十万大军士气如虹。到了那个时候,我才有绝对的把握打赢这一战,我才会率军去打这一战,否则,我绝不会出兵,我绝不会置社稷的安危于不顾,带着盲目的自信和自大去打这一战。”

众将垂首不语。

“大将军变了……”雷子忽然小声说道,“你不再是过去的那个大将军了。”

“对,我是变了。”李弘点头说道,“我现在背负着中兴社稷的责任,我要保护两千多万百姓的生命,我不能冒丝毫的风险去做任何一件可能导致中兴大业受损的事情。我是大汉的大将军,我做任何一个决定,首先要考虑社稷的安危,考虑百姓的存亡,即使这个决定可能违背了良心和道义,违背了用兵之道,但我都要去做。我不能不做,我也不敢不做。假如有一天你坐到了我这个位置上,或许你能理解我现在的想法和做法。”

鲜于辅捂着嘴咳嗽了几声,然后忧心忡忡地说道:“大将军的话一语中的啊。目前对于大汉来说,最重要的不是南下平叛,而是稳定边疆。诸位大人可有什么良策?”

“我们都是北疆人,都曾在北疆征战多年,你们几个还在北疆戍守了十几年……”李弘指指鲜于银、卫峻和雷子,“你们说说,用什么办法,才能最大程度地稳定西北两疆,以便解决朝廷的后顾之忧,帮助朝廷把全部精力投到恢复国力和南下平叛这两件大事上去?”

几个人互相看看,都把目光集中到了阎柔身上。在几个幽州籍的将领中,除了徐荣和鲜于辅,就算阎柔最擅长处理对外族的关系了。李弘举荐他为镇北大将军,坐镇晋阳戍守北疆,并不是因为阎柔的赫赫战功,而是因为阎柔在处理外族关系上很有一套办法。前年汉军顺利收复河西,阎柔居功至伟。

“自高祖皇帝对匈奴实施‘和亲’政策以来,征伐和安抚就成为大汉处理外族关系的两种主要手段。”阎柔说道,“目前,征伐已经达到了重击和镇制外族的目的,接下来就要使用安抚的手段了。”

“如何安抚?”卫峻调侃道,“和亲?馈赠?封王?南迁?”

阎柔对卫峻的调侃一笑置之,“把胡族诸部大量迁入,的确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因为胡人入侵的首要目的是为了生存,但把胡族诸部大量迁入边郡会引发一系列问题,最严重的就是边疆安全问题。然而,几百年来,阻碍胡族迁徒边郡的最根本问题其实不是边疆的安全,而是汉人和各族胡人之间不能互融。”

“不能互融的原因不仅仅是因为双方之间的仇恨,更主要的是因为双方之间的语言、文化、风俗习惯等等差异太大。”

“举个最显而易见的例子。匈奴、乌丸、鲜卑、羌人和西域诸国都有收继婚或续嫁婚的婚俗,就是‘父死,子妻其后母,兄弟死,则尽取其妻妻之’,这种习俗和胡人以畜牧为生有关系。对胡人来说,牲畜作为活财产极易失散,为了确保本族的财产和血缘关系不出问题,本族的妇女随即成了族长的活财产,让子弟直接继承是天经地义的事。但在汉人看来,这是**,是极度野蛮的习俗,没有人性和道德,所以他们极其鄙视胡人,坚决拒绝和胡人通婚。”

“朝廷在这件事上是如何处理的呢?我们来看看历代‘和亲’公主的命运就知道了。”

“本朝与匈奴和亲后,凡嫁给匈奴大单于为瘀氏(大单于之后)的宗室女子,大都无法逃脱这个厄运,即使主动要求远嫁呼韩邪单于的王昭君也不例外。呼韩邪单于死后,按照匈奴婚俗,昭君要被转房于大单于的儿子为妻,她认为这是**,曾上书孝成皇帝要求返回故土,但孝成皇帝不许,逼令她遵从胡俗,她无奈只好嫁给了呼韩邪单于的长子为瘀氏。孝武皇帝时,江都王刘建的女儿细君作为公主嫁给了西域乌孙王昆莫为夫人,后来昆莫要把细君嫁给自己的孙子岑陬。公主不从,上书孝武皇帝,孝武皇帝命令她遵从乌孙婚俗。细君只好委曲求全,嫁给了昆莫的孙子。”

“公主上面有皇帝,不听不行,但普通百姓就不管了,他们不愿意。山高皇帝远,皇帝管不着他们婚嫁的事。”阎柔摊开手,无奈地说道,“汉、胡通婚是各族互融的一个重要方面,如果不能通婚,各族之间的关系不能融洽,这内迁杂居就变成坏事了。”

“其次,朝廷的安抚政策有个很大的缺陷,这个缺陷也是因为汉人对胡族的极度鄙视造成的。在朝廷的眼里,把胡人迁徙到边郡居住,是一种怜悯,是一种施舍,所以朝廷对待胡人比对待乞丐还差,不要说平等、公平了,就连最起码的尊重都没有。过去太傅刘虞大人对胡人不错,把他们当人看,但公孙大人呢?公孙大人把他们当作了一群狗,只要心里不高兴就去烧杀掳掠。公孙大人高兴了,胡人就不高兴了,狗随即也就变成了狼。”

“因此,朝廷的安抚政策要做出重大调整。比如通婚,通婚可以,但胡族诸部首先要改变自己的习俗,要遵从汉人的婚嫁习俗。胡人现在也是大汉子民,必须无条件地遵从大汉律法,抛弃那些陈规陋习。现比如胡人受到的不公正待遇,如何改变?这个问题很复杂,但我认为,首先要提高胡人的地位。匈奴右贤王刘冥战功显赫,现在是大汉的度辽将军,将来可以到朝廷为卿,而穆斯塔法、祭锋将来都可以出任边郡太守,还有像楼麓、弧鼎、弃沉、射缨彤、鹿欢洋这些大小王,都可以做将军,可以统率大军为大汉戍守疆土。”

“安抚不是让他们吃饱肚子就行了,要充分信任他们,要公平对待他们,要给他们为大汉建功立业的机会,要让他们感觉到自己是大汉人,只有这样汉、胡之间才能迅速融合,边疆才能真正走向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