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底下的时候,沈奚靖倒也从不在旧识面前自称本君。他多半会用吾这个字眼,显得相当平易近人。

杨中元记得,当年圣宪太帝君也喜欢自称为吾,但同样一个字,他说出来的感觉却是冷冰冰的,话语里没有半分暖意。

而这个字出在沈奚靖口中,仿佛带着春日里的朝阳,让人听了便觉得浑身舒服。

杨中元听到他这句话,也不由跟着笑开了脸:“草民听车马驿的人讲,君上刚刚喜得贵子?中元在这里恭喜您了。”

说道二儿子汤圆,沈奚靖脸上表情越发温柔:“吾也听祥荣讲,说你也有了长子?”

杨中元点点头:“去岁春日里生的,一直都很听话,不过这次我们离家上京,他还是闹了一场,最后是师父帮我们镇住了他。”

沈奚靖一双眼睛认真看着杨中元的脸,见他眼中满满都是幸福,说起儿子的时候也带着笑意,心里不由安定下来。

“那就好,过些年他大了,带进宫给吾瞧瞧吧。”

他知道,很多宫人们出宫以后,虽说是归了家有了亲人,但十几年的隔阂在那里面,就算再亲的亲人,也会逐渐淡漠了去。

过得好的,其实并不多。

当年杨中元要离宫归家,他并不赞同。一起住的那一段岁月,他们从不讲话到渐渐熟悉,也多少了解彼此家中事情。杨中元的性格在短短几个月里便天翻地覆,从一个嚣张跋扈的富家子变得谨言慎行,什么事情他都能忍得住,也越发低调起来,是个相当能屈能伸的人。所以后来他也多少讲了些家里的旧事,杨中元也从来没同任何人提起过。

而杨中元家中情况,他也是知道的。

或许是吃得苦比他多,也见了太多的死亡与离别,所以当杨中元过来同他商量的时候,他便直接摇了头。他家中亲人能在家里那样富裕的情况下把他送进宫来,可见这个亲生骨肉还比不上虚无飘渺的荣华富贵,这样的家里,即使他回去了,也依旧不会有好日子过。

但杨中元只说了一句话,他却在出神许久之后,点头同意了。

他说,爹爹还在等我。

家里还是有人在等他,无论怎么样,回去也有个盼头,也有个依靠。

虽然他在宫中有沈奚靖照顾,他自己也混得如鱼得水,到底比不上至亲重要。所以天启十四年春,他给了杨中元两张银票,送他离开永安宫。

今日再见,他是真的未曾想到。

杨中元一直就是个不肯服输的人,年少张狂便是不服软,后来情势所迫,虽然隐忍了数年,却还是叫他在御膳房混出一片天地。就算是没有他,再过几年,他也能靠着绝顶的手艺成为总管。

要知道,宫中那么多宫人,可总管却只有一双手指头数的过来。

在这样的地方他都能混得好,更别提出宫之后了。

只是他从来都没想过,杨中元居然真的在短短两年时间里,跟伴侣一起开了大食肆,并和他一起成为了皇商。

如今福满楼三个字,就算在帝京都突然红火起来,更不用说他们回到衢州之后,生意会好成什么样。

“你们,倒是当真挺厉害的,只做一年便做到皇商,大梁三百余年,也找不出第二个了。”沈奚靖感叹一句。

杨中元笑笑,回首看了一眼程维哲。

程维哲会意,忙起身行礼答:“回君上话,福满楼能做起来,全靠中元手艺了得。而草民自家的茶,也多亏师父倾囊相授。韩家曾经是最好的茶商,就算十几年过去了,也依旧不会没落。”

杨中元本来只是想让他回答一下,结果却不想他这么一本正经,又是起身又是行礼的,倒让沈奚靖脸上笑意更深。

就算他是杨中元的伴侣,也断然没有那般厚脸皮,蹭着伴侣跟帝君的熟稔,也态度随意般交谈。

他此番动作,再加上话里话外半句都不夸耀自己,倒是让沈奚靖刮目相看。

“恩,你倒是个不错的。只望你以后好好对待中元,叫他一直安好下去。”沈奚靖道。

程维哲见他这样为杨中元着想,也并不那般高高在上咄咄逼人,心里对他是越发恭敬。

虽说大梁三百余年,也有世宗明皇帝与明贤帝君被称为传世佳话,但几十位先帝之中,也不过只有世宗明帝那一位。

当时睿帝穆琛册封沈奚靖为帝君,同日言明终天启一朝,不再采选,此生只得睿嘉帝君沈奚靖一个伴侣,他们的这一段故事,又被百姓口口相传。

他们的时代才刚刚开始,许多人也都在猜测到底睿帝会坚持到何时,但此时此刻,程维哲听着沈奚靖沉稳低柔的嗓音,他却由衷相信了睿帝的选择。

能在位高权重之后,对曾经微末之时的旧友关怀备至,这位睿嘉帝君,倒也真是难得。

想到这里,程维哲回头看了一眼杨中元,心里也跟着热乎乎的。

人生得此伴侣,真是心满意足。

他慢慢跪到地上,先是向沈奚靖磕了三个头,然后直起脊背道:“今日借君上之言,草民程维哲在此起誓,此生定一心一意同中元白首,与他举案齐眉,生死不离。”

他说完,又去看杨中元,咧着嘴冲他笑。

那笑容里,有浓得化不开的爱意。

沈奚靖见他们深情对视,也不由露出微笑,想到每日都陪伴在身边的穆琛。

只望大梁百姓都平安富足,幸福快乐。

之后,沈奚靖又细细问了杨中元许多衢州的事情,问了他福满楼怎么样,也关心了他们在衢州的生活。

杨中元都一一如实答了,然后又简单关心了一下两位皇子。

皇帝的事情他自然是万万不能问的,倒是两位小殿下可以关心则个,问得不能太深,浅显一些也好。

“君上,不知二殿下起了小名没?”杨中元问。

说起这个,沈奚靖笑容更是灿烂:“叫汤圆,皇上给起的。大宝知道以后可开心了,这个臭小子。”

杨中元听了,不由深吸口气,最后还是笑出声来:“皇上总是这般有才。”

沈奚靖也觉得好笑,跟他一同笑过,才说:“可不是,也不知道将来还能不能再有孩子,如果有了,他父皇不知道又要起什么怪名。”

对于之后能不能再有三殿下的这个话题,杨中元没接,十分巧妙地说起了御膳房的事情。

“讲到汤圆,不知小福子把御膳房管的怎么样了。”

沈奚靖道:“他比你还会吃,如今倒是不错。只是年节的时候开大宴,他还说想你了。”

杨中元同师弟关系一直很好,听到他想自己,也不由有些黯然:“是啊,以后只怕是再没机会见了,他说不想出宫。”

沈奚靖这会儿表情却有些得意,他挑挑眉,玩笑般道:“怎么会?如今这宫里,吾想叫谁来还不是一刻的事,不如你数十个数,看看那门后面有没有人窜出来?”

杨中元的一双眼睛顿时亮了,他定定看着那扇门扉,不由自主跟着数起来:“一,二,三……八,九……十!”

可是他最后那声十是喊得响亮,门后却依然静悄悄的,没人出来。

杨中元眼中黯淡了几分,抿着嘴回头瞧了一眼沈奚靖。

以前沈奚靖性子相当沉稳,可后来或许被帝君养得好,也渐渐恢复了几分活泼,他没离开的时候便总被他叫来宝仁宫玩些新进贡的有趣东西,自然少不了被帝君诓骗打趣。

只是没想到,这么多年不见,他还是这般恶趣味。

然而,他话还没说出口,却听沈奚靖道:“还不快出来?你们杨哥都要吃了本君了。”

下一瞬间,那扇门扉便突然敞开,几个熟悉的身影窜了出来,先是规规矩矩给沈奚靖行了礼,得了允许后,这才凑到杨中元面前见他。

“杨哥,高不高兴,惊不惊喜?”说话的,便是他的师弟田小福。

杨中元突然低下头,用衣袖捂着脸。

李暮春笑着拍拍他的肩膀:“都当爹的人了,还哭鼻子呢。”

杨中元哽咽出声来,他低声道:“我很高兴,也很想你们。”

沈奚靖见他们都有些激动,便笑着同杨中元作别,让他跟旧友一起多谈些时候,如果时间晚了,还可留在宫中用午膳。

杨中元擦擦脸,拉着程维哲站起身来,又给他行礼:“君上,谢谢您。”

沈奚靖已经走到门口,外面一排的小宫人在等着迎他,他的表情已经同方才不太一样了,严肃冷淡得很,再找不到半分放松。

杨中元跪在地上仰头看他,只听他淡淡道:“中元,明年还等你来。”

说完,他便甩袖离去,只留众人一个威严背影。

他走之后,剩下的宫人们便放松了一些,抓着杨中元七嘴八舌念叨起来,最后又开起了程维哲的玩笑,杨中元跟程维哲扛不住,最后终于在午膳时分脱了身,同他们道别之后,离开宝仁宫。

送他出来的,还是张祥荣。

走到宫门口时,俊秀的青年轻轻叹了口气,只道:“杨哥,明年再见。”

杨中元跟程维哲慢慢走出宫门,回头看他一眼,正午阳光里,单薄的宫人微微弯着腰,青灰的宫装暗沉沉的,跟这个春日时节半点不相称。他背着光,面上的表情都笼在阴影里,丝毫看不见。

杨中元轻声道:“再见。”

天启十四年春,他也是从这个宫门出来,当时他走得决绝,直到马车离开许久才从车窗里简单回望一眼。

马车飞快向前驶去,宣武门的朱红门扉在他们身后缓缓关闭。

那时心中五味杂陈,只想着十四年了,他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却不料两年之后,他又再次回来,却以另一番身份。

再见旧友,他心中高兴,也明悟了许多事情。

这座金碧辉煌的永安宫,好是好,却终归不是家。

他从来不曾后悔,当时离开归家,抛却宫中的富贵荣华,重新成为平头百姓。

“阿哲,我以前也是他那个样子的。”杨中元轻声说着。

程维哲握紧他的手,心里疼痛得几乎要裂开,他把他抱进怀中,望着那座高大巍峨的宫殿沉声道:“小元,那都过去了,我们回家吧。师父、爹爹、小天跟豆豆,都在等着我们。”

想到家人,杨中元脸上又扬起微笑:“恩,我们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阿呆、yanio、爱丽丝、青裳如忆的地雷=v=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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