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泰一句“我不如你。”说的郭明勋一阵恍惚。已经明白李泰是在试探他的郭明勋。苦涩的摇摇头:“殿下,这个玩笑不好笑啊。”

郭明勋说完,神情有些黯然的坐在一边。这个失礼的动作惹得文宣小脸上有些不满。李泰却没表现出任何意外。短短时间内,郭明勋承受的压力是巨大的,是局外人文宣所想象不到的。在那种情况下,郭明勋没有崩溃就已经说明了心中早已做好承受一切的准备。在这点上,李泰还是很佩服他的。

现在郭明勋的失礼是在巨大的精神压力放松以后必然的结果。如果不是这样,那李泰才会对郭明勋高深的城府感到意外,同样,刚刚他的那一番义正言辞的话也就可不信了。

无论郭明勋是在演戏,还是良心发现才做出这样的选择,这对李泰来说已经无关紧要了,只要郭明勋在这场天灾中,能够真正为灾民做事,就是李泰想看到的。

同样暗自松了一口气的还有一直担心受怕的杨鹏,回想李泰在刺史府和他说的话,参照着着刚刚李泰的一番作为,杨鹏明白了,这一切不止是对郭明勋的试探,同样也是对他的试探。心中暗道:“终于撑过去了,这贵人的心思是真的难捉摸啊。”

同样的庆幸。郭明勋的心里也有。

郭明勋没有顾及坐在对面的李泰,伸手从案几上抄起已经凉透了的香茶,一饮而尽。手握着茶盏颤抖个不停,连续的喘了几口粗气。抬头间看见一直望着他微笑的李泰,现在才想起自己的失礼动作,满面的苦涩:“殿下,下官失礼了!”

“无妨。”李泰正色道:“对我失礼是小,只要你不对这些灾民失信就可以。那个什么郑刺史你不必在意,跳梁小丑而已。”

这段时间,郭县令的冷汗已经浸透了衣背,见李泰这样形容郑刺史,苦笑着:“殿下恐怕下官在您的眼里一样是小丑吧,不过是少了跳梁二字。”

郭明勋的话有些刺耳,李泰也不以为意。无论是谁被李泰这样刺探了一回,也会心生怨气。被抱怨几句也是难免的,总比让这份幽怨藏在心中要好的多。

李泰在杨鹏的话中就对郭县令感到好奇,李泰这次试探也是迫不得已的,由于杨鹏口中的郭县令过于完美了,完美的让人无法相信,真若是按照杨鹏的诉说,这个郭县令不是个大jian大恶之徒,就是圣人转世。李泰不相信这个世界真的有圣人。相对来说他更能倾向于郭县令是个大jian大恶之徒的判断。将洛阳附近十几万人口的命运交给一个大jian大恶之徒,李泰还没有那个胆子冒险。

不过还好,一番试探之后,李泰否定了这个猜测。郭县令现在是做个好人出现,但他的言语中已经清楚的说明白了,他以前也做过不少错事。这样就好。李泰不怕他犯错,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只要改了就好。哪怕这个郭县令还没改,但他在这场天灾中的立场却是让李泰钦佩的。只要他真的能坚持下去,李泰不介意多帮助他一些。

对郭明勋的试探结果,还是让李泰比较的满意的,有这个前提条件,李泰下边的话语转到了正题之上:“惊吓到郭县令,本王十分抱歉。下边我以河南道巡察使的身份问你几个问题,你要如实回答。”

见到李泰的神情严肃,郭明勋从凳子上站了起来,抱拳行礼:“殿下请问,只要下官知道的,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好,我且问你,你这洛阳县衙的粮仓里实际库存多少?”

郭明勋虽然没想到李泰会问这个问题,但他任然如实回答:“回殿下,这洛阳县衙粮仓里存粮是账面的三成,加上这几天赈济灾民用去了一些,如今已经不到三成了。”

“什么?”

李泰两只眼睛瞪的大大的。恨声问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属下说这洛阳县衙的粮仓存粮已经不足三成。”

郭明勋的实话实说让李泰既恨又怨,两只手放在脸上不断的搓揉着。这个消息是他意料中的,但又是他最不想听到的。这就说明,按照杜正伦的计算方式,这些粮食肯定不够灾民嚼用的。现在有粮还好,若是一粒皆无,那赈灾的事情也就不用说了。那个时候李泰和杜正伦面对的不是赈济灾民,而是要想办法,或剿或抚的面对民变。

天灾还好,没有人会有责任,但一旦激起民变,那样可就不是官员掉脑袋的问题了。这样的后果没有人能够承担,就是李泰也不行。

李氏家族是因为隋朝暴政,激起民变才因缘巧合的得到了江山。李世民是经历过那段时期的,比谁都了解这民变的后果,一定不会饶恕这些官员的。或许看在父子情分上,李泰能够免于处置灾民不当的责罚,但李泰可不想看到民变之后那种血流成河的情景。

一脑门子担忧与烦躁的李泰用力的揉搓了几下脸,怀着最后一丝希望,沉声问道:“既然你洛阳县衙的粮仓存粮不足三成了,那么州府衙门的粮仓又如何呢?”

“更少!”这次郭明勋没有说出具体的数字,仅仅是以“更少”两个字概括。

“更少是多少?”李泰追问不停。

“下官没权利监督州府的粮仓,所以具体数字不清楚。”

李泰两眼都快冒火了,瞪着郭明勋:“具体数字你不清楚?你也同样在洛阳这个城里,还会有你不知道的事情吗?我看你不是不知道,而是知道也不敢说。”

“下官是真的不知道。”郭明勋迟疑了一下,才无奈的说道:“不过下官估计,州府的粮仓存粮也就一成而已。”

“一成?”李泰一排桌子,手臂一挥。将桌子上的一干笔墨纸砚通通的扫落在地上,大声喝道:“荒谬,堂堂的州府粮仓里存粮不足一成?一成存粮够干什么用的?难道是养耗子吗?”

李泰的发怒让满屋子的人都不看吭声,刚刚还慷慨激昂的喊着为灾民做主的郭明勋也不敢出声了。全都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尖。

李泰低着头,手握实拳,用力的敲了额头几下,长吁一口气,站起身来,半眯着眼睛恨声说道:“走,现在就带我去粮仓看看。”

李泰抬步就走,到了门口,回头看见只有文宣和陈柱跟在身后。郭明勋还站在原地看着李泰,垂下的双手不断的握紧,张开。杨鹏傻愣愣的看着郭明勋,不知道是该跟李泰走,还是留下来。

“还愣着干什么?前面带路!”

李泰的怒喝让郭明勋一边移动着脚步,一边说道:“殿下,不知道您要去哪个粮仓?若是县衙粮仓,我们现在就可以去看。但是若是州府粮仓,别说下官没有权利查看,就是您下令查看,我敢保证。绝对是满满的,和账册上的分毫不差。”

李泰停住了买过门槛的脚步,就这样一脚在里一脚在外的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刚刚不是还说州府粮仓里的存粮不足一成了吗?”

郭明勋将李泰搀回屋内,将他按在月牙凳上,又为李泰倒了一盏凉茶:“殿下,您先别急,喝盏凉茶压压火气,听我慢慢说。”

看到李泰将凉茶喝净,郭明勋缓缓的说道:“我说的州府粮仓存粮不足一成是说真正属于州府的不足一成。但您去看肯定是满仓的存量,和账册上的丁点不差。这是因为,剩余的那九成虽然存在州府粮仓。却不是州府的,而是那些粮商的。”

李泰现在明白了郭明勋为什么不同意李泰去查看州府粮仓。即便李泰去了,面对满仓的粮库,只要那些官员一口咬定,这些粮都是官粮,他也说不出来什么。官府粮仓,每年都有长安下来的官员来查看,估计这个洛阳刺史就是这么糊弄过去的。

“这事我听说过。这个郑刺史糊弄上官检查还真是一把好手。不过这些粮食毕竟都是粮商的,若是那些粮商将粮食都提走了,这么大的窟窿他怎么填补?他会这么办?”

“这很简单。”郭明勋苦笑一声:“殿下,这几年都是风调雨顺,官粮收上来的充足。按照往年的惯例,秋后官粮入仓,就将这个窟窿顶上了。而上官来检查粮仓的时候,见到满仓的新粮,又能和账册对上,自然就没有问题了。”

“还有问题,这官粮最终去那里了?”

“官粮自然是卖给那些粮商了。

李泰在和郭明勋的问答中了解了这州府粮仓背后的的交易流程。按照唐朝储粮的规矩,这每年都要收新粮充实粮仓。新粮在粮仓里存粮三年,出去损耗之后,在第三年的新粮入库之前低价卖给粮商或者百姓。

这个郑刺史就钻了这个空子,他不等新粮存够三年就都卖了出去。粮款却掌握在他的手里,但他却没有直接让粮商将粮食拿走,而是存放在官仓中,陆续的运走,这个过程持续一年,到新粮入库的时候,才彻底清仓。而长安来的户部官员在检查粮仓存粮的时候都是在新粮入库之后,这个时候粮商还没有将粮食运走,自然的官仓皆满,没人会挑出麻烦。或者户部官员前脚刚刚走,这个郑刺史后脚就开始向外运粮。

等到三年后,这批粮食该低价出售的时候,他郑刺史在将粮款按照陈粮的低价交给府衙,这样一来新粮和陈粮的差价就归到了他的腰包,如此说来,这个郑刺史还真想到了一个发财的好方法。

明白了这个过程。李泰却又发现个问题:“郭县令,今年的新粮却还没等收上来,就遭灾了。那么你刚刚说的州府粮仓满仓的粮食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还能是哪里?那些粮商借给郑刺史。”话已经说到这个程度,郭明勋就开始痛快了起来:“虽然我不知道州府粮仓的粮食从哪里来的,但猜也能猜到一二。别看州府粮仓里现在是满仓粮食,但我敢肯定,没有多少是真正的官粮。一部分是从粮商手里借来的,一部分是在县衙粮仓借的。这些都是为了应付殿下和杜侍郎的。”

“那么说你这个洛阳县衙的粮仓也借粮给他了?”李泰皱眉问道。

“借了。”周县令现在真的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不满殿下了,在水患来临之前,我这县衙粮仓的存粮也不过是账册上的七成,剩下的那三成也同样被我卖了。这八成中,因为方便,被州府粮仓借走了四成,给我留下的也不过是三成多点。就是这三成,前些天在杜侍郎来到洛阳之后,郑刺史还排管家来和我借粮,那个时候我看到满城的灾民,心生怜悯就没有借给他,还好,没等他伺机报复我,就被杜侍郎指派到外县主持赈济灾民了。”

“我再问你,若是没有这个水患,河南府的各个粮仓存粮能够有账面的几成?”

郭明勋想了一阵,在心里将历年的粮帐过了一遍才说道:“殿下,别人我不知道,单单说我这个洛阳县吧,往年的存量基本都保持在八成左右,我想别的县也应该是差不多。满仓的是肯定没有,就是不偷卖官粮,也要有正常的损耗。”

郭明勋停顿了一下,又说道:“殿下,有一点我需要说一下。往年郑刺史卖的也只是州府粮仓里的粮食,却没有将主意打到各个县衙身上。至于今年,赶上了天灾,或许是他实在没办法了,才来到我这个洛阳县衙来借粮。”

“那这个郑刺史是否去别的县衙借粮了呢?”

李泰的询问让郭明勋侧头思索了好久,才缓缓的说道:“应该没有吧,如果郑刺史借粮,在想州府粮仓里运粮的时候,怎么样都瞒不过我的。毕竟我还是这洛阳县令,洛阳地面上的大事,我不可能不知道。”

“那样还好!”

李泰呼了一口气,心道:还好,仅仅是州府粮仓和洛阳粮仓没粮还不要紧,地方不大,灾民也不算是很多,从别的县衙暂时借粮过来,也能维持。只要能坚持上一个月,朝廷从别的州府调的粮也该到了。

李泰他最拍的就是整个河南府所有的县粮仓都是空的,那样就遭了,那是最坏的情况,真若是那样,面对几十万张嘴,就是从别的地方调粮都是来不及了。

还好,郭明勋的话语中告诉了李泰,别的县衙粮仓存粮也应该有七成左右。李泰心中也同样估计了一下,就是不足七成,算是五成也好,也能坚持到朝廷大举调粮赈灾。还是那句话,只要有粮食,能让灾民填饱肚子,就不会产生民变,一切就都还好说。

在郭明勋这里李泰得到了他想要的消息,也失去了去州府粮仓探察的心思。在州府粮仓那方面,李泰已经留了后手,等恰当的时间在发动也不迟。

此刻心中略定的李泰,却开始为郭明勋发愁了,别的不说,他自己招认的三成粮食亏空就没地方填补去,李泰若是xian起这场整顿粮食的风暴,这个郭明勋即便不是在风暴中心,也不会幸免。

“郭县令,现在你也能明白本王要干什么了?我且问你,你那三成官粮的亏空,可有办法填补?”

“没办法!”郭明勋两手一摊,十分直白的说道:“下官就是倾家荡产也填补不了这份亏空,何况,现在就是拿钱也没地方买粮去。若是下官没有得罪郑刺史,或许他还能借粮给下官,让下官在以后慢慢找补回来,可是现在,郑刺史已经被下官得罪透了,根本不可能帮下官这个忙。

“那你准备怎么办?“

郭明勋叹息了一声:“还能怎么办?下官现在就是当一天这个洛阳县令,就为那些可怜的灾民多办一天的实事。等以后不管是砍头还是流放,下官也能拍着胸口说,曾经尽心的为百姓办了一件实事,下官知足了。”

听着郭明勋近乎绝望的话语,李泰闭上了眼睛,不断的叩击这如同州府粮仓一样空空如也的桌面。咚咚声不断的敲打在郭明勋的心头,看着李泰的动作,他心中升起了一线希望,希望李泰能帮他将这个窟窿堵上。

转念一想,又无奈的摇摇头,将这个想法抛在了脑后。李泰是何须人啊?不去追究他的罪过就已经是开恩了,又怎么能帮他度过这个难关。

郭明勋越想越感觉自己刚刚的想法可笑,却在这个时候,李泰睁开了眼睛,叩击桌面的动作也停止了,转头对文宣说道。

“文宣,一会你留下,和郭县令商量一下,看他亏空多少粮食,你拿咱们买来的粮食先帮他给亏空填补上。顺便和郭县令研究一下,咱们在哪里开粥棚赈济灾民比较合适。”

郭明勋这下真的是喜出望外,不敢相信的想李泰确认:“殿下,这是真的,您真的要帮下挂填补这个亏空?”

“少废话,我帮的不是你。是帮这洛阳的灾民。你也不用感激我,把这份感激换成对灾民的用心就够了。”

李泰一边说,一边在郭明勋不敢置信的眼神中走出了洛阳县衙的内堂。回刺史府准备他今后的行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