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泰以平和的语气。像是在诉说晚饭吃什么一样,决定着永嘉县一十三位的生死。

话语平淡,内容却不平淡。

即便是从死人堆爬出来的洪平和众位侍卫,也是一愣。他们久在长安,听到的关于李泰的评价大多数都是说他如何的妇人之仁,却没想到在这小小的永嘉县,李泰忽然间会杀伐果断起来。若是这种话语从朝廷重臣,或者是牧守一方的将军口中吐出来,他们不会感觉意外。但偏偏是在李泰口中说出来,他们不仅仅是诧异,而是感觉有些诡异。

见到洪平没有说话,李泰侧头责怪的望向洪平。而那些听到李泰命令的侍卫也同样望向洪平。

洪平也在犹豫,他是军人,无论李泰的命令是否是乱命,他们都应该不折不扣的执行。这个命令好执行,经历过沙场搏杀的洪平不在乎手起刀落的填上几条人命,但却是怕李泰一时的出于激愤而糊涂,在以后回到长安的时候惹出来麻烦。

他和李泰相处的时间也不算短了,李泰对他们这些军士也是高看一眼,厚待不断。而且心中的李泰却不是这个样子的。若是李泰真是一时糊涂,而在将来面对长安众人的时候而后悔。他又在这个时候没有出言劝说,在他心中感觉对不住和李泰之间这份主从情谊。

面对李泰责问的眼神,他上前一步,沉声说道:“殿下……。”

没等他出言劝说,李泰微微一笑:“洪校尉,还等什么呢?”

洪校尉刚要出言解释,站在堂下廖成祥扯着脖子喊道:“殿下,你怎么能说了不算呢?你不是和我说好了吗?让我戴罪立功,我立功了,我检举了,你怎么能杀我呢?殿下你要杀就杀他们,别杀我啊。”

廖成祥天真可怜的话语让李泰哈哈大笑,笑是上气不接下气,笑得伏案痛捶,笑的歇斯底里。

半响,笑够了的李泰不在趴伏在法桌之上,缓缓的抬起头,两行晶莹的泪珠挂在眼角,清晰可见。

没有擦拭眼角的泪水,李泰只是缓缓的摇头,一字一顿的说道:“若说你天真,可偏偏你会犯下这天人共怒的大罪。若说你穷凶极恶,可偏偏你会相信我的欺诈之言。我只能说是你愚钝可怜。

诚然,无论是朝廷律法,还是人心规则都有这戴罪立功一说,可是你想想,你所犯下的罪过是能用戴罪立功所弥补的吗?套用一句你们说过的话‘天理昭昭。法网无情’。你觉得你们的罪过是能让人网开一面的吗?”

李泰猛的起身,手臂一伸指向门外的众多百姓,沉声说道:“廖成祥,你别问我,你问问这些久在你治下的百姓,他们可同意本王对你网开一面?你去问问,你们该不该杀?你自己去问!”

廖成祥将目光投向门外的百姓,百姓忽的齐声高喊:“不同意。杀!”

上百人齐声的高喊,夹杂着压抑许久的愤恨,这被永嘉县衙强行压制很久的民意,在李泰的一声声责问中,尽数被引到了出来。

“杀!杀!杀!……。”

一声比一声高的狂呼,不仅代表了这县衙门口的众多百姓,也在吸引了更多的路人。打听到缘由的后来者,也很快加入到这高呼的人群之中。

门外的人群越聚越多,这一声声“杀”声,也越喊越高。呐喊声不仅让众人血脉贲张,也吓坏了正堂中的永嘉县衙众人。

直到李泰高举双手,不断的向下压下去,做着手势,示意百姓停止呼喊。几次三番之后。百姓的呐喊声渐渐的减小,一个个仰着头,一脸期盼的看着高高在上的李泰,等待着李泰的再一次命令。

等到众多百姓完全没有了声音之后,李泰微微向前探身,盯着已经被百姓的呼喊吓得魂不附体的永嘉县衙众人,嘴角上翘,语带讽刺的说道:“你们还有何话说?听听这百姓的心声,再看看你们的所作所为,请告诉本王,你们还有什么值得本王网开一面,留下你们性命的理由?”

李泰眼神忽然一亮,等着双眼,沉声说道:“别说本王不给你们机会,你们中的任何人,只要说出一条不足以领死的理由,本王就饶了你们。”

永嘉县衙众人面面面相觑之后,有的认命般的低头,有的却不甘心的冥思苦想。李泰也给他们时间,不是为了让他们找到理由,而是让他们再临死之前更多受到些心灵的煎熬。

随着时间的推移,夕阳渐渐西沉,宽敞的永嘉县正堂上已经点起了火烛。跳动的火焰给正堂中平添了点点的幽暗。李泰耐心的等待,门外的百姓也同样耐心等待,而永嘉县众人却没有一个人在说话。

这些人开始还是为了找到一个自己不该死的理由而回想过去的过往,或许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渐渐的也许是感觉自己往昔的作为的确有取死只道,每个人的脸上越发的苍白无力,有愧疚。有叹息,也有后悔。

但死不认错的人也有。雷皓躺在地上半天,回复了一些力气,半kao在仵作的尸体上直起上身,此时他也顾不得忌讳与否了,面对着李泰缓缓的说道:“殿下,您说的没错,我们是该死。百死不足以惋惜。”

李泰看着他垂死挣扎的表情,可不认为他是在当堂认错,凝视着他等着他的下文。

雷皓没让李泰失望,叹息的说道:“殿下,我们是该死,但您忘记了,我们身属朝廷官员,让我们死需要告之吏部,报批刑部,等三省六部核实之后,才能由御笔勾诀,陛下下旨定了我们的死罪。殿下,这是朝廷的规矩,你身为皇子越王不能不守啊。”

雷皓的想法很简单,拖得了一时是一时。他也知道,依照他们的作为即便是李泰按照这种章程走下来。以李泰在长安的影响力来说,也不可能有人为他们几个人出头。但毕竟能多活一天是一天,万一有所转机,或者他这条小命就能保住了呢。

李泰明白他心里的想法,嗤笑一声:“你和本王谈朝廷的规矩?你不感觉可笑吗?有没有朝廷的规矩允许你在公堂之上肆意残害人命?有没有规矩允许你们肆意掳掠百姓?“

“这个时候你和本王讲朝廷的规矩?当小山的姐姐苦苦挣扎的时候,你怎么不讲?当百姓含冤无处诉的时候,你怎么不讲?当你们肆无忌惮的欺压良民百姓的时候,你怎么不讲?”

“现在死到临头了,你又开始和本王讲规矩了,可怜,可悲。可叹啊。可怜你死到临头了还痴心妄想。可悲你这样一个聪明人却看不清眼前的迷雾。可叹我大唐竟然出来了你们这样的人渣!”

李泰说着单手高举,指着偷听上的匾额,冷声说道:“我问你,这头上的匾额上写的是什么?你给我读出来。”

雷皓抬眼望去,见到匾额上四个金灿灿的大字,一声语竭。

李泰却不放过他,狠狠的盯着仰面无语的雷皓,一声暴喝:“读!”

李泰的话语和作为让雷皓心中最后一点侥幸心理化为泡影,索性一声不吭的闭上了眼睛。

李泰对着雷皓冷哼一声,凶狠愤怒的目光看向廖成祥,同样是一声暴喝:“你读!”

廖成祥战战兢兢的看向李泰头上的那块匾额,也同样是以往高悬在他头上的那块匾额,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最后喃喃的嘟囔着:“明镜高悬。”

“明、镜、高、悬。”

李泰一字一顿的重复着廖成祥读出来的四个字,冷声说道:“很好,都是读书人,都认识这四个字。可是你们只是认识有什么用?每天挂在你们头顶上的字都进不到你们心里去,你们这书读的有什么用?明镜高悬!这百姓的心思就是你们的镜子,可惜啊,你们却忘记了去经常照镜子。”

李泰手臂从高高举起的姿势收回,一直面前青石地面,冷笑道:“看见了吗?就是在这里,我大唐县衙最庄严的地方,你们这些人渣竟然能犯下这种滔天的罪行,别和我提你们的官员身份,你们不配。别说是官员,你们都不配称之为人,是人渣,是牲畜。你们和畜生有什么不同?同样是为了心理的欲望,不分场合,不分地点的肆意妄为。畜生还知道在街头巷尾找个背人的地方,你们却在这县衙正堂之中就能犯下滔天罪行,你们让我怎么评价?”

李泰越说越发严厉,刚刚审案中那种云淡风轻,不悲不喜的神色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怒目圆睁。厉声相向。

“别再和我说什么朝廷规矩,本王今天就告诉你们了,你们这些人渣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不杀不足以正国法,不杀不足以出去我心头这股恶气。”

“也别再和我说什么朝廷律法,也别和我说什么人情世故。本王今天和你们说清楚,别说不会有人来救你们,就是父皇母后今天亲至,我也要先杀了你们,再去领罪。”

李泰话说的毅然决然,这下不仅仅是堂下的众人知道李泰的决心,就是他身边的洪平也了解了李泰是在考虑过后果之后才下的决定。

李泰冷冷的看了正堂内的众人一眼,回头看向洪平,厉声断喝:“洪校尉,杀!”

知道李泰决心已定,洪平也没办法说什么,将头重重的一点,沉声应道:“属下尊令。”

洪平走下木制高台,在门外百姓的交好声中,领着侍卫奔向永嘉县衙的众人。

就在这个时候,正堂的大门外一声娇喝:“殿下,且慢!”

熟悉的声音让李泰心头一怔,抬眼望去,蕙兰在四个侍卫横刀出鞘的护卫下挤过人群,来到了正堂之中。

蕙兰看着地上仵作的尸体,俏眉微皱,手捧着一摞账册来到了李泰身边。

“殿下,他们现在还不能死。法不责众,虽然他们无耻的致使小山的姐姐死亡,但这份罪孽平摊到每个人是身上,他们就罪不至死了。”

蕙兰话刚刚说完,眉头紧皱的李泰还没有说话询问,一边的廖成祥几声说道:“殿下,你身边的这位娘子说的对,下官是有罪,但罪不致死。”

依然没有李泰cha话的机会,蕙兰俏眉一竖,娇哼一声:“你死上一万回都够了。”

蕙兰说完将手中捧着的账册送到李泰面前,说道:“殿下,刚刚奴婢在外边无事,就想起这县衙粮仓的存粮了,于是让侍卫带着奴婢去了粮仓。结果奴婢发现这永嘉县衙粮仓里连一成粮食都不到,而起这少的可怜的粮食,不是陈年旧粮,就是经过水泡过的,都不能入腹了。有那么一点点勉强能入腹的,还是各种粮食都有,一看就是刚刚在百姓手中搜刮来的。”

蕙兰将手中的账册再次向李泰眼前送来,微微一笑:“殿下,这账册下边的是永嘉县用来应付朝廷查验的假账。上边的几本是他们自己留下分赃的私帐。请殿下作为证据存留,不说别的,单单是这些账册就够他们死上一百回了。”

李泰停演,心存感动。这是蕙兰怕李泰以怒之下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就私自处死朝廷命官,所以不惜以身犯险,去为李泰寻找证据。有这这几本账册,李泰就是回到长安也好应付众多官员,更好和李世民交差。

内心中感激蕙兰为他的付出,李泰轻轻点点头,和声说道:“谢谢你了。我明白怎么做了,你先回去了,别让这份污秽沾染到你。”

蕙兰四下打量了一下,知道李泰不想让她看到血腥,也就点点头,在四个侍卫的环绕下,离开了永嘉县衙的正堂。

目送着蕙兰的离去,李泰拍拍蕙兰放在法桌上的账册,摇头冷笑:“看来阎老五没想这么早就收你们过去,有了这些东西,难免我要多问几句。”

李泰这话一说,廖成祥和雷皓,以及十一位衙役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虽然知道大难临头,但能多活一刻钟是一刻钟。

洪平听到李泰的话,知道现在不是他动手的时候,也回到了李泰的身边。

李泰慢慢的翻看着手中的账册,一笔笔粮食支出却是十分清楚的,李泰却不关心这些事情,而是不断的计算着有多少人在这县衙私卖官粮中受益。本来他还以为这里不会有他认识的人,不料想,在分赃的那几页中,李泰发现一个他熟悉的人名。河南府刺史郑瑞翰的大名赫然在列。

看到这里,李泰不仅摇摇头。不知道该说这永嘉县衙的众人是诚实啊,还是说他们胆大包天,竟然不知道用代号和别名来书写账册,偏偏用那些人的真名,这样一来,一旦案发,那些人也同样跑不了。

李泰的手不断的翻阅着账册,看着这一笔笔的支出和收益,看的头疼。更别说仔细查账了,反正他知道这里面有哪些人参与其中就够了。

合上账册,李泰讥讽的冲着堂下一笑:“好了,这账册的事情谁来说说啊?”李泰轻蔑的目光看向廖成祥,讥讽的一笑:“廖县令,我看这账册上好多次都有你的名字,你是不是该说一说啊?这可是戴罪立功的好机会啊。”

廖成祥再傻也不会第二次上当了,而且李泰的神情清楚的告诉他,这是李泰的讥讽。

李泰也是拿着着廖成祥开涮,顺便探察一下他的反应。

见到廖成祥低头不语,他也不以为意,看看站在门口的陈柱,对着身边的洪平吩咐道:“找个人给陈柱换回来,他又来活了。”

洪平一面安排人去替换陈柱,一面在心里对李泰摇头。不是为别的,而是李泰将让陈柱对这人人用刑称之为“活”。这让洪平在心里暗暗挠头,太不严肃了。

陈柱自然知道李泰叫他回来做什么,但他仍然恐吓着说道:“殿下,叫属下回来有什么事?莫非又有人想不开,想要为您添点乐子。”

陈柱的配合让李泰心中满意,扬眉说道:“这乐子大了,我就喜欢听这人在绝望痛苦中的叫声。”

李泰一边说还装出一副眉飞色舞的样子,仿佛见到了让他高兴兴奋的事情一样。这份“欢愉”配合着口中阴沉的声音,加上周围烛影的浮动,让不明就里的人一边为李泰的恶趣味感到胆寒,一边祈祷着李泰别点到他们的头上。

李泰和陈柱这番配合的心里压制起到了作用,众人畏畏缩缩的不断躲闪着李泰四处扫视的目光,生怕这目光落在自己头上。

巡视了几圈,李泰最后的目光落在低头缩肩膀的廖成祥身上。这样只剩下半条命的雷皓暗暗松了一口气,他可不想在陈柱手中再受一回罪。

就在李泰嘴里刚刚要说出“廖成祥”三个字的时候,一直佝偻着身体躲闪李泰目光的董子默咳嗽了一声:“殿下,关于县衙存粮的事情,老夫虽然没有参与其中,但是老夫心里清楚。”

董子默明白,拔出萝卜带出泥,李泰整治永嘉县衙,他身为主薄也跑不了,眼下就跟李泰说的一样,戴罪立功的机会他不想错过。

县令廖成祥说出来是招供,他没身在其中,说出事情的缘由是检举,勉强也算是戴罪立功。

李泰的嘴里哦了一声,从新翻看着法桌上的账册,果不其然,还真没在上面发现董子默的名字。