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乱世豪雄篇 第十二章 旌旗未卷 第六节

“大人,我没有骗你,华陀大师就在萧县的曹操大营。WWw。QUAbEn-XIAoShUo。Com”斥候急了,高声叫道,“这是大知堂的弟子传来的消息,他们正在想办法营救华陀大师。”

“营救?”雷重惊讶地问道,“曹操把他抓起来了?”

“具体情况不清楚。”斥候说道,“大知堂的弟子说,他们势单力薄,成功的机会不大,希望能得到大人的帮助。”

“帮助,我何止要帮助他们……”雷重兴奋地说道,“我要杀过去,不把华陀大师救出来,我就一直杀到彭城去。”

“传令各部将领,即刻到大营军议。”

曹操的军队在沛国的沛城和萧县一带,与兖州山阳的魏续、豫州睢阳的蒙思对峙。曹操本人在萧县,最近几个月因为“头风”病发作,痛疼难忍,四处派人寻找名医。荆襄和江淮一带最出名的医匠有三位,一个是南阳人张机(张仲景),一个是豫州谯国人华陀,一个是扬州庐江人左慈。华陀和曹操是老乡,早年也曾相识,但华陀四处行医,踪迹飘忽不定,难以找寻。张机现在是长沙太守,没有襄阳圣旨,张机当然不会为了给曹操一个人治病而擅自离开长沙北上徐州。左慈是个方士,以神仙术和炼丹闻名于世,从医技上来说,他要逊色于张机和华陀。

曹操头痛欲裂无法理事,江淮局势又很紧张,为此他急书襄阳刘表,请他顾全大局,找个借口下旨,让长沙太守张机北上徐州一趟给自己看看病。张机还没到,华陀却出现了,被请到了萧县。华陀用药汤和针灸双管齐下,迅速缓解了曹操的病情,但曹操对这个折磨了自己很多年的顽疾心有余悸,担心随时会死,希望华陀想个办法根治。华陀说你这病要想根治,最好剖开头颅切除病灶。曹操知道他擅长开膛剖肚给人治疗绝症,但开颅还是头一次听说。把头打开,人岂能不死?华陀说,开颅当然有风险,但你这病我可以保证开颅后死不掉。曹操不敢冒险,当即拒绝。

华陀要走,曹操不同意,盛情挽留,“现在正在打仗,到哪都危险,你还是待在这里吧。”华陀不听,执意要走。曹操生气了。“你死了,大汉就少了一个名医。许多人会因此死去,我会愧疚不安。”华陀嗤之以鼻,“不论我医活多少人,都不够你杀的。”曹操大怒,一拍案几,命令手下把华陀和他几个弟子全部抓了起来。

过了几天,雷重率两万大军赶到汳水河,屯兵睢阳的蒙思也率一万大军前来会合。汉军随即向徐州军展开了攻击。

汉军和徐州军一直保持对峙状态,在江东大军陈兵淮河威胁豫州,荆州军正在攻打颖川的情况下,雷重竟然不顾一切,率主力攻打萧县,显然是一种极度错误的防御之策。曹操和手下文武大吏都认为雷重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他之所以突然攻击萧县,最大的可能是为了华陀大师。

李弘病重的消息早就传到了曹操手中,而且他也知道雷重一直在派人寻找华陀大师,从目前这些反常迹象上推断,李弘可能病情加重,危在旦夕,急需延请名医治疗。

曹操决定诛杀华陀。宁可错杀三千,也不漏杀一人。程昱、毛玠、郭嘉等人极力反对。华陀大师闻名海内,如果毫无理由地把他杀了,必会导致天怒人怨。程昱说,把他关起来就行了,不能杀。

然而,大知堂的人连续数夜潜入大营营救华陀大师,有一次甚至误打误撞跑到了曹操的军帐,差点把他刺杀了。

曹操大怒,下令诛杀华陀。就在这时,长沙太守张机匆匆赶到曹操大营,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下了华陀。

张机出身南阳世家,师从同宗名医张伯宗,年轻时曾游医四方。南阳名士何颙曾品评张机,说其“君用思精而韵不高,后将为良医”,对他评价非常高,自此闻名,并被郡守举孝廉。十年前,荆襄、江淮连续爆发“伤寒”,十死七八,张机和各地医匠、方士一起,竭力救治,声名大振。刘表稳定襄阳后,拜其为长沙太守,张机的声望随即超过了华陀、左慈等人。

张机知道曹操为什么杀华陀,所以他一边替华陀求情,一边举手发誓,说自己把华陀带到长沙去,决不让他北上长安。曹操诛杀华陀,纯属无奈之举,既然现在有张机的求情和保证,他也乐得做个顺水人情,答应了。

张机留下一些治疗“头风”的药方子和药物,带着华陀一起走了。华陀很气愤,大骂曹操狼心狗肺。“曹大人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啊。”张机劝道,“李弘已经病重数月,生命岌岌可危。长安的天子给豫州大吏下旨,命令他们不惜一切代价找到你。这就是曹大人杀你的真正原因啊。”华陀恍然大悟。

“你是不是给李弘治过病?”张机问道。

“那是五年前的事。”华陀叹道,“当时我对他说过,千万不要再上战场了,否则性命堪忧,可惜……”华陀频频北顾,唏嘘不已。

“你现在不能北上。”张机一眼看透了华陀的心思,“治病救人的确没错,但问题是李弘的存活关系到社稷安危,不是你想救就能救的。曹操的人就在后面盯着,只要你北上,必遭诛杀。”

华陀苦笑,“即使我去了,也未必救得了。他是一个好人,死了可惜,死了可惜啊……”

张机带走华陀的消息迅速被大知堂的弟子探知,他们立即向雷重求援。雷重毫不犹豫,派出一千精锐,昼伏夜行,直插下邳国腹地,于夏丘附近成功拦截。张机和华陀都被汉军截获。

雷重欣喜若狂,一边以八百里快骑急报晋阳,一边书告沿途郡县,请各地官吏安排好驿车,力争在最短的时间内把两位大师送到北疆。

****

十月中,小天子率军南渡黄河。

大司马徐荣的奏章送到了濮阳。长安局势的发展让贾诩、傅干等人忧心忡忡。

“大司马要去西疆?这个时候他到西疆去干什么?”小天子疑惑不解,“难道西疆的羌人不知死活,又叛乱了?”

贾诩等人都没有说话。长安的事目前不能对小天子说。一来小天子太小,阅历太浅,对朝堂上的权力争斗没什么认识,说了他很可能把长安的事简单归纳为谁是坏人,谁是好人,这对他回长安亲政非常不利。二来长安的局势充满了变数,现在大臣们对未来形势的估猜和推测都是建立在大将军病逝的基础上,如果大将军的病稳住了,渐渐好了,形势会向一个截然不同的方向发展,因此大臣们都不敢贸然禀奏长安之事,免得让小天子认为自己胡言乱语,影响将来的仕途。

“贾大人,西疆真的出事了?”小天子又问了一句。

“没有。”贾诩说道,“再过一段时间,西疆就要下雪了,这时候大司马到西疆做一番巡视,既能安抚人心,又能察看凉州各郡推行新政的情况,尤其是赈济钱粮的落实对稳定凉州至关重要,因此大司马的确有必要亲自跑一趟。”

“既然这样,那就准其所奏。”小天子笑道,“你看,让哪一位上公大臣代理国事为好?”

贾诩犹豫了很久,迟疑不语。

大司马去西疆,目的很明显,就是配合长公主和小天子,对长安形成威胁和保护,一旦大将军病逝,长安动荡,在长公主不能离开晋阳和小天子位居中原的情况下,只有他能带着西疆大军迅速稳定关中。大司马曾在西疆统军多年,在西疆有一定的威望,大将军病逝后,也只有他能驾驭西疆大军了。

大司马离开了长安,由谁代理国事镇制长安就成了头等大事。这个人选择的好,可以把危机消弭于无形,选择的不好,不待大将军病逝,长安可能就乱了。

太傅刘和的声望很高,又是宗室大臣,但他没有实力镇制长安各方,他不能代理国事。丞相李玮是引发长安危机的始作俑者,他也不能代理国事。他如果代理国事,长安各方的矛盾十有**要激化,后果难以预料。太尉张燕有实力,和长安各方或多或少都有些亲密关系,但他出身黄巾,在今天这个紧要关头,如果有人以此为借口蓄意挑起朝中黄巾势力和其它各方的矛盾,长安局势可能失控。

朝中现在只有这三位上公大臣,选择谁代理国事都不合适。贾诩望向傅干、王凌、蒋济等人。他们也是愁眉不展,茫然无策。

小天子笑了起来,他觉得这件事很简单,没什么好想的,“诸位爱卿,你们看,让朕的老师赵云将军代理国事如何?”

贾诩愣了片刻,霍然醒悟,不禁连声叫好。

大司马徐荣已经把赵云将军从陇南战场调回了京师,而且上奏天子,恳请天子拜赵云为骠骑大将军,暂领大将军事。骠骑大将军位在三公之下,只要参隶尚书事,则位同三公,完全可以代理国事。赵云是天子八位老师之一,在军中威信极高,人缘极广,他和颜良、张郃等人在北疆系中属于河北一派,实力雄厚。另外他是蔡邕的女婿,蔡邕大师享誉天下,和他相知相交的大儒名士非常多。而且蔡邕大师很早就到了北疆,其门生弟子故吏有数千之众,这些人现在大都在京城和各地州郡任职,人脉强劲。蔡邕无子,赵云这个女婿其实就是他“儿子”,他理所当然地继承了蔡邕这份丰厚的“遗产”。

长安朝堂上,既有显赫的功勋,又有显赫世家地位的大臣,只有赵云一个。

小天子崇拜赵云,喜欢赵云,当大将军不在了,他首先想到的就是赵云,但小天子这个建议却给了大臣们一个莫大的惊喜。

“长安无忧了,长安无忧了。”贾诩激动地抓住小天子的手连连摇晃,“陛下英明,陛下英明啊……”

傅干、王凌、蒋济等人也是喜出望外,拍掌称庆。

小天子很是不好意思,笑脸顿时就红了。朕不就随口说了句话吗,至于这么激动吗?朕刚刚亲政,你们就一个劲地奉承,太过分了吧?

“好了,这件事解决了。”小天子乐呵呵地笑道,“西疆很大,马上又要下雪了,大司马至少要到明年春天才能回京,这段时间就让赵云将军代理国事。我们南下,南下打南阳。”

“陛下,我们到了陈留后,要稍稍歇几天。”傅干说道,“兖州刺史高览、青州刺史臧霸、豫州刺史孙亲、河南尹文丑、镇东将军高顺、镇南将军雷重、威武将军魏续等大臣已经奉旨赶到陈留,陛下要和他们具体商量一下打南阳的事。”

“怎么?打南阳很困难吗?”小天子问道。

“十月秋收马上就要结束,冀兖青豫四州和河南、河内的粮食马上就能运到前线,民夫们也能大量征调,但要想完成攻击前的所有准备,我们还需要时间。”傅干笑道,“这是陛下第一次亲自指挥大军讨伐叛逆,只能赢,不能输。”

“哦……”小天子抓抓脑袋,“是啊,是啊,朕要是输了,脸就丢大了。”

“我们要攻克南阳,攻克襄阳。”傅干说道,“打下襄阳后,陛下再去打徐州。总之,等陛下饮马长江,平定了南方叛逆后,就可以回长安了。”

“好啊……”小天子顿时兴奋起来,双手猛拍案几,瞪着一双眼睛大声叫道,“朕要打过长江,打过长江……”

****

晋阳。

大知堂的漂泊道人没有找到久无音讯的襄楷大师,为了挽救大将军的生命,他费尽周折,陆续请来了一大帮医术、道术高明的名士、方士。

这些人在各地的名气都很大,河东阳城的郗俭道人、上党郡的方士王真道人、陇西的方士封衡、甘陵国的甘始道人、齐国临淄的名医东郭延年、名士唐虞、冷寿光,河南的卜式、张貂、赵圣卿、蓟子训,豫州汝南郡的费长房、鲜奴辜等等。

一大帮人聚集在晋阳侯府,有的说这么治,有的说那么治,有的说吃草药,有的说服丹,有的说针灸,但没有一个人敢拍胸脯说自己能把大将军治好。大将军可不是一般人,治好了有功,治不好可要掉脑袋的。

十月中,太医令黄达的好友长乐道人鲁女士赶到晋阳,带来了黄达急需的麻沸散。

黄达禀奏长公主,若想治好大将军,只剩下最后一个办法,开膛破肚,切除病灶。

第二卷 乱世豪雄篇 第十二章 旌旗未卷 第七节

长公主坚决反对,她现在根本没心思过问这些事,她只知道待在李弘身边,日夜守着李弘,唯恐他突然离开自己。

黄达又去哀求小雨夫人和风雪夫人。风雪听说要开膛破肚,当即予以拒绝,这种治病方法她闻所未闻,相比而言,她更相信草原人的巫术和中原人的道术。小雨犹豫很久,问了一句,“你用这种方法给人治过病吗?”这句话把黄达问住了,他愣了半天,才苦笑着说道,“当年我跟随华陀大师学医的时候,曾看到大师用这种办法给人治病。”小雨叹了一口气,一脸失望。

黄达急忙解释,“夫人,大师给人治病,一般以药物为主,针灸为辅,如果病灶结集在内,针药皆不能及,就要刳破腹背,抽割积聚。像大将军这样,病灶结于肠胃的重病,则需断截湔洗,除去疾秽,然后再把创口缝合,敷以神膏,如此四五日内创口就能结痴。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一个多月就能痊愈了。”黄达言辞恳切,躬身恳求道,“夫人,请你相信我,我一定能把大将军治好。当年大师医治这种重病的时候,都是我给他做下手,具体应该怎么做,我一清二楚。”

小雨长吁短叹,愁苦不堪,一言不发。黄达苦苦哀求,“夫人,大将军的病不能再拖了,如果再拖下去,他的日子屈指可数。与其一筹莫展地看着他死去,不如给我一次机会。老天会保佑大将军,他不会死的,绝对不会。”

小雨心动了。坐以待毙终究不是办法,总要搏一搏。“你真的有把握吗?”小雨问道。

黄达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开膛破肚需要麻沸散给病人止痛,但麻沸散是大师特制的药物,我手上没有,所以我一直没敢提这个建议。昨天好友长乐道人到了晋阳,他手上有麻沸散。只要有麻沸散,我就能治好大将军。夫人愿意给我这个机会吗?”

小雨沉默良久,断然决定冒险一试,“请子兼去做准备。长公主那里我去劝说。”

黄达大喜,匆忙而去。

小雨请来了左卫将军吕布、辅国将军燕无畏、度辽将军徐晃、并州刺史张白骑、长公主府长史黄岳等文武大臣,征询他们的意见。闻讯赶到晋阳的匈奴大单于刘豹也被请到了晋阳侯府。

“这样也能治病?”刘豹听说要给大将军“开膛破肚”,脸色当时就变了。“夫人,这是那个逆贼说的?我要砍了他脑袋。不行,绝对不行。”燕无畏和张白骑也连声反对。

吕布、徐晃、黄岳则支持小雨夫人的建议。

“在中原、江淮和荆襄一带,华陀大师和他的弟子经常这样给人治病,听说效果很不错。”吕布说道,“虽然治病的方法有些耸人听闻,但话说回来,人到了这种地步了,无论如何都要搏一搏。我们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大将军一命归天啊。”

“我已经决定了。”小雨非常坚决地说道,“我请你们来,主要是想寻求你们的支持,帮我去一起说服长公主和风雪。现在她们两人不同意,你们都去劝劝。”

大臣们的劝说没有任何效果。长公主悲痛欲绝,执意不从。吕布说,我们去征求大将军的意见,他说怎么办,我们就怎么办。

李弘一口答应了,但长公主一句话把信心十足的黄达吓倒了,“大将军如果有个三长两短,我灭了你九族。”

黄达鼓足勇气要上,其他人不干了。王真、郗俭、费长房等人担心黄达把大将军治死了,殃及池鱼,一个个出言阻止,不但不帮忙,还死命拖后腿。长公主和风雪待在大将军身边日夜不离,唯恐黄达把大将军“开膛破肚”了。

李弘的病情越来越严重,甚至开始昏迷了。长公主六神无主,方寸大乱。

这时长安的大司马徐荣书告长公主,长安形势非赏紧张,请长公主务必想尽办法延长大将军的生命,最起码拖到十二月初,以便自己有足够的时间赶到西疆集结大军,完成拱卫京畿的部署。

过了两天,中军大将军贾诩急书晋阳,南阳大战关系重大,大军务必攻占宛城,以帮助小天子一战立威,为此需要时间集结兵力和囤积粮草,请长公主无论如何保住大将军的性命,以稳定军心。即使大将军不幸病逝,也要全力隐瞒消息,直到南阳大战结束为止。贾诩说,陛下将在十一月中左右率军向南阳发动攻击,如果一切顺利,南阳大战有望在三到四个月内结束,也就是说,最起码要确保大将军活到明年四月左右,否则后果难以预料。

长公主被逼到了绝路,她没有任何办法,只能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太医令黄达身上。

李弘在小雨和风雪的搀扶下坐了起来,长公主端着一樽药酒递到了他嘴边。李弘轻轻闻了一下,脸上露出一丝笑意,“这是酒吗?”

“这是麻沸散,和酒吞服之后,你就不知道痛了。”黄达在一边躬身说道,“大将军,等一下或许还有些痛,但你一定要忍着。”

“还有些痛?”长公主黛眉立皱,“那就多服一些麻沸散。”

“不能多服。”黄达连连摇手,“麻沸散的主要成分是莨菪子,吃多了会使人发狂,甚至神智错乱。这个份量足够了,不能再加了。”

长公主心里一急,泪水情不自禁地滚了出来,“黄子兼,你到底行不行?”

黄达低着头不敢说话,浑身上下冷汗淋漓。

“我相信他……”李弘望着长公主小声说道,“我答应你的事,我一定会做到,我不会死……”

长公主哭得更厉害了,差点把手里的药酒打翻了。风雪把她抱在怀里,两个女人哭作一团。小雨眼含泪花,拿着药酒一点一点地喂进李弘的嘴里。

吕布、燕无畏等人走了进来。李弘冲着他们笑笑,“过年的时候,我们再一醉方休。”

吕布等人悲痛难忍,跪倒于地。

夕阳西下,黄达在几个医匠的搀扶下,终于摇摇晃晃地出现在众人眼前,“我成功了,大将军还活着,他还活着……”

长公主、小雨和风雪喜极而泣。

吕布、燕无畏、张白骑等文武大吏拍手相庆,齐声欢呼。

然而,大将军的病情并没有得到改善,相反,高热和昏迷接踵而至,情况愈发险恶。就在人们绝望之际,一个喜讯传来,襄楷大师来了。他骑着毛驴神奇般地出现在晋阳城。

“我只能暂时稳住大将军的病情,让它不至于进一步恶化。”襄楷大师无奈地说道,“要想治好他,必须找到华陀或者张机,当今天下,除了他们两人,恐怕再也没人能把大将军救活了。”

长公主失声痛哭。

“孩子,大将军不会死。”襄楷大师劝道,“我曾夜观天象,发现紫微星日渐灿烂,武曲星虽然光芒稍敛,但依旧夺目,如果我估猜不错的话,当今天子已经亲政,而大将军也将逢凶化吉。”

襄楷大师名震天下,他的话给了众人很大信心,但面对事实,大家还是心如重铅,惶恐不安。

两天后,豫州荡寇将军雷重以八百里快骑送来急报,华陀大师找到了,张机大师也非常幸运地落到了汉军手里,现两位大师正在日夜兼程北上晋阳。

长公主欣喜若狂。燕无畏、徐晃各带一千铁骑,飞驰壶关相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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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下,长安。

天子下旨,大司马徐荣巡视西疆,骠骑大将军赵云领大将军事,领尚书台,代理国事。

这道圣旨立时震动了长安,短短时间内,大将军已经病逝的谣言悄然传遍了长安。

十月二十二,赵云率部分文武大臣送别徐荣于十里长亭。

“晋阳对大将军的病情讳莫如深,陛下又让你代理国事,这在某种程度上等于承认大将军已经不行了。”徐荣回首望着长安城,渭然长叹,“子龙啊,你能镇制住长安吗?”

赵云剑眉微皱,眼里露出刚毅之色,“大司马不辞劳苦,亲自赶到西疆,以西凉铁骑威慑关中,京畿肯定无忧。”

徐荣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你这么有信心?”

赵云自信地笑了笑,“大司马可有什么嘱咐?”

徐荣稍加沉吟,然后看了看站在远处和张郃、朱穆闲聊的太尉张燕,低声说道:“小天子抛开长安,执意调集大军攻打南阳,其目的不言而喻,但其中一个目的显然是为了给长安摆脱危机创造机会。我到西疆的目的也是如此,以西疆目前的状况,只能威慑长安,不能给长安以武力上的支撑。长安一旦大乱,我首先要确保西凉军不乱,确保西疆的稳定,然后才能顾及京师,但那时我即使想东进支援,也会受制于粮草辎重的严重不足,无法全力拱卫京畿。因此,能不能抓住小天子制造的机会,成了解决长安危机的关键。”

赵云点点头,顺着徐荣的目光望向了张燕,“太尉大人一直以为,你走后,陛下会让丞相大人代理国事,现在突然变成了我,他会怎么想?”

“飞燕的出身限制了他施展才华的机会,对此他有清醒的认识,不会因此和你产生什么矛盾。”徐荣微微一笑,“子龙,你还在为当年长安兵谏的事对太尉大人耿耿于怀?”

赵云一笑置之。徐荣颇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慢条斯理地说道:“我到西疆去,还有一个原因。我和飞燕、栖之(杨凤)关系特殊,这时候我留在长安非常不合适。”

赵云心领神会,躬身受教。

十月二十四,长公主书告朝廷,在太医令黄达的精心治疗下,大将军的病情得到了有效控制。另外,襄楷大师到了晋阳,华陀大师也正在日夜兼程北上,大将军的身体有望得到恢复。

这个消息让朝廷为之振奋,有关大将军病逝的谣言不攻自破。

同日,赵云以许劭、筱岚为特使,代表朝廷北上晋阳探视大将军,命令司隶校尉张辽,城门校尉何林率一千卫士护送两人到蒲坂津,然后再由河东太守袁霸派人护送他们到晋阳。

接下来的日子里,赵云和御史大夫荀攸、廷尉卿陈群等人频繁会见门阀世家和商贾富豪,并重新起用董昭、刘翊等兖州名士,辛毗、王朗、华歆、韩嵩、杨修、高堂隆等一帮大臣纷纷得到升迁,麴忠等一帮被罢免的官僚也重新进入了官署,孔融、张邈等前青兖大儒的门生弟子故吏也被大量征辟入朝。

赵云奏请天子,南阳战败,杨凤、袁耀、王当等大臣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要严惩不贷。天子准奏,罢免杨凤的车骑将军,袁耀的平南将军,王当的龙骧大将军职,其余将领降职使用。

赵云再奏,当初大司马和太尉大人极力反对攻打南阳,但丞相李玮坚决支持,丞相大人对南阳战败负有连带责任。天子准奏,责斥丞相李玮上表请罪,罚俸一年,剥夺其参隶尚书事的权力。

赵云随即继续上表,今天子亲政,应该集权于尚书台,减少辅弼大臣的数量。天子准奏,免去太傅刘和、太尉张燕、御史大大荀攸参隶尚书事之权。国事由大司马徐荣、骠骑大将军赵云和尚书令田畴共理。

这道圣旨到了长安后,朝堂上下无不震惊。赵云数日之内,竟然连出重招,独揽大权。

十一月上,赵云还没等朝中大臣惊醒过来,又连续以天子名义下旨征调大军。

征南大将军钟繇即刻南下豫州,统领鲁阳、青阳一线大军。

左将军颜良率两万南军即刻出武关,准备攻击南阳。中垒将军于毒率四营北军即刻撤出陇南战场,飞速赶到武关与颜良将军会合。

免去张绣的弘农太守一职,拜其为建武将军,让其即刻赶到洛阳会合右将军文丑,率军随同天子攻打南阳。

命令楼船将军杨华率水师主力东进,和青州勃海莱州湾一带的青冀水师会合,扩建和整训大汉水师,准备收复江东。

赵云借着天子攻打南阳的机会,把京畿一带的兵力抽调一空,长安和洛阳一兵一卒都没了。

丞相李玮、太尉张燕等大臣齐声反对。

“陛下要一战建威,没有兵力怎么打南阳?”赵云一句话就把他们的嘴堵住了。

第二卷 乱世豪雄篇 第十二章 旌旗未卷 第八节

十一月初六,晋阳。

冬日的阳光透过薄薄的轻纱,照射在李弘苍白的脸上。

长公主坐在李弘身边,握着他的手,望着窗外湛蓝的天空,思绪不知不觉间随着朵朵白云飞到了中原,飞到了长安……

小天子在贾诩、傅干等人的辅佐下,能够赢得中原州郡的支持吗?中原各路大军的将领们会遵从他的命令,对他忠心耿耿吗?赵云能够代替徐荣稳定长安的局势吗?自己谎报大将军病情好转后,是否有助于朝廷的稳定,从而让大臣们放弃成见齐心协力拱卫小天子?大汉在失去了大将军和自己后,能在小天子的统御下走上中兴的道路吗?

长公主凝视着李弘刚毅的面孔,缓缓拿起李弘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豹子大哥,你太累了,倒下了,但大汉不能没有你,小天子也不能没有你啊,我宁愿把自己的生命交换给你,只期盼你能早点好起来,能够站起来,能够继续支撑社稷……

长公主轻轻抚摸着李弘的脸,想起了初见李弘时的兴奋,那种发自内心的崇拜之情至今依旧清晰地留在记忆里。虽然当时身处深宫,但看到长发飘逸的李弘时,霎时间还是有一种让人心悸的窒息。几年后,我在绝望中赶到了北疆,我看到你的时候哭了,撕心裂肺一般地号啕大哭,我从来没有那样哭过,即使我听说父皇驾崩的时候我都没有那样哭过,因为我知道大汉还有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他可以帮助我力挽狂澜。你把我搂进怀里,紧紧地搂着,那双有力的臂膀让我看到了未来的希望,看到了无坚不摧的力量。那一刻我知道自己属于你,永远都属于你。

现在我是你的了,你实现了诺言,一个只有梦中才能实现的诺言,我的愿望不再是梦,我也不会再在梦中伤心哭泣。但大哥你呢?你会离我而去吗?你会残忍地撕碎我的梦让我夜夜流泪吗?

长公主的泪水悄然滚落。父皇……父皇求你保佑豹子大哥,求你保佑他,求你为了女儿保佑他……

泪水滴落到李弘的脸上,碎裂……

李弘感觉自己的心在颤抖,感觉自己的血液在奔流,但血是冷的,冰冷冰冷的,冷得他忍不住高声呻吟,忍不住纵声狂吼……火,一团巨大的火突然从天而降,霎时将他裹了进去。烈焰腾空,肆虐咆哮,如同愤怒的猛兽,一口吞噬了他。李弘骇然惨叫,奋力挣扎,这时一幅幅杂乱无章的画面呼啸而至,象利箭一般撕开了他的身体。痛,深入骨髓的痛疼,痛得他厉声悲号,痛得他忘记了一切。轰……烈焰爆炸,惊天动地的爆炸。李弘看到自己的身体四散分裂,看到一块块的碎片在爆炸中化作灰烬。但他活着,他发现自己漂浮在湛蓝的天空和金色的太阳之间,他在白色的云朵上飞翔。金色的太阳忽然露出了笑容,温和而慈祥,接着它渐渐变成了一张熟悉的面孔,一张让他魂牵梦绕的笑脸,“妈妈……妈妈……”李弘叫了起来,声嘶力竭地叫着喊着,用尽全身的力气奔跑起来,“妈妈……”

天地风云变色,黑暗霎时笼罩了大地,一道道闪电划空而过,轰隆的雷声霹雳炸响……

太阳瞬间化作了齑粉,狂风暴雨倾泻而下……

“你怎么了,大哥……”长公主惊恐的哭喊声就象耀眼的闪电穿透了李弘的心灵,把他从虚幻中霍然惊醒。

“妈妈,妈妈……”李弘满头大汗,眼神错乱,两手紧紧抓着长公主,猛地睁开了双眼。他看到了长公主,看到了长公主象雨点一般掉落在自己脸上的泪水。他停止了呼喊,脑子慢慢恢复了清醒,“小萧,我看到娘了,我看到亲娘了……”

长公主悲叫一声,双手把李弘的头抱在怀里,失声痛哭,“大哥,我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我只要你,求你不要离开我……”

李弘一动不动,心神飞速潜入心灵去寻找刚才的梦。梦境还是那样清晰,但妈妈的脸却模糊了,他竭力去想,然而事与愿违,他越是想,记忆消逝得越快,转眼间,他再也想不起来梦境中的那张脸。

长公主的哭喊声惊动了屋外的人,小雨、风雪、黄达、襄楷、华陀、张机等人匆忙冲了进来。

华陀率先拿起了李弘的手腕准备号脉,但他随即让出了位置,把张机拉了过来,“你来,你来看看。”张机当仁不让,坐到了病榻上。

“怎么样?情况不好吗?”黄达神情紧张,盯着正在号脉的张机急切地问道。

张机双目紧闭,全神贯注,一言不发。李弘脸色苍白得可怕,浑身轻轻地颤抖着,脸上的表情非常痛苦。

“都是你的错,都是你害的……”长公主突然抓住了黄达的衣襟,用力推搡着,“我要找你赔,你把豹子大哥赔给我……”

“殿下,殿下……”黄达手足无措,两只手虚张着不知如何是好。小雨和风雪一左一右上前劝解。

“殿下,这不是子兼的错。”襄楷大师低声劝道,“大将军已经病入膏肓,如果不是子兼胆子大,破腹切掉了大将军的半个胃,争取了时间,大将军恐怕已经魂归九泉了。”

“是啊,殿下,当时如果我在这里,我绝对不敢给大将军破腹诊治。”华陀也小声劝道,“大将军病了三个多月,身体极度虚亏,破腹诊治的危险非常大,也只有子兼糊涂胆大敢出手。说起来,殿下应该感谢子兼,多亏子兼,大将军才保住了性命啊。”

长公主又是伤心又是委屈,趴在小雨的怀里失声痛哭。

张机干瘦的脸上渐渐露出一丝笑容,在众人期盼的眼神中,他缓缓松开了大将军的手腕,“恭喜殿下和两位夫人,大将军已经基本上脱离了危险,只要精心调理,很快便能恢复。”

小雨和风雪惊喜交加,泪水情不自禁地涌了出来。长公主将信将疑地望着张机,“真的?你没骗我?”

“殿下,半年后,大将军一定能痊愈。”张机信心十足地说道。

公主娇呼一声,转身扑到病榻上,拉着李弘的手连声叫道:“你没事了,没事了,你好了……”

华陀和襄楷先后号脉,两人如释重负的笑脸告诉众人,大将军的病情终于开始好转了。

“我成功了,大将军救活了,大将军救活了……”黄达激动地冲出屋子,站在屋外举手狂呼,“大将军活了……”

李弘的泪水淌了出来。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竭尽全力去想,但都无法再想起那张脸,更无法重入梦境追寻那张脸,他绝望了,他悲痛欲绝,悲声饮泣。

“大哥,你睁开眼睛,睁开眼晴看看我们……”小雨趴在李弘的耳边,泪眼婆娑,轻声哀求。

李弘用力抓住小雨的手,脸上的表情因为痛苦而变得狞狰可怕,“我看到亲娘了,我要找到她,我要去找她……”

小雨心中悲苦,抱着李弘泪如雨下。

“大哥,我们都在你身边,你睁开眼睛啊……”风雪紧紧贴着李弘的脸,连声哭喊。

“这是怎么回事?我大哥他怎么了?”长公主惊骇万分,连滚带爬地抓住了襄楷,“他怎么了?”

“大将军或许在梦中看到了什么让他伤心绝望的事。”张机愁眉说道,“我问过子兼,他给大将军用的麻沸散并没过量,不会导致疯狂。”

“大将军年轻时曾遭遇劫难,失去了过去的记忆……”华陀转头看看襄楷,“他有没有可能因为这场病痛而恢复记忆?”

“二十多年了,不可能了。”襄楷沉吟半晌,摇了摇头,然后伸手轻抚长公主的后背,低声安慰道,“殿下,大将军会好起来的,你也可以开开心心地过上好日子了。”

十一月初十。

李弘慢慢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团金色,一团绚丽的金色。李弘轻轻吐了一口气,感觉这团金色就像梦幻中的天空,让自己漂浮而疲惫的心灵找到了温暖的归宿。

“小雪……”李弘用尽力气喊了一声。喊声无力而虚弱,就象从遥远的天际隐约传来。

风雪冲着他嫣然一笑,紧紧抓住了李弘的手,“今天感觉好点吗?”

“好多了……”李弘极力挤出一丝笑意,断断续续地说道,“我做了个梦,梦到了火云原,我看到了大帅和铁狼,还有你,你骑着白马,穿着白衣,像一朵美丽的云彩,从天边随风而来……”

风雪笑起来,眼里流露出万般柔情,美丽的红唇吻在了李弘的脸上,散发着醉人幽香的金发就象一袭轻纱轻轻盖在了李弘的身上。

“你想回大漠?”风雪跪在榻边,双手抱着李弘,脸贴着脸,轻声问道。

“我想回去……我想到驹屯看看大帅……”李弘闭上眼睛,嘶哑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深深的悲伤,“羽行兄走了,我很想他,我想去看看他。”

“等你病完全好了,我们陪你一起去。”风雪心里一酸,泪水忍不住流了出来,“你再也不能骑马打仗了,将来你有很多很多的时间,你想干什么都可以。”

李弘闭上眼睛,痛苦而无奈地低声轻叹,“旌旗未卷……”悲怆的声音突然停止,两颗凄凉的泪珠已悄然滚落。

****

十一月上,兖州,陈留。

冀州刺史杨明、兖州刺史高览、青州刺史臧霸、豫州刺史孙亲、河南尹文丑、镇东将军高顺、镇南将军雷重、威武将军魏续、武猛将军吴雄、武锋将军彭烈、陈留太守纪灵等五十多位州郡和军队的文武大臣云集陈留,觐见天子。

文武大臣们的心情很复杂,对当前政局忧心忡忡。大将军的病危对众人的打击太大了,很多人对未来失去了信心,天子大营中因此充满了悲观、沮丧和迷惘的情绪。尤其是军中将领,更是意志消沉,愁云密布,士气极度低迷。

前将军玉石为了振奋军心,召集军中大将议事,详细说明了当前局势。小天子以十岁之龄亲政,威信严重不足。虽然五年前小天子就开始御驾亲征,参加了洛阳大战,又远征西北两疆,但他背后一直有大将军做支撑。他所建立的功勋,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仅仅是象征意义,实际上并不能起到镇制大军的作用。所以,我们要乘着小天子亲政的机会,南下讨伐叛逆,让小天子亲手平定天下,让小天子亲手建立功勋,让小天子借此机会竖立起自己强大的威信,为他将来中兴大汉奠定坚实的基础。

这个道理谁都明白,现在中兴大汉就靠这个年仅十岁的小天子了,无论如何都要保着他,护着他,但失去了大将军,失去了支撑大汉二十多年的坚固靠山,人人都像掉了魂一样,突然丧失了信心,丧失了勇气,一个个茫然无措,惶惶不安。

玉石很生气,怒拍案几,“大将军还没死,你们哭丧着个脸干什么?难道大将军死了,中兴大业就不要了?大汉的社稷就可以任其自生自灭了?大将军带出来的北疆军,大将军带出来的北疆悍将,难道就是你们这么一帮没骨气的孬种?”

吴雄忍不住回了一句,“从义兄,大将军如果不在了,这仗还打得赢吗?”

“南下攻击,战场有好几个,我们兵力不足,粮草辎重不足,怎么打?南阳战场刚刚打了败仗,三万多将士战死了,两万多人叛逃襄阳,六万大军就这样没了,这对大军士气的打击严重到何种地步,你不知道?大军还未从这个打击中站起来,大将军又病危了,这个打击比损失六万人马的打击更大,更致命。在这种情况下,你为了给小天子建威,竟然不顾将士们的危险,执意要发动南下平叛大战,要再去打南阳,你是不是发疯了?”他瞪着玉石,不满地说道,“这个仗,如果大将军来打,我们怕什么?但是……但是现在你凭什么击败叛军?如果打败了,陛下怎么办?天下的百姓怎么办?我们可以再上太行山,但陛下呢?难道我们把陛下也带到太行山去落草为寇?”

玉石气得脸色铁青,半天说不出话来。

贾诩、傅干召集州郡大吏们商议南下攻伐的事,结果让他们大感意外,除了冀州刺史杨明外,高览、孙亲、臧霸三位刺史全部反对,大部分郡国太守、国相也持否定意见,认为现在南下征伐时机不合适。大臣们建议小天子即刻回长安,稳定长安局势,耐心等待大将军病情好转的消息,同时筹措粮草辎重和部署兵力。大将军如果活下来了,明年春天小天子可以率军亲征,反之,这仗就不能打,等几年再说。

当天晚上,玉石、贾诩、傅干、王凌、蒋济等人连夜商议应对之策。

虽然他们也预料到了南下征伐会有阻力,但万万没想到,会是一面倒的局面,州郡大吏和军中将领根本不在乎小天子,对朝廷更是没有半分信任。

“长安的权力争斗此起彼伏,南阳大战之所以失败,归根究底就是因为朝堂上的权力倾轧。”玉石苦叹,“朝廷威信因此丧失殆尽,不但军中将领不信任长安,就连各地州郡都对朝廷失去了信心。大将军……”玉石黯然苦笑,“如果大将军一直坐镇长安执掌国政,就不会出现这种情况,但大将军要征战天下,要拱卫小天子,他顾得了东就顾不了西,只要他倒下,则东西俱失,危机四伏。”

贾诩等人垂首不语,各自皱眉沉思。

“长安不稳,州郡也罢,军队也罢,都很害怕。当年董卓败亡的教训太深刻了,至今犹历历在目啊……”玉石见大家都不说话,只好继续说道,“大将军如果病逝,长安必定有一番血腥,不论是丞相赢了,还是门阀世家赢了,对军队都十分不利。尤其是黄巾系将领,他们肯家会成为第一个打击目标,结果不言而喻。如果是张燕和杨凤赢了,结果更可怕。长安的矛盾会来一次大爆发,长安会血流成河,州郡随后就会大乱。”

“所以,小天子无论如何不能回长安,以免重蹈当年长安兵变的覆辙。”玉石摇摇头,仰天长叹,“长安各方不管哪一方赢了,小天子都会像当年的孝献皇帝一样,成为胜利者手中的工具。这样一来,长公主就会出手,她会带着北疆铁骑呼啸而下,长安随即成为废墟。到了那时,我们还能保住北疆就算不错了,至于大汉社稷,恐怕……”

“陛下坚决不能回长安。”蒋济说道,“大将军临走前说过,如果长安乱了,毁了,就让我们在洛阳辅佐小天子重建朝廷。现在事实摆在这里,冀青兖豫四州和河南、河内等地的大臣们对长安非常恐惧,而军队对长安根本没有信任可言,在这种情况下,迅速稳定局面的最好办法就是重建朝廷。”

“重建朝廷?”王凌吃惊地瞪着蒋济,“这不是逼着长安互相残杀吗?这能稳定局面?”

“这个办法绝对不行。”傅干连连摇手,“大将军病情好转了呢?那时长公主会怎么想?长公主会认为我们居心叵测,有意唆使陛下分裂朝廷,祸害社稷,她会把我们杀了。另外,你看看中原各路大军的统军将领都是些什么人?为什么玉石将军说话,他们置若罔闻?臧霸、吴雄、雷重这些人都是黄巾出身,事情闹大了,大将军又不在了,他们肯定会选择遵从张燕的命令,到时我们不但性命难保,就连小天子都会被他们挟持到长安。”

“五年来,陛下征战天下,在军中将领中还是有一定的份量,尤其在北疆武将中份量很重,而长公主现在又继承了北疆武力,成了陛下坚实的后盾,在这种情况下,陛下于洛阳重建朝廷,完全可以保证中原州郡和军队的利益,应该能得到他们的鼎力支持。”蒋济反驳道,“当今天下,只有陛下才是大汉唯一的皇统,只要陛下建立的朝廷也是大汉唯一的朝廷,只要陛下毫不吝啬地给予大臣们最大的信任,大臣们也会同样回报于陛下最大的忠诚。这一点毋庸置疑。”

傅干和王凌坚决反对。小天子太小了,本身没有镇制大臣的威摄力,新朝廷只能靠大臣们的忠诚来维持,风险太大了。

玉石一筹莫展。小天子不能回长安,又无法统御中原,怎么办?

“子通的这个建议不错,是个好办法。”贾诩沉默良久,终于说道,“但太激进了,容易激化长安矛盾,让局势更加混乱,所以,我们折衷一下,建天子行台。”

“天子行台?”

“对,就是把长安的尚书台一分为二,一部分搬到天子大营来,由天子亲自主掌;一部分留在长安,由参隶尚书事的大司马、骠骑大将军和尚书令共理。”贾诩捻须笑道,“天子在哪,尚书台就在哪,这样无论何时何地,天子都能实际掌控皇权,天子控制了皇权,实际上开始亲政,他就能直接统御州郡和征调军队。而留在长安的尚书台虽然名义上还保留了一半权柄,但因为天子不在长安,它实际上只是一个空壳,唯一的作用就是制衡相权,压制相权的过度膨胀。”

“好计,好计……”玉石不禁拍案叫绝。

傅干、王凌、蒋济立时明白了贾诩的意思,相视而笑,鼓掌相庆。

天子手握的是皇权,天子行使皇权的机构是尚书台,把天子和尚书台都搬到天子大营,那么朝廷的权力中枢也就随之迁到了天子大营。

天子大营在中原,中原的州郡和军队都非常有实力,他们尊奉皇权,拱卫皇权,皇权得到了巩固,天子和皇权的威仪也随之大增。

如此一来,朝廷避免了分裂,而皇权和相权的分离,又让两者之间的矛盾暂时得到缓解,这非常有助于小天子在大将军病逝后依靠中原的实力迅速稳定社稷,有助于化解长安目前激烈的矛盾冲突,同时也有助于朝廷上下放弃争端,齐心协力辅佐小天子完成南下征伐。

贾诩等人商定了细节后,随即约见高览、臧霸等四州刺史和吴雄、雷重等军中大将,详细解说了建天子行台的想法,征询他们的意见。几位大臣喜出望外,同意此策。

第二天,十七位文武大臣联名上奏,恳请天子在陈留建天子行台,天子准奏。

圣旨急送长安。贾诩另抄一份,以快马送往晋阳。

第二卷 乱世豪雄篇 第十二章 旌旗未卷 第九节

十一月上,长安。

骠骑大将军赵云急召光禄勋卿张郃、大司农卿田豫、司隶校尉张辽到麒麟殿议事。

尚书令田畴把天子的圣旨低声诵读了一遍,“现在的情况很明显,大将军命若悬丝危在旦夕,京师暗藏危机,陛下根本不敢回长安,而他在中原又无法得到州郡和军队的支持,南下征伐因此严重受阻。无奈之下,陛下只好建行台,打算把皇权控制在自己手上,继而提高自己的威信,统都中原州郡和军队……”田畴看看众人,把圣旨放到了案几上,“这事看起来顺理成章,但仔细想一想却玄机重重,稍有不慎,就有可能酿成朝廷分裂之祸。”

“天子在中原建行台,朝廷中枢随即迁到天子大营,此刻天子行台和三公府、九卿诸府之间的协调,则由留在长安的骠骑大将军和尚书台居中处理,这样天子可以心无旁骛,专心致志地指挥大军攻打叛逆,而长安朝廷则可以全力给大军筹措粮草辎重。但问题是,天子不仅仅想打仗,他还想利用这个机会甩开长安朝廷,直接指挥中原州郡和军队,以便有足够的实力应对因为大将军病逝后引发的一系列震荡。也就是说,建行台的真正目的是独揽权柄,这严重损害了晋阳和长安的利益。”

“长公主成为大将军夫人后,实际上执掌了大汉权柄,她还政于小天子,让小天子亲政,纯属无奈之举。因为她必须要代替大将军镇制西北两疆和大漠,她分身乏术,只能这么做。现在全天下的人都知道长公主是大汉实际上的掌控者,只有等到天下平定了,社稷富强了,大汉可以威临四海,小天子和朝廷可以超越长公主镇制西北两疆和大漠了,长公主手中的权柄才会自然而然交还给小天子。那时就算她不交也不行,实力代表一切。当小天子的实力超越了长公主,危机也就出现了,而维持大汉稳定的唯一办法就是长公主彻底还政于小天子。”

“所以,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不管大将军是否病逝,晋阳都将成为大汉另一个权力中枢。”

“晋阳有一个权力中枢,中原有天子行台,长安有朝廷,大汉的权柄一分为三。”田畴无奈长叹,“谁能想到,随着大将军的倒下,中兴大业竟然遭此重创,天下局势竟然变得岌岌可危……时也,命也……”

“迫于眼前的形势,小天子南下征伐立威势在必行,这是稳定局势的最好办法,只要小天子能在南阳战场上打一场胜仗,扭转目前的被动局面,将来事情就好办了。然而,我们对局势的估计太乐观了。大将军的病危导致州郡和军队人心惶惶,现在就算小天子想打一场胜仗都变得难于登天了。”

“贾诩和傅干等大臣随即奏请天子在中原建行台,这个办法可以解决一时的问题,但关键是,贾诩和傅干等大臣的真正目的不是解决一时的问题,而是想一劳永逸地解决所有问题。”

“天子行台在行使权力的过程中,如果遇到阻力,它不会退让,因为它代表了大汉皇权,代表了大汉的威仪,所以它极有可能演变成一个临时朝廷,继而演变成颇有规模的小朝廷,这是可以预见到的事实,这是晋阳和长安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的事情。晋阳不愿意让朝廷分裂,更不愿意看到一个小朝廷和自己针锋相对。长安不愿意失去权柄,更不愿意看到天子身边的一帮大臣获得最大利益,长安会转而支持晋阳,和晋阳携手对抗天子行台。小天子和天子行台的命运可想而知,其结果是小天子的威信倍受打击,这和我们扶持拥戴小天子,让小天子承担大汉中兴大业的思路根本是背道而驰。”

“贾诩、傅干等人显然也考虑到了这一点,所以他们告诉小天子,南下征服的最终目标是饮马黄河,是打过长江,他们试图利用平定天下这面大旗赢得晋阳的支持。长公主当然希望小天子能率军平定天下,这样既能建下显赫功勋,又能稳定社稷富强大汉,继而又有实力镇制西北两疆和大漠,自己也可以尽快把权柄彻底还给小天子,因此长公主肯定会支持这种策略。”

“有了长公主的支持,长安的大臣们只能俯首听命,但朝廷现在的财赋无法支撑这种持续的大规模的南下作战,长安无奈之下,只能做出一个选择,断然放弃对西北两疆和大漠的钱粮赈济,大量削减对西北两疆和大漠军费的拨付,把所有的钱粮和军资都集中到南方战场上。”

“晋阳当然不会答应。长公主留在晋阳,就是为了稳定西北两疆和大漠,如果没有西北两疆和大漠的稳定,大汉根本不可能实现中兴。如此一来,长安就把最尖锐的矛盾丢给了长公主和小天子。小天子不会放弃南下征伐,这是他建立功勋,拿回权柄,执掌大汉的唯一机会,就算他想暂时放弃,贾诩、傅干等一帮行台文武大臣也不会答应。他们绝不会让晋阳占据上风损害天子威仪,更不会屈服于长安的胁迫,他们会极力怂恿小天子坚持下去,甚至不惜以分裂朝廷,以摧毁社稷来威胁晋阳和长安,逼迫晋阳和长安向天子低头。”

“长安随即成了晋阳和行台的攻击对象,长公主也罢,小天子也罢,为了化解双方的尖锐矛盾,都会把目标转向长安朝廷。这时一部分坚持稳守西北两疆和大漠的大臣会坚决拥戴长公主,而一部分坚持先平定天下的大臣会坚决拥戴小天子,长安朝廷随即分裂。”

“谁会支持长公主?最坚定的支持者是丞相,因为朝廷已经把巨额债务转为边郡土地的三十年租种权。如果朝廷放弃坚守西北两疆和大漠,门阀世家和商贾富豪们的巨额财富就化为乌有了,这些人不会答应。他们会转而支持小天子,以钱粮支持小天子南下征伐为条件,逼迫小天子修改律令。牵一发而动全身,只要这条律令被废除了,朝廷其他的新制也会接二连三地遭到打击,后果不言而喻。”

“朝廷分裂了,新政在激烈的权力斗争中摇摇欲坠,西北两疆和大漠的形势愈发恶劣,南下征伐也变得困难重重前景黯淡。这时只要胡族部落叛乱,或者南方战场再遭遇一场败仗,社稷必然大乱。”

“我们该怎么办?”田畴指了指案几上的圣旨,“子龙代理国事以来,朝政一直由我们几个商议处理,但今天这件事太难了,我们必须尽快想出个对策,以便稳住长安啊。”

“晋阳会不会答应?”张郃突然问道。

“肯定会答应。”赵云说道,“刚才子泰说了,如果抛开长安,建天子行台对小天子逐步控制权柄来说还是非常有利的。”

“这是圣旨。也就是说,小天子已经在陈留筹建行台,很快便要直接指挥州郡和军队了。而中原各州郡和军中将领因为能直接受益,会毫不犹豫地支持小天子。”张辽低声轻叹,“如果南阳再度战败,黄河以南的州郡和关洛就很危险了。”

“你是说……”张郃脸色微变,“南阳惨败的事有可能再度发生?”

“晋阳、长安、中原行台,大汉权柄一分为三,大家互相猜忌和打击,都想控制权柄,这种局面继续下去会有什么结果?”田豫摇头苦笑,“大将军倒下了,大汉失去了支撑,倾覆之祸就在眼前啊。你们想想,我们现在对未来局势都没有信心,更不要说朝中那些三心两意的人了。如果我估计的不错,会有更多人秘密联系襄阳,脚踩两条船,一旦大汉分崩离析,他们就能从中得利了。”

屋内霎时安静下来,众人面面相觑,惴惴不安。

“长安的稳定本来就是暂时的,是为了让朝廷赢得时间调整部署,以避免因为大将军病逝后可能出现的各种混乱。”赵云说道,“如今长公主已经到了晋阳,大司马到了西疆,西北两疆和大漠已经基本可以控制。小天子也已到了中原,关洛一带的军队和中原的军队正在赶往南阳战场,中原也基本上得到了控制。从目前形势看,长安暂时稳定的目的已经达到了,现在长安即使乱了,对大局的影响也不大。只是我万万没有想到,贾诩和傅干等大臣竟然想出了这么个主意……”赵云笑得比哭还难看,“现在长安想不乱也不行了,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把这场危机对社稷的损害降到最低。”

“但南阳的仗马上就要打了。”张郃说道,“子龙,你应该立即书奏陛下,请陛下放缓攻击节奏,不要把所有的军队都带到南阳战场上,宁可分批投入,丧失一些攻击机会,也不要急于求成,再遭败绩,免得全军覆没,拱手丢掉中原。”

“这些事我们不要插手。玉石、贾诩、傅干、王凌诸位大人都在小天子身边,我们想得到的,他们自然也会想到。”赵云说道,“现在长安没有军队,长公主和小天子也不在,不会有人叛乱,我们所要做的就是以不变应万变,静观时局发展,竭尽全力先帮助小天子打赢这一仗。”

赵云召集大臣们于未央宫前殿集议,宣布了天子圣旨。朝堂上鸦雀无声,没有任何人说话,气氛显得非常怪异。

散朝之后,大臣们三三两两赶到尚书台拜见赵云,这些大臣都是赵云新近征拜入朝的官吏,出于对赵云的感激和自身利益的关心,他们主动给赵云分析形势,献计献策。

王朗、华歆等人认为,在目前这种状况下,打南阳只能做做样子,给小天子立威就可以了,解决危机的关键还是长安,还是缓和长安各方矛盾,合理调整各方既得利益,确保长安稳定。为此,他们建议赵云主动和张燕、杨凤等黄巾系大臣改善关系,联手压制丞相,乘着小天子在中原建立行台的机会,削弱丞相的权力,对新政中不合理的制度该改的改,该废除的废除。

董昭、刘翊等大臣的办法更彻底。他们认为长安的尚书台现在就是一个空架子,有名无权,朝政其实还是被丞相李玮牢牢控制着,他们建议赵云直接修改官制,把以“丞相、太尉、御史大夫”为首的三公九卿制直接改为以“太尉、司徒、司空”为首的三公九卿制,改“丞相”为“司徒”,把李玮手上的权力拦腰砍掉一半,权重尚书台。这种办法既能得到晋阳的支持,也能得到天子行台的支持,更能得到长安门阀世家和商贾富豪们的支持,而长安形势也随即稳住了,一举多得。

赵云虚心受教,感激不已,把他们一一送出未央宫。

半夜时分,赵云离开皇宫回府,中途换车乘马,悄悄赶到了丞相府。

“你今天和太尉大人谈过了?”赵云看到李玮后,一句寒暄的话都没有,首先问了一句。

“谈过了。”李玮笑道,“我还去看了栖之(杨凤),他的伤势正在恢复,开春后估计就能上战场了。”

“子泰(田畴)呢?他还在这里吗?”

“走了。”李玮一边和赵云走在回廊上,一边低声笑道,“麴忠和徐陵一直在甄府等他,这些有钱人脾气大,不能太怠慢。子泰看你迟迟不来,只好先走了。”

赵云从怀里拿出一份书信递了过去,“这是彦才(傅干)的书信,你看看。”

李玮匆匆扫了一眼,然后问道:“可有晋阳的消息?”

“还是一样,大将军依旧很危险。”赵云皱眉不展。

“襄楷、华陀、张机三位大师都在,还有十几位名医、方士,为什么就是不能治好?”李玮气得骂了起来,“不管我们怎么干,前提是大将军必须活着,否则局势肯定失控。”

赵云停下脚步,神色凝重地望着李玮,“太尉大人执意要走?”

“对,他要去晋阳,马上就走。”

第二卷 乱世豪雄篇 第十二章 旌旗未卷 第十节

赵云沉默良久,叹了口气,和李玮并肩走进了书房。

“飞燕兄即使要走,也应该等到陛下在中原建好了行台,站稳了脚跟再走。”赵云慢慢坐到案几后面,抬头看着李玮说道,“你看,我是不是再给长公主写一份奏章,以上计事务繁忙和再度攻击南阳为由,请她给飞燕兄宽限一些时日?”

李玮想了想,摇摇头,“长公主最忌惮的大臣就是太尉大人,他过去是黄巾军大帅,在军中黄巾系将领中拥有崇高的威望。小天子南下中原后,长公主就连番催促太尉大人北上晋阳,显然是担心太尉大人借助大将军病倒和长安动荡不安的机会,和军中将领串通一气,乘机挟持小天子,把持权柄,祸乱社稷。太尉大人本来也想拖一拖,看看南阳战场的局势再说,但现在小天子已经决定在中原建行台,他如果还是拖延不走,长公主势必会怀疑他的用心,将来长公主为了小天子的安全,肯定要杀了他,他不走不行啊。”

赵云半天都没有说话。

现在中原各路大军的将领几乎都是黄巾系,而过去和大将军一起从幽州出来的将领基本上都在北疆和大漠。这时候不但长公主,包括天子身边的大臣和长安大臣都很害怕张燕。张燕的人生目标很明确,就是实现《太平经》里所倡导的太平世界,一个公平公正、百姓安居乐业的繁荣世界。不管这个理想能否实现,他和他的兄弟们都要为之奋斗。谁阻碍了,谁就得死。当前他之所以背着太平道叛逆的罪名从太行山下来,就是因为李弘的承诺。二十多年来,李弘没有违背自己的承诺,他和北疆人一起顽强地撑起了大汉的天空,让数以千万计的百姓摆脱了死亡的威胁,渐渐过上了梦寐以求的安稳日子。虽然百姓们依旧贫苦,但最起码生存无忧。此刻大将军如果死了,社稷如果面临崩溃的危险,张燕会毫不犹豫地采取行动,竭尽全力拱卫社稷保护百姓,保全二十多年来的奋斗成果。

大将军不在了,天下没有人可以镇制张燕,也没有人有实力抵御张燕,长公主没办法,她只能把张燕“请”到自己身边。张燕的势力太庞大,她不能找个借口杀了张燕自毁“长城”,她唯有利用这种办法暂时控制一下张燕,把他对社稷的威胁降到最低,同时对黄巾系将领也是一个忠告。但有利必有弊,大将军的病如果好了,张燕久居晋阳,再加上实际控制权柄的长公主,晋阳随即成为大汉真正的权力中枢,而亲政的小天子变得无足轻重,那么晋阳和天子行台必然产生对抗,麻烦也就接踵而至,至于中兴大业恐怕也要在这种激烈的权力斗争中摇摇欲坠了。

当然,长公主和大将军的本意肯定是还政于小天子。但问题的关键是,天下有多少人相信?历朝历代这种事比比皆是,谁会相信得到了长公主的大将军会把手中的权柄交出去?没有人相信,矛盾也就来了,冲突也就来了。会有人帮助小天子急不可耐地逼迫晋阳交权,会有人故意设下种种奸计离间小天子和晋阳的关系,最后逼得晋阳勃然大怒,出手除奸。好,原形毕露了,矛盾激化了,冲突爆发了,最后自相残杀,最后双方一败涂地,最后社稷败亡。

赵云越想越是烦闷,忍不住长吁短叹,彷徨不安。

“子龙,你看彦才这封信……”李玮把傅干的信拿在手中晃了晃,“他久离长安,对这里的局势不清楚,竟然请你设法阻止太尉大人到行台就职,这说明什么?说明他们根本不相信太尉大人。”

“陛下对飞燕兄倒是非常信任。”赵云说道,“他在圣旨中说得很清楚,请太尉大人带着部分尚书台官吏到中原去帮他打仗,但是如今……”

“太尉大人不敢不听长公主的命令,但听了长公主的命令就等于违抗天子圣旨,行台和朝中的大臣们可以乘机弹劾他,在天子面前诋毁他。太尉大人左右为难啊。”李玮感同身受,脸上露出几丝苦涩,“他走了,我的实力就弱了,虽然我先前让了步,不再参隶尚书事,但朝中的那些对手岂肯放过这么好的机会?看样子,我也要走了。”

“怎么,现在连我也信不过了?”赵云剑眉微挑,笑了起来,“飞燕兄走了,栖之(杨凤)兄还在嘛。”

“杨凤这个人我信不过。”李玮说道,“南阳惨败之后,他对我恨之入骨,我还是小心点为好。”

“你夫妇两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不但让他白白葬送了三万多条性命,还让报仇的事成了泡影,他当然恨你。”赵云说道,“不过此一时彼一时,在铲除奸佞这件事上,你们还是一致的,他不会对你不利。”

“我反正不会留在长安。”李玮笑道,“当年洛阳大乱,何苗、许相、樊陵被袁绍乘乱攻杀,惨遭灭门之祸,此事记忆犹新,我才不会重蹈覆辙。”

“要走可以,等到门阀世家和商贾富豪主动要求出钱出粮援助小天子南征时你才能走,否则不能离开长安。”

李玮笑着连连点头,“好,好……希望这次麴忠、徐陵能将功折罪,不要再自寻死路。”

“前提是大将军必须活着,否则这两个人来个反间计,把我们出卖了,我们就要反受其害了。”赵云叹道,“等子泰(田畴)和他们商量好了,我就让俊乂(张郃)亲自到行台去一趟,和贾诩大人具体商量一下。”

“这次若不把他们杀个干净,我李玮从此不进长安城。”李玮眼露杀气,一掌拍在了案几上。

赵云望着怒气冲天的李玮,踌躇半晌,欲言又止。

“我们商量一下细节。”李玮把手上的书信递还给赵云,“以后我们不要见面了。”

“以后我们反目成仇,针锋相对,睚眦相报。”赵云接过书信后,轻轻拍了一下李玮的手臂,“兄弟啊,你可不要怪我下手太狠啊。”

太尉张燕出长安,北上晋阳。

大臣们对张燕的处境很清楚,他的决定在众人的意料之中。同时,他的离去,似乎也预示着一个时代的结束。

大将军李弘病倒了,长公主出嫁了,骠骑将军鲜于辅病逝了,车骑将军麴义战死了,当年为重振社稷而劳心劳力的老大臣们也纷纷辞世了。随着前太傅杨彪和太尉张燕的先后离去,大汉告别了长公主时代,迎来了天子刘朔时代。

当张燕赶到十里长亭时,他被眼前送别的人群惊呆了。他竟然看到了朝中所有的公卿大臣,几百名官吏站在长亭上,数千名卫士侍从站在驰道两侧,场面非常壮观。

张燕的心情很复杂,他有一种想哭的感觉,不是激动,而是痛苦。此次北上晋阳,不过是一次很平常的奉诏北上,既不是告别朝堂,也不是远伐塞外,大臣们根本用不着来长亭送别。难道长公主的时代真的结束了?难道这就是一个时代结束的典礼?

张燕手托长髯,望着胡须里的根根银丝,喟然长叹,“老了,老了……”

送别的仪式很隆重,持续了一个多时辰,直到日近正午,张燕才挥手告别了众人,上马离去。

赵云策马再送,默默相陪。

“本来我想劝劝你,希望你能去帮帮陛下。”赵云低声说道,“谁知……”

张燕摇摇手,笑得很心酸,“我要去中原,谁能阻止我?我必须去晋阳。我到了晋阳后,可以帮助长公主有效遏制行台权柄的膨胀,缓解晋阳和行台之间的矛盾。晋阳和行台在中兴策略上必须保持高度一致,只有这样权柄才能顺利交接,否则,双方迟早都要爆发冲突。晋阳和行台步调一致,长安就会感到威胁,长安的危机很快就会爆发,你和仲渊(李玮)随即就能找到机会铲除叛逆,稳定长安。”

张燕举起手中的马鞭指了指背后,“你看到了,这么多人都希望我离开长安,由此可见长安人对晋阳的忌惮。在他们看来,只要我走了,他们的生命就有了保障,受到的威胁就减小了,他们可以肆无忌惮地做自己想做的事了。我很痛心,长公主、大将军和我们这一代人为大汉奋斗了二十多年,历尽艰险,总算把大汉推上了中兴之路,然而,我们得到了什么?难道我们这样做还不是拯救社稷吗?难道只有按他们的想法去做,才叫拯救社稷?”

赵云望着痛心疾首的张燕,有心安慰几句,却不知说什么好。

“我们距离天下平定的时间越近,朝堂上的权力角逐就越残酷,儒家经学各派之间的争斗也就越来越激烈,为什么?中兴大业就在眼前,我们却感觉越来越遥远,感觉越来越没有希望,这又是为什么?”

“本朝自孝武皇帝独尊儒术以来,治国策略发生了根本性变化,历代儒士都指责本朝国策是‘外儒内法’,朝廷名义上用礼和道德治理天下,其实本质上是用律法和刑罚来统御百姓。今天朝堂上的矛盾归根究底,就是来源于此。”

“儒家坚持以礼治国,礼不仅是士族的准绳,也是庶民百姓的准绳,儒家希望庶民百姓都能像士族一样遵守礼仪。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儒家是把庶民的地位提高了。”

“法家坚持以法治国,律法高于一切,在律法面前人人平等。法家这种做法不是把庶民的地位提高了,而是把士族的地位降低了。法家靠刑罚奖惩来治理天下,把礼完全丢到了一边。”

“所以,儒家指责法家卑鄙、粗野,而法家则指责儒家白日做梦,不切实际。”

“我们在晋阳的时候,提出了荀子隆礼重法的治国策略。荀子的学说其实是对儒家和法家的一种折中,反映在治国策略上就是外儒内法,也就是以儒家学说做为国策和学术思想的核心教化百姓,以法家的主旨制定和实施律法来统御百姓。”

“然而,大汉历经二十多年的战乱后,百废待兴,早已失去了推行礼治的条件,现在百姓最急需的不是道德教化,而是生存,是温饱,是谷粟和绢布。所以丞相大人实施了一连番的改制,这种改制迅速打破了国策核心的平衡,由此导致了大汉的学术之争越来越激烈,朝堂上的权力斗争也越来越残酷。这种关系社稷存亡的根本性东西如果得不到及时修正,中兴大业将很难持续而稳定地推进。”

张燕这几句话让赵云有一种醍醐顿开的感觉。

学术之争、权力之争说到底是利益之争,但利益之争如果太激烈了,那就说明国策出了问题,仅仅靠严刑酷法强行镇制肯定解决不了。一味地打击和屠杀只能让矛盾越来越激化,只能让社稷形势越来越恶劣。

张燕从国策的核心思想,从礼、法的角度分析了矛盾激化的原因。现在朝堂斗争之所以白热化,不是丞相大人坚持以法立国以法改制的思路出了问题,也不是门阀世家坚持以德治国以礼改制的理念不对,而是儒家学说不适应时代,儒家学说无法让当前千疮百孔的社稷得到振兴,无法满足当前挣扎在生死线上的百姓的需求。今天的大汉要想中兴,今天的大汉要想让百姓休养生息,需要一种能与之相适应的,相辅相成的学术思想。

“当年高祖皇帝打天下,到了关中后‘约法三章’,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其它苛法一律废除,百姓无不拥戴。”张燕轻策战马,继续说道,“大乱之后,百姓需要休养生息,他们希望朝廷废除秦朝的苛政。而高祖皇帝做到了,他承袭了秦朝的利民之策,废除了秦朝的所有苛政,结果有了文景之治,大汉在短短数十年内便国泰民安,繁荣昌盛。”

“高祖皇帝立国之初,大汉一片废墟,民生凋敝,社稷不稳,许多迫在眉睫的问题急需解决。此时以道德修养为己务的儒家和崇尚自然、消极无为的道家老学都无力解决这些问题,于是以文武兼备、刑德并用、以法为符、轻徭薄赋、与民休息、恭俭无为、贵柔守雌为主要内容的道家黄老之学随即应时而生。”

“到了孝武皇帝年代,大汉需要北击匈奴,需要开疆拓土,需要一种与之相适应的学术,于是儒家学说登堂入室。”

“时代不同了,皇帝、朝廷和百姓的需求不同了,学术思想也要改变,也要发展,本朝四百年来的历史正好给我们提供了很多鲜明的例子。作为后人,我们不但要以史为鉴,更要从中汲取经验教训,少走弯路,以保证社稷和百姓能够更好地生存。”

赵云已经明白张燕此趟晋阳之行的真正目的了。

此刻晋阳云集了襄楷、鲁女士、王真等大汉有名的道学大师,许劭、王剪、华陀、张机等人也都是兼学儒、道的大儒,如果现在张燕到晋阳提出推行道家黄老之学,势必会得到响应。

随着天子行台建立,南阳大战的开始,朝堂上权力争斗越来越激烈,形势的发展越来越难以控制,处在权力漩涡中的长公主为了尽可能缓解危机,极有可能答应张燕和道学大师们的恳求,以朝廷之力广为推行黄老之学,从而打击和制约儒学,继而影响国策从根本上保护新政,并放弃维护门阀世家的利益,转而和丞相等改制势力携手重击门阀世家,彻底消除门阀世家对朝政的把持和影响。

说到底,张燕还是出身道家,对儒家有一种根深蒂固的不满,《太平经》中的“以民为本,救穷周急”等治国理念对他影响太大。当儒家学说不能帮助他实现自己的理想时,他就要重提道家黄老之学的论调了。但是,道家黄老之学自孝武皇帝之后就败落了,当年光武皇帝中兴大汉的时候,道家黄老之学也曾一度兴起,不过光武皇帝最后还是选择了儒学。在经过漫长的岁月后,道家的黄老之学还能再次兴起吗?这似乎有些太过一厢情愿了。

赵云把自己的疑虑说了出来,“飞燕兄,《太平经》你就不要提了,免得招惹祸事,至于黄老之学,现在重提未免有些不合时宜。”

“当年本朝崇道黜儒,也是有原因的,黄老之学除了可以与民修养外,也是功臣、外戚和郡国王不让皇帝干预郡国事务的借口。无为而治的国策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权力分散、诸侯专恣、皇权受制等严重后果,最终酿成了七国之乱。道家黄老之学不利于皇帝集权和社稷大一统,这一点早在孝文皇帝、孝景皇帝时代就已经颇受非议了。”

“到了孝武皇帝朝,朝廷重用儒士,罢黜了黄老刑名百家之名,不过儒家还是无法与道家相抗衡。当时孝武皇帝虽然倾向于儒家的有为,但他又觉得道家的无为也有可取之处;他也赞同儒家的铺张扬厉,不过又摆脱不了道家质朴恭俭的束缚;另外他也很景仰成、康的刑措之法,不过又觉得治国不能没有刑罚。孝武皇帝为了集权,需要尊儒黜道,但道家黄老之学有很多地方比儒家学说高明,为此,他迫切需要一种以儒家思想为中心而又全面吸收道家学说的长处,并能超过道家的全新的儒家学说。于是,一代大儒董仲舒应时而出。他借助《春秋公羊》学,公开援道入儒,在融合了儒家、道家和阴阳家三派学说的基础上,构建了一个崭新的儒家学说,道家黄老之学的精髓随即变成了新儒学的血肉,黄老之学自此走向衰落。”

“飞燕兄,这也是当年光武皇帝在中兴时期选择儒学的重要原因,你现在凭什么能说服长公主和朝廷重新推行黄老之学?”

张燕沉默了一会儿,缓缓说道:“我没有说过我要推行黄老之学,但有一点你说对了,我要仿效大儒董仲舒,大力推行援道入儒,继而达到儒道双修的目的。”

“其实,本朝儒学的正宗地位,在遭受了大儒王充的猛烈批判后,虽然暂时还能维持官学地位,但实际上它的根基已经开始动摇了。”

“本朝自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后,儒生们为了进入仕途飞黄腾达,纷纷迎合君王的需要,对经书穿凿附会,空生虚说,谶纬之术大行其道。大儒王充忍无可忍,愤怒一吼,以一部《论衡》揭穿了儒家传记的谎言,打破了儒经的神秘,同时也把孔子、孟子两位圣人从天上拉回了人间。”

“王充大师是用什么学说动摇了儒家经学的根基?道家学说。”

“自此后,本朝许多儒生,包括很多名儒,张衡、马融大师等等,其中也包括你岳父蔡邕大师,虽然以研习经文为主,但在儒学衰落的情况下,都不可避免得走上了儒道双修,融合儒道的道路。马融大师更是本朝融合儒道两家之长的宗师。”

“儒道兼修,等于也是推行道家黄老之学,这样黄老之学在治国方面的诸多长处比如文武兼备、刑德并用、与民休息、恭俭无为、贵柔守雌等策略也就能渐渐深入人心,而新政推行和实施的阻力也就越来越小,儒家学说的诸多短处也就能得到弥补,从而有效推进中兴大业的持续稳定发展。”

赵云敬佩地望着张燕,躬身为礼,“恭祝大人马到成功,我在长安等你的好消息。”

张燕抬头望天,轻声长叹,“只要大将军能活下来,只要小天子快快长大,大汉终究会强盛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