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岁新年,杨家一家上下都颇为愉快。

他们忙碌小一年,临近年关又买了新的茶园与分店,待来年分店开张之时,家中又会有婴孩诞生,想想便觉得日子有盼头。

趁着自己还方便,除夕那顿年夜饭杨中元也亲自出手整治了好些菜。

按旧例,往年新年都吃的藕合是一定要做的。这一味杨中元自己也甚是爱吃,因此见他要亲自上手,家里的掌勺跟长青都不约而同更是仔细,不仅要看着不让他磕碰到,关键许多灶上活杨中元也已经做不了了。

不过藕合倒是也不难,选上好的猪肉三分肥七分瘦剁成肉馅,葱姜切碎,再加盐、酱油、香油少许搅拌均匀,便做好内陷。杨中元虽然如今月份大了,往日里行动不便,不过他到底常年干活,身上的劲还是有的,因此这内陷全都是他自己亲手剁出,这样忙活小半时辰倒也出了汗。

虽然累,不过到底还是开心的。杨中元做完肉馅,便又把沐泽湖特产的莲藕洗净打去外皮,切成连刀片,形成合状,然后便将肉馅细细夹入。

最后一步便是裹了面糊用中火慢炸,少许片刻待藕合飘起来,便算是熟了。

刚炸出来的藕合又香又脆,肉馅里面的调味恰到好处,咸香十足,再配了香甜脆爽的莲藕,一口咬下去满嘴生香,别提多好吃了。

因为是预备过年的年菜,所以他炸了许多,过年总是要剩些饭菜来回吃,大抵是人们期望来年依旧富足有余,所以即使是吃着早就制备好的剩菜也不觉得难捱。

今日是除夕,杨家便放了家中还有亲人的小厮仆役回了家,要是不愿意回的便留在园子里忙,夜里年饭也照着所有人准备的,上下吃的没什么区别,倒是主家体恤了。

杨中元手艺有多好,端看福满楼生意便知道,这年根底下许多小厮都没有家人亲朋,留在主家也能享受极致美味,倒也冲淡了孤单离愁。

这大厨房里,自然更是忙碌,杨中元精力有限,能做的只有几道菜。家中的掌勺和长青就忙了,连带着铺子里的两个小学徒也跟着团团转,力求把年夜饭做到最好。

藕合做完了,杨中元便先端了一小盆出去给家人尝尝。

这会儿阖家上下都集中在主屋里,徐小天正坐在周泉旭边上搅浆糊,而周泉旭则正忙着检查众人的新衣,等到午膳用毕沐浴更衣换上,有去秽迎新之意。

而韩世谦则站在他们边上,在一张张红纸上写着春联与福字。家里他同程维哲的字写得最好。程维哲到底年轻,如今生意忙碌,渐渐生疏了笔墨,倒是韩世谦日日都领着徐小天写大字,至今日越发精进。

杨中元先给爹爹跟侄儿一人塞了一个藕合,又凑到师父旁边看起来。

只见韩世谦正屏气凝神,双目认真而严肃,他的手很稳,手腕斗转之间,几行飘逸大字便成了。

“岁岁皆如意,年年尽平安?师父写得真好。”杨中元感叹一句。

韩世谦笑笑,又把横批补上,这才放下笔:“你这孩子,维哲出门前千叮咛万嘱咐不让你进厨房,你还是这般不听话。”

杨中元还未答话,倒是周泉旭白他一眼,道:“行了行了,小元身体好着呢,怀个孕又不是残废,让他多动动才好生。也就维哲那么小心,这大过年的,竟跑去上香。”

今日是除夕,在别地都是不上香的,一般都是抢在初一上那头柱香,才是最心诚不过。

不过衢州崇岭的岁寒寺刚好是除夕这一日建的寺,所以便改为上除夕的头柱香,除夕四年一次,这岁寒寺的头柱香也四年才有一注。

随着杨中元肚子越来越大,程维哲也越发担忧起来,昨个大半夜便策马去了岁寒寺,说就算上不了头柱香,诚心到了也是好的。

杨中元拦不住他,只得让他去了,虽心疼他大半夜挨冻,但心里却是欢喜的。

有人为他这样付出,就算草木也要生情。

杨中元想着程维哲快要到家,便放下藕合,慢慢往厨房走去。

在他身后,两位老人家正你一言我一语斗起嘴来,杨中元脸上带着笑,心里却觉得有些不是滋味。他们二人一个从未体会过温馨情爱,而另一个则付出真心被人欺骗,说到底都是苦命之人。

杨中元想到他幼时爹爹每每为了他同人争吵,原本平和的性子也变得犀利起来。而师父想来年少时意气风发,第一次见面时他却沉默寡言,想想便觉世间万物皆无定数,真是无法言说。

有人那样作恶多端却顺风顺水,而有人明明德行清明却命途多舛,让人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不过在衢州这些时日,两位老人家日日相伴,一同教养徐小天,倒也显得越发开朗起来。

爹爹不再浑身带刺,而师父也渐渐言语活泛,杨中元不是那不通人情的晚辈,只要长辈过得开心,无论何种情况他都不会反对。

人活一世,难道因少时不如意便放弃自己吗?他没有,程维哲也没有,师父爹爹更没有。他们都努力生活,才有如今这样的幸福。

因知得来不易,所以越发珍惜。

杨中元一路想了许多,等回到厨房,便闻到里面飘着一股浓香。

那是红烧猪蹄的味道,这次他们买的全是前蹄,皮嫩肉活,吃起来相当有嚼劲。

猪蹄已经被小学徒去毛洗净剁成寸块,杨中元直接便能上手做。

用开水焯去血水,再用凉水洗净。锅中放入少许油,再倒入一大汤匙白糖,开始小火炒糖色。炒糖色是个技术活,基本上学厨都要练习这个,火候大了糖焦了菜便有苦味,火候小了颜色不够,味道也不好。

杨中元自然对这个时分熟练,不多时便把糖色炒制成焦糖色,待到锅中的糖浆冒出气泡,便把猪蹄放入翻炒均匀。最后则放入大料、姜片、葱段、料酒及两个干辣椒提味,翻炒均匀之后加入开水末过猪蹄,大火烧开之后小火炖半个时辰,最后翻炒收干汤汁,出锅便可食了。

猪蹄他早就闷上了,等回到厨房刚好倒时辰,杨中元捏着手巾掀开锅盖,顿时猪蹄特有的肉香味便飘散出来。

红烧猪蹄略微有些甜,加了两个小辣椒也并不算辣,反而压住了猪肉的腻味,让人食之上瘾。

炖好的猪蹄色泽红亮,用筷子轻轻碰一下肉皮的表面,能看到圆滚软腻的肉皮轻轻颤动,杨中元最近胃口特别好,因为还未到饭时,他索性直接夹出小块来,张嘴便咬了一口。

软软腻腻的肉皮顿时黏在嘴唇上,又甜又香的肉味光闻便能让人垂涎三尺,更何况是吃下腹中。

因为炖的有些时候了,所以肉皮软弹有嚼劲,却并不硬,而里面的肉也入了味,吃完之后嘴皮上黏黏腻腻,觉得那皮肉似还在唇齿之间,让人无法忘却。

两道菜都做得一如既往,杨中元心里更是高兴,他正准备再烧了鱼头,却不料外面小厮传了话来,说程维哲回来了。

杨中元一听,立马扔掉手里的水盆,直接往外走去。

长青忙扶了他一把,暗自摇头笑,这两个老爷平日里都是四平八稳的,只有对上对方,才偶尔显现出一些不同来。

他自是不知两位曾经过往,但如今见他二人这般幸福,心里也觉高兴。

虽然心里有些着急,可杨中元却还是记得肚子里揣了个小家伙,于是一路慢吞吞回了主屋,一进门便看到程维哲刚换了衣裳下来。

他穿的还是平日里常穿的那件常服,可看在杨中元眼中却总觉得异常潇洒帅气。

程维哲见他回来,忙小跑到他身边扶他,杨中元明明自己走路也很稳,却乐意让他这样小心。

每对伴侣都有他们自己的相处之道,程维哲跟杨中元也不例外。就像现在这样,外人面前一贯要强的杨中元有了程维哲在身边,也愿意享受那妥帖照顾。而一向主意很正的程维哲,却也愿意听杨中元对他说道劝解。

两个人生活就是这样,你来我往,你退我进,只要不针锋相对,便能长长久久。

杨中元被他扶着,扭头仔细瞧他,见他一个晚上并未冻坏,一颗心终于落到实处:“怎么样?上香的人多吗?你饿不饿,要不要先吃些东西垫垫?”

他一口气问了好些个问题,程维哲笑笑,却耐心一一回答:“人实在是有些多,头柱香我也没抢着,不过还是捐了些香火钱,给家里人都求了平安。我在山上买了岁寒素饼,待会儿中午给你尝尝,绿豆做的,味道很淡。”

杨中元点点头,拍了拍他的手:“求一次便也成了,明年可不许再去,大半夜你也不嫌冷,我心里可不是滋味。”

他对程维哲说话一向都不藏着掖着,心疼就是心疼,喜爱就是喜爱,他们的感情光明正大,自然表达起来也没什么羞于启齿的。

程维哲知道他是心疼自己,便换了话题,把上香的事情隐去不提。

实际上,他不仅仅是去上香的,而是从头夜里便从山脚跪拜,一直到午夜时分才行至山上寺门前。长至今日,他从未有如今这样想要祈求家宅平安,幼时他便不信这些,认为那些虚幻天音并不如眼见实在,可他看着杨中元夜里辗转反侧睡不好觉,原本修长的双腿也渐渐浮肿起来,又想着那些书里写的生子磨难,终于还是有些忧心。

这样想着,他便真的跑去岁寒寺诚心跪拜一番,无论怎么样,总归尽了心。

每磕一个头,他就跟佛祖菩萨说一句:“愿他平安。”行至寺门前,他似已经说了千百句,可仍觉自己做的不够。

佛祖保佑,愿他一直健康幸福,永世安乐。

程维哲看着杨中元满脸都是新年喜意,不由在他脸颊轻轻一吻:“你会平平安安的。”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栖止唇齿的地雷,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