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 靖王妃(一)

到了主案前,流光极体贴的先将蔷薇安顿好,蔷薇懵懂的在流光的搀扶下轻轻落座,眼神虽然望着流光,却是惊疑的一点焦距也没有。

流光心中轻轻叹息,却仍是转身面向众便服的官员,轻笑说道:“内子游玩多时,稍有疲惫,礼数不周,还请诸位大人夫人见谅。”

自有人打着哈哈接过流光的话,堂内的小倌见到主客到来,早就极有眼色的手一挥,菜肴流水介一样的上来,临湘郡守的夫人又特地点名要了几个汤,据说都是清心解乏的,上赶着巴结蔷薇。

生活在宫中的本能让蔷薇在几乎没有任何意识的情况下,得体的微笑应对,然而眼前始终只觉得模模糊糊的一片,眼前来了些什么人,说了些什么话,她又回了些什么,遥远的仿佛另一个世界,一星半点儿都没有去到心里。

一轮寒暄己过,该敬的酒该叙的话该见的人轮番上了一遍,有人轻轻一拍手,丝竹声立时侵入耳中,无数佳人长挥广袖,眼前香衣鬓影徘徊,却全不知唱的什么,跳的什么。

流光眉尖微蹙,他固然知道自己此番安排怕是蔷薇难以接受,却也料不到她竟会失措至此。

看到桌前案上一盘素炒青笋绿嫩嫩的喜人,心中犹记得她方才说要吃,不由夹起一筷,轻轻放在蔷薇面前的碟中,轻声说道:“你不是饿了么?怎么不吃东西?”

蔷薇猛的回过神来,抬头看向流光,眸子中是毫不掩饰的不解:“为什么?”

“潇湘楼的菜做的是极有名的,要趁热吃,凉了就没那味道了。”流光眉目不动,自如的为蔷薇布着菜肴。

蔷薇张口想说什么,却只觉得喉咙干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转眸扫视一下厅中十数桌前一边欣赏歌舞,一边不住向流光和自己遥遥举杯的官员命妇,心头如被什么东西堵住,吐不出,咽不下。

早在流光识破她的身份,抓她回来那一刻起,她就己经对将来可能会有的结局有了透彻的认知,假冒公主,欺瞒皇族,递送密信,密谋逃跑,桩桩件件,哪一项都足够摘下她项上人头,就算流光肯从中斡旋,最好的结果,怕是也得充军或者官没为奴。

对于这些,她都不怕,命,早就己经不在乎;充军,怕是还没走到地方,就会先死在路上;而官没为奴,反正她从以前到现在,本来就一直都是,又有什么大不了?

就是因为先知道了自己的命不久矣,所以才能这般肆意而为,所以才能暂时忘掉自己姓着慕容,所以才会明知流光对她种种怀疑试探,依然坦坦荡荡的奉上一颗真心,竭尽才力为他谋划,也所以,才会对每一点一滴的温暖和美,如饥似渴,珍而重之。

如今京城在即,她的种种繁华表像马上就要终结,而真正属于她的命运,几乎己经迫不及待的迎面而来。

流光今夜带她出游,她的心情雀跃到几近感激涕零,纵然这个男人始终不肯轻易信她,纵然他对她一再试探逼迫,可好歹,他总记得在梦破碎前,让她达到最美好的一幕。

她曾经想,就算只为了这一夕欢愉,她也绝不恨他,如果有来生,她还是想要遇到他。

今夜如厮美好!

他与她携手同游,恣意妄行,言语笑闹,平凡如任何一对夫妇爱侣,却又于平淡中自有滋味。

他穿过密密的人群为她买来点心,他抬手擦去她额上的汗水,他在她颊边鬓角偷香,他陪着她,放下了那只丝毫不知其中内容的河灯。

就在方才,在进入潇湘楼大门的前一刻,她还在想,这一夜,她永生不忘,就算是投了胎,转了世,她也一定不会忘记,这一夜繁花盛景,有他相陪。

可是世事偏就如此不遂人愿。

一脚门里,一脚门外,退一步是梦里天堂,进一步……

虚无混沌!

而身侧的这个人,这个方才还轻怜软语浅笑宴宴的人,怎么可能允许她退?他早就算好了每一步,即使知道她的惊异她的慌乱,也绝不会收回,推出她的那只手。

门外忽然又传来高声通报:“天子使节到!”

一屋的推杯换盏觥筹交错立时一滞,纷纷起立向门外望去。

蔷薇下意识的跟随流光站起,只见一个年约三十余岁的中年男子步态从容的跨门而入,身上穿着一件画着水墨山水的玉白衣衫,面容清俊,气质雍容,清雅的谪仙一般。

流光几步走上前去,微一拱手,笑着说道:“只听说皇兄说要派人来安排大军进京事宜,怎么也想不到竟然劳动了司马丞相的大驾,这叫本王怎么敢当啊?早知今日是司马丞相到此,本王必然在府中恭候,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叫人将您请到这儿来。”

“靖王此次出征劳苦功高,战勋卓著,下官能够担当使节,也是与有荣焉,靖王过谦了。”那男子抱手回礼,回答的云淡风轻。

“司马丞相来了也好,正好借着这酒宴,为司马丞相接风洗尘。”流光哈哈一笑,上前执了司马翎的手,拉着他往主座走去。

位置这么一变换,原本被挡在众人之后的蔷薇就正正的暴露在司马翎的眼前,司马翎先是微微一愣,随即目光恢复正常,显是猜出了蔷薇的身份,但虽然如此,却还是做出疑惑的样子向流光问道:“这位是……?”

“见到司马丞相太过高兴,本王居然连这个都疏忽了,该打~”流光笑着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几步上前执起蔷薇的手,目光似有若无的环视整个房间,声音不大却足以清晰让在场的每一个人听清:“她便是本王的王妃,赤焰九公主,莲华!”

司马翎眉头微微一跳,朝云的风气似乎并没有开放到可以让堂堂王妃当众抛头露面的程度,这个靖王如此张扬,是为了什么呢?

然而他毕竟是在官场里混老了的人,虽然看起来只有三十岁出头的样子,但其实早己四十好几,只是世家大族养尊处优,驻颜有术罢了。

因此纵然心中疑问,面上却不露一星半点,执礼甚恭的弯身行礼:“下官朝云左丞相司马翎拜见王妃。”

“司马丞相不必多礼。”蔷薇轻轻点头,口中的话与其说是得体,不如说是本能。

从进入潇湘楼见到满屋子人开始,她就己经清楚的知道流光要做什么,却又不明白流光到底要做什么。

坐实自己莲华的身份,对他,能有什么好处?

然而不论流光要做什么,她都会顺着他的意思,在流光的面前,她总是习惯性将自己放的很低很低,低到愿意折了自己的一切,只为达成他想要的。

流光拉着司马翎的手又叙了几句话,在最靠近他们的地方加了桌案,寒暄应酬己过,原本被中断的丝竹歌舞又再重续,行云流水般满殿飞旋。

蔷薇正襟危坐,目不斜视的看着眼前的歌舞,然而只从她一动也不动的眼珠中就可看出,这潇湘楼冠绝朝云的舞技,没有一丝一毫真正入了她的眼睛。

看着蔷薇的失神,流光心中一阵不忍。

虽然早就知道此等安排必然会为她所不喜,却还是料不到对她的影响,竟有如此之大。

将一块鱼肉细细的剥了刺,放在蔷薇面前一口也没动的碗碟中,柔声哄劝道:“你刚才不是就说饿了,怎么现在菜上来了,反倒又一口都不吃?这潇湘楼的清蒸鲈鱼是很有名气的,你尝尝看。”

蔷薇的眼珠动了动,不解的望向流光,执着的重复了方才的问题:“为什么?”

不是说到了朝云,问过云皇,就可以决定对她的处置?这一路上,不是一直将她藏的严实,生怕她暴露在不该看见的人眼前?

可是明明马上就要到岚歌,为什么突然要安排这么一出,不仅让如此多的地方官吏看见她,甚至还有皇家使者,堂堂朝云左丞相。

流光,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你的那只手,要将我推向何方?

流光停下布菜的竹筷,轻叹一声,忽然极轻极轻的说道:“蔷薇,若我说,我这么做,只是为了自己的私心,你可会相信?”

蔷薇身体一震,清洌洌的眸子遽然睁大,流光己将一筷鱼肉递至她的嘴前柔声劝哄:“乖,吃一点。”

无意识的张口,咬下那一筷鱼肉,然后忽然发现座下官员都微微惊异的睁大了眼睛,接着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继续吃吃喝喝。

看来靖王对这位王妃看重的很呢,居然在大庭广众之下亲手喂东西给她吃。

蔷薇苦笑,只是一个不经意的小动作,似乎又将她是王妃的信息做的更实。此时此刻,若她说自己根本不是莲华,恐怕没有任何一个人会相信。

如果她是莲华,那么莲华又是谁?

流光,这场游戏,你想要如何玩?

我不介意你想要怎样对我,可是莲华,是你不能碰触的底线。

就像无论莲华如何算计,我都绝不会允许她伤你一样。

微垂双目,慵懒又无聊的看着眼前歌舞,有流光喂来的东西,就大大方方张口咽下,既然己经洗不清,那就索性再做的像一点。

骨子里一种自然的高贵,模仿不来,学习不来。

潇湘楼一夜,莲华盛名传遍朝云。

说她墨发漆瞳,雪肤冰肌,一身红衣妖娆明媚,直让人觉得,这世间,再也找不出比她更适红色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