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里,杨中元想过许多次两位侄子的长相,他们或许跟自己一样生就一双凤目,也或者随了孔敏华,长得高瘦单薄,一看就是书生架子。

等到他走入正堂,真正看到两位侄子的时候,他又多少觉得这两个还未及十岁的孩童到底是杨中善跟孔敏华的儿子。

这一顿所谓的家宴,实际上也只有杨中善一家四口,以及杨中元这个“外人”。大爹爹跟他爹都没有出席,也不知是不是杨中善的安排。

杨中元这一天都在外面奔波,因此下午回来特地沐浴更衣一番,穿着他哥哥新给他买的锦缎长衫,看起来也有那么点老爷架势。

“这就是我侄子吧,来,过来小叔叔瞧瞧。”杨中元摆出和善的笑容,温声同两个小不点讲话。

孔敏华跟杨中善感情一直很好,刚成亲后便有了第一个儿子,在他们父亲过世之前又有了老二,如今两个孩子,大的已经八岁了,小的也六岁,都过了开蒙读书的年纪。

他们继承了杨家人的好样貌,小小年纪看起来粉雕玉琢,让杨中元不由软了心肠。他就算对大哥坤兄心中怨恨,也并不会殃及两位小侄子,他们还年幼,也是他的亲人。

两个小的忽闪忽闪眼睛看着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小叔叔,一开始不敢上前,还是孔敏华道:“去吧,你们小叔叔刚从外面回来,正想亲近你们呢。”

他们两个这才慢慢走上前,老老实实给杨中元行了个礼:“问叔叔安。”

杨中元眼睛里满是笑意,无论他坤兄对他们父子如何,对大哥和这两个亲生儿子是费尽心力的,两个侄子小小年纪就教育的这样好,长大了也差不了。

他从怀里掏出两个金灿灿的小花生,递给孩子们一人一个:“拿去玩吧,小叔叔没什么好东西,你们留着这个,也算是我给的见面礼。”

这金花生是宫里的东西,他身上留着带出来的都是四两一个的,按理说宫人出宫这些都要折兑成碎银带走,不过他毕竟是总管,带出几个来也没人会讲。

因此虽说只是纯金打造的小玩意,在外面也是没有的,孔敏华见他一口气拿出了两个,眼中不由闪过几分诧异。

在他的认知里,这个胆小怯懦没用的小叔能活着出宫就很不容易了,他还能在宫里获得这样的赏赐,反而让人觉得很怪异。他心里产生一股不安来,可还没等他想透这一切,上菜的下人们就鱼贯进了正堂,杨中善也跟着走了进来。

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看到自己的弟弟也只浅浅点了点头,等坐到主位上,才略微柔和了面容:“老大,老二,来父亲这里。”

杨家人口简单,杨中善除了一位正君再无旁的小侍,所以两个孩子自幼同两个父亲都很亲近,是非常和睦的四口之家。

杨中元垂下眼帘,他安静坐在杨中善左手边,似乎在认真端详桌上的晚膳。

杨中善和孔敏华都不是十分讲究吃穿的人,这顿家宴也中规中矩,四样冷盘,四样大菜,还有两样炖汤及两样点心,倒也满满当当摆了一桌。

见他这样认真盯着吃的,杨中善轻咳一声,端起手边的酒盏:“中元,大哥敬你一杯,欢迎你回家。”

杨中元倒没想到他大哥这样正式来了一句,忙站起来恭恭敬敬举起酒杯:“大哥客气了,能回来再见大哥,我心里十分高兴。”

他说完,仰头就喝干了盏中酒,然后眼巴巴看着杨中善。

孔敏华见他刚喝了一杯脸就红了,心中的大石总算落了地,跟着也站起身:“弟弟,坤兄最近才认识的你,你是个好孩子,以后我们一家人好好相处。”

旁边的仆役十分麻利,说话的功夫就给杨中元满上了酒。杨中元看了看大哥,又看了看正端着酒杯笑盈盈看着他的坤兄,咬牙跟着喝了下去。

两杯酒下肚,说话自然也就更直白了一些。

这期间,他大哥坤兄轮流找理由跟他一个人喝,甚至两个侄子也被爹爹要求一人敬了杨中元一杯茶。等到半个时辰之后,杨中元已经满脸通红晃晃悠悠,说话都捋不直舌头了。

杨中善跟孔敏华对视一眼,挥手让下人带着两位少爷离开正堂,两个小侄子十分乖巧,走的时候甚至还跟杨中元道了声再见。

杨中元半垂的眼中一片清明,哥哥坤兄打的好算盘,先用侄子让他心软,再把他灌得迷迷糊糊,等到这时候再谈什么,都是事半功倍的。

只可惜,杨中元的酒量,他们估算错了。

这一坛竹叶青算什么?他可是两坛都醉不倒的,这会儿他还能撑着,却也不想糟蹋自己身体陪他们玩了。

“大哥,坤兄,我真高兴,真高兴,能回家。”杨中元大着舌头,突然拉住了杨中善的手。

跟他微热的手心截然相反的,是他大哥一丝温度都没有的手,杨中元却似乎毫不在意,紧紧抓着他大哥的手又说:“大哥,你们真好,真好。”

杨中善被他拉着,躲也不是,推也不行,只能看向自己的正君。

孔敏华微微皱起眉头,他笑着站起身,走到杨中元身后拉开他的胳膊:“弟弟,趁着今天,坤兄有件事要同你讲。”

杨中元满脸都是迷茫,他呆呆看着孔敏华,仿佛不能理解他说的这句话。

孔敏华见他确实是喝多了,面上更是高兴,忙从袖中拿出两张洒金宣纸,在杨中元眼前晃了晃:“弟弟,你把这个签了,算是帮我和你哥哥一个忙。”

杨中元眯起眼睛,在这样极快的速度里看清了那张纸上的内容,那上面字他都认得,大概写的就是他自愿放弃那间铺子的继承权,无条件转让给自己的亲哥哥杨中善。

人心不足蛇吞象,杨中元本来不想狠狠跟他哥哥坤兄搜刮一笔,毕竟他在家中长到十岁,也实打实享受了十年杨小少爷的名头。他以前就想,只要他们能放他跟爹爹离开,他什么都不要也行,也全了父亲生养他一场。

可他们千不该万不该,这样把他灌醉,哄骗他把金贵地段的铺子都让出去,还不说任何赔偿的话来。

真是看他好欺负吗?杨中元深吸一口气,突然使劲甩开了孔敏华的手。

他站起身来,挺直了脊背,捋顺了袖子上的褶皱,抬起下巴眯着眼睛看他两位“好兄长”。

如果这里还是御膳房,杨中元也还是那个冷酷无情的总管,他手底下的宫人们见到他这个样子,恐怕早就战战兢兢,大气都不敢出。

因为他们清楚地知道,杨中元生气了。

“哥哥坤兄,打的好算盘啊,”杨中元突然笑了笑,走到一旁的茶桌旁坐了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据我所知,金鳞街上的铺子,地段好一点的,一月租金最少也有百两,这样算来,一年就是一千二百两,五年就是六千两。”

他声音很冷,很轻,却仿佛一把匕首,狠狠刺入杨中善和孔敏华的胸膛,让他们两个呆立在原处,仿佛还没有从他惊人的转变里回过神来。

杨中元看都没看他们,自顾自倒茶品香,他动作优雅而自然,浑身撒发出来的气度,绝对不是一个普通人家的少爷所能拥有的。

是,他是没读过书,他也确实在宫里做了许多年宫人。可宫中金碧辉煌,他满眼所见,只有大梁日益极致的繁华,他所接触的,也全都是大梁最高高在上的主人。

就算本人不是这样金贵,学,也能学出三分像来。

杨中善终于回过神来,他伸手拽了拽还在发呆的夫君,皱起眉头说:“中元,你怎么?”

杨中元抬起头,冲他浅浅一笑。

明明都是他在笑,可刚刚的那种羞涩却已全然不见,剩下的,只有笃定与自信,仿佛他笑,也不过只做出一个表情来,让人猜不透他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想问我,你怎么变成这样?”杨中元低声笑起来,好半天才继续道,“你去宫里待几年,说不定比我还厉害呢。”

他站起身,脸上淡淡的没什么表情,只说:“我跟我爹的两间铺子,我是都不打算要的,原本啊,我想着你们要是同我坦承讲,我什么都不要也可以放手,就当给我两个侄子的见面礼了,他们长这么大,叔叔还没给过什么东西。”

孔敏华这会儿也反应过来,他神色复杂地看着这个青年,却什么都没有讲。

这主意是他出的,他这会儿无论说什么,也都会令杨中元心生厌烦,况且,杨中善是他亲兄弟,打断骨头也连着筋,到底不一样的。

他脑子里转得很快,不一会儿就想通这里的症结所在,忙神色苍白地退后几步,哆哆嗦嗦说:“弟弟,你别怪你大哥,都是我的错。”

孔敏华此时神色仓皇,好似犯了天大的错处,杨中善回头看了自己正君一眼,心里顿时涌上愧疚。

虽说主意是孔敏华出的,可也是他拍板定下来的,为了不让他们兄弟反目,孔敏华这样主动承担了错误,也是全心都为他着想。

这样想着,杨中善藏在桌下的手紧紧攥住拳头,咬牙没有说出话来。

杨中元挑眉,似有些稀奇地看着他们二人,好半天才说:“坤兄,你这番做派,要是做了戏子,肯定会成名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