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目的还是手段

气氛陷入了一种奇怪的沉默。

怀中的小豹忽然发出了一种呼噜噜的声音,似是对蔷薇停止对它的抚摸非常不满,用力的在她怀里拱了拱。

蔷薇的思维被猛的中断,同时却又心中一亮。

抬头望向陆霖修,再次开口问道:“陆将军,靖王想要打下天下,那么他想要的天下,是个什么样的天下?”

陆霖修张口刚要回答,蔷薇却先他一步问道:“是以武力折服,却让民心怨愤的天下,还是以道德教化,天下大治的天下?”

“王妃,这你就有所不知了。”陆霖修总算逮着一个他能说的出话的机会:“靖王老早就说过,他负责帮皇下打下天下,至于要怎么治,那是皇上的事情!”

“是这样么?”蔷薇挑挑眉,这个动作似乎是学自流光,相处的久了,连这种小习惯也会学会。

“民如水,君如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靖王如今一力以武力降服,天下臣民慑于靖王威武,必然不敢反抗,然而心中却会生出怨恨,这种怨恨犹如一簇小小的火苗,一个两个人的火苗也许算不了什么,但若是一百个两百个,一万个两万个呢?这些火苗聚在一起,该会烧起多么大的通天烈焰?”

“靖王就是想要打下这样的江山,然后把云皇放在烈焰上烧灼么?”

蔷薇的话说的陆霖修心中一凛,他向来只管打仗,什么样的方式能够达成最大的战果,就用什么样的方式打,但是更长远的东西,却从来没有想过,如今听蔷薇用这种通俗易懂的比喻一说,不由惊出一身冷汗来。

“陆将军攻打通天河,尽歼夫余两万精壮男子,几乎一个不剩,这些人中,真的没有弃械投降,或者丧失战力的?真的没有人苦苦求饶,请将军饶他们一条性命的?”

“天下之人,有谁愿意去打仗,有谁愿意抛下妻儿老小背井离乡?又有谁不想男耕女织,天伦共享?陆将军一场杀戮,表面上肃清了通天洒守军,实际上,却是为通天河埋下了更大的隐忧。那些守军谁没有父母妻儿,亲戚朋友,难道他们会忘记仇恨,甘心在朝云治下苟延残喘?”

“若我所料不错,未来二十年间,朝云若有动乱,必出自夫余!”

陆霖修身子骤然重重向后一靠,撞在身后的树上,只觉嘴唇干涩,心下惴惴,他带兵甚早,但大多都是处理一些边境上与其他小部落的冲突,向来信奉强势压制,杀到他们没有力量犯边为止。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那些小部落竟好像杀不完似的,越杀越勇,拼命的侵犯他所驻守的那一段边境,他曾数次在对方军队里见到娃娃兵,最多不过十三四岁,初时还觉得人家实力大损,连孩子都要上阵,可此时听蔷薇一说,才猛然惊觉,那些孩子应该是自己自愿上阵,只因为自己的杀戮己经在他们的心中,深深种下仇恨的种子。

舔舔干涩的嘴唇,陆霖修嘶哑的说道:“王妃究竟想说什么?”

蔷薇低下头想了一想,轻声说道:“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我只是觉得,这个世界上,连被人说最养不亲的狼都可以与人亲善,那还有什么是不可教化的?”

“都说民心如何可怕,可其实,民心也是最好得到的东西,但凡还有一条活路可走,谁也不会想要造反。”

“靖王对我说,大仁不仁,大道无道。我信了,所以下了攻杀令,可是看到河谷边那两千残军时,我的这个信念,却又动摇了。”

“乱世之中,各为其主,两军拼杀,有所伤亡也是理所应当。可是这些拼杀本来的目的是什么?难道仅仅是杀么?陆将军难道不觉得,我们在见到鲜血的那一瞬间,就己经被迷失了本质,根本忘记了杀人只是手段,而不是目的。”

陆霖修望着蔷薇,目瞪口呆,万料不到这个看起来不显山不露水的赤焰公主,居然能想到这么深的地方。

蔷薇对陆霖修的反应浑然不觉,还沉浸在自己的思路里,顺着自己的想法继续说道:“河谷一战,我们的目的,不过是瓦解十胡战力,不让这支军队威胁到靖王收复十胡的大业而已。既然目的己经达到,那放他们一条生路,又有何妨。”

“那些幸存者当中,固然有人心怀执念,一定要与朝云不死不休,可大多数人,说到底,不过是普通老百姓,能捡得一条性命,解甲回乡,他们的心中,只会念着朝云的仁善,这样将来云皇派人治理此地时,他们也不会有过多反抗,反而会将自己的遭遇讲给邻人听。”

“学者大儒,讲起教化万民,无不是一大套一大套的理论,我不懂这些,可是我却觉得,百姓是最讲求实利的,你对他们好,他们就会对你好,与其杀戮之后费尽心思来安抚,不如得饶人处且饶人,从这一点一滴的小善做起。”

“大仁不仁,可说到底,这些不仁,仍旧是为了仁啊!”

蔷薇说完这些话,眉目低垂,似乎自己也在思索自己说的对不对,正午的阳光透过斑驳的树影洒落,在蔷薇身周漾起一圈薄薄的光晕,从陆霖修的角度看过去,光晕中的王妃明明一身血污狼藉,却让他莫名的觉得有些圣洁,仿佛观音下世,悲悯众人,不可仰视,不可侵犯。

“王妃!”在这种情绪的感染下,陆霖修猛的翻身坐起,用没有受伤的一条腿单膝跪地,大声说道:“陆霖修日前多有冒犯,还请王妃恕罪,将来霖修有什么做的不到的地方,还请王妃不吝赐教,多多提点!”

陆霖修性子单纯,错了就是错了,当场就会认下。

蔷薇被陆霖修的动作吓了一跳,连忙放下手中的小豹,上前几步扶他复又坐下,浅笑说道:“我一介女流,能懂得什么,随口说说,将军随便听听就好。”

“王妃过谦了!”陆霖修看着蔷薇认真的说道:“王妃所言虽然浅显,但却句句都是大仁大善,治国安邦的真情至理,靖王能得王妃辅助,必然能一举收复江山,德化天下!”

蔷薇看着陆霖修经方才一番动作,腿上的伤口又渗出血来,连忙撕下袍摆,动手为他包扎,陆霖修本想阻拦,但想到王妃都不顾及,自己这一拦,反倒落了下乘,也就安然坐着,看着蔷薇给他包扎。

然而这一看,却是又让陆霖修吃了一惊,他本以为蔷薇为他所做的包扎必然生疏至极,也不会有什么章法,可没想到蔷薇不仅动作熟练,而且包扎方法非常特别,恰好压迫血管止住血流不说,还丝毫不觉得难受,只是蔷薇手臂新受了伤,力道难免不足,稍稍有些宽松。

抬头惊异的望向蔷薇,蔷薇却己经知道了陆霖修想问什么,不由笑笑说:“我不是告诉将军我养了一只狼,苍牙顽皮的很,总是受伤,我常帮它包扎,也就习惯了。”

想了一下又低头说道:“昨日不听陆将军提醒,贻误战机,让许多将士白白送了性命,罪莫大焉!”

“王妃仁善,心中有所挣扎也是难免,请王妃莫再自责!”陆霖修极快的出言安慰,为了转移蔷薇的注意力,又笑着说道:“我们也休息的差不多了,还是早些上路吧,我们在通天河里并没有被冲出太远,走的快一点的话,最多两天,应该就能出山,到昨天那片河谷!”

“好,我扶陆将军!”蔷薇毫不扭捏,用力架起陆霖修,慢慢向前走去。

栎阳城中。

盟长大帐昼夜灯火不熄。

己经整整两天了,却丝毫没有蔷薇和陆霖修的音讯。

流光坐在大厅中,将手中朱笔重重向桌上一扔,这两天来,他连合眼都不曾合一下,不分昼夜连轴转着处理十胡的事务。

最重要的事情,当然是接手函谷关防务,这里是朝云的南大门,就算赤焰反扑丢了旭日十胡,只要函谷关在手里,就如吃下了定心丸。

然后派兵接管各地防务,绞杀抵抗死硬分子,贴出安民告示,宣布十胡部落更名十胡郡,重归朝云辖下,各部落居住地点不变,减税三年。

又任命张伯方为十胡郡长,官居三品封疆大吏,肖云中为长史。

肖云中在张褀身边时总是穿的鲜衣亮马,一股子油腔滑调,偷奸耍滑的纨绔子弟样,可被流光任命为长史,穿上一身官服之后,面上的浮华却一扫而空,无数曾经见熟了的人这才发现,原来肖云中的面孔长的是如此周正,剑眉斜斜入鬓,下颌的线条硬朗,让人一望就觉得此人正气存内,邪不可干。

流光任命当天,肖云中躬敬的行下一礼,举止肃然,隐然之中,竟是一代名臣之风。

至于其余各族长,则均无变动,但族长家眷及十胡上层贵戚家族,却被勒令整理行装,不日与朝云大军同去岚歌。

十胡之地向来族中自治,属于什么地方,百姓并没有太大的感觉,所以反对重归朝云节制的,也主要是各贵戚家族,流光这一招,一举抽空所有十胡贵戚,将他们举家搬迁进京,表面上是恩荣抬举,实际上,却是将他们的根连泥带土都拔了出来。

没有这些反对力量在暗中捣鬼使坏,十胡的治理,必将容易的多。

那些贵戚家族哀声怒声一片,但看着一排一排铠甲铁卫,却也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